等老头惊恐万状地找儿子回来,把这媳妇拉到乡卫生所里,人都已经硬了。儿媳妇喝药死了,儿媳妇喝药死了……这老头就觉得什么事都不好了,于是就叫儿子赶忙跑到媳妇的娘家,在跟娘家人支支吾吾说明了这个事后,那娘家人上来就把这儿子一顿乱捶,直打得那儿子鼻青脸肿才罢手。后来这娘家人就带着一帮人,跑到南马庄,看着已经身体发硬的闺女,哭得那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呢。然后这娘家人,也真是了不得,愣是逼着老头这爷俩,我闺女在你家喝药死了,一定要大办,好让我闺女灵魂稍安……于是,这老头就拿出了自己的棺材本钱,开始操持这发丧的事。
连夜,老头就叫来了升老三,一再交待,要大办丧事,好让这媳妇风风光光下葬,同时又叫来了四面八方好几个名气不错的木匠,开始连夜打造老屋(就是棺材),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而娘家人却提了一个让人心惊的事,这老屋不能用黑沥青,一定要用红漆,一定要用红漆……
在我的过往种种里,也曾看到或者梦到过红棺材,我一直以为,事出有异必有妖,就连我们这里出殡抬出去的都是涂了黑沥青的黑棺材,现在娘家人却要刷上红漆,这事情必定妖异冲天。可能这娘家人认为自己闺女死得太冤,死得太不值,也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这婆家人名气扫地,狠狠地打一下他们的脸。
可南马庄这老头跟他儿子竟然同意了,就抬红漆棺材出殡。不过说实话,在我们当地,几十年来或者上百年来,一直都是黑沥青棺材出殡,极少或者根本就没有以红漆棺材发丧的。我年纪太小,根本不懂要用这红漆棺材出殡到底意味着什么。后来我听说了升老三遇到的怪事,才不停地咋舌,乖乖啊。
升老三他们是做厨子的,做厨子的就好好做饭就行了,主家的事跟他们无关。所以他们就在院子一角,开始搭建,升火,烧水,整理一切用具。那升老三到了这里,先是跟主家碰了头,说几句节哀顺便的客套话,主家又拿了几条烟塞给升老三,一再嘱咐,辛苦师傅们了,保质保量,一定要让这娘家人满意之类的话说了好多。升老三心领神会后,就路过已经搭好的灵堂,不经意间瞥了一眼灵堂里那个放大了很多倍的黑白照片。没想到,一下子把升老三给镇住了。
照片里的是一个非常端庄的年轻女子,皎好的面容,长发垂肩,甚至这黑白照片里,那女子本来端庄肃穆的样子,竟然对着升老三像是嘴角抽动,笑了一下。升老三以为是自己走路晃动的结果,没想到升老三停下来面对着灵堂仔细一看,真的是照片里的那女子在对着自己笑。升老三一直以自己胆大而自豪,他也不怕,也对着那照片里的女子,轻轻一笑,点点头,就路过灵堂,回到了炉灶前。
升老三把主家给的几条烟,分给了几个伙计,自己就开始一桌一桌地配菜,现在是第一顿,升老三的意思是要一把抓住吃客的心,所以在用料和数量方面,都格外用心,也不怕亏钱,再说这主家的意思要大办,肯定少不了咱的。升老三嘴里噙着烟,那烟雾就在面前缭绕,他嘴里吸溜着,看烟烧出了一段就歪歪头,把烟灰吹落在一边,然后又开始忙碌。
后来,看这些菜配得都差不多了,升老三就招呼大家开始炒菜,由中山掌勺,其他几个人在边上辅助,升老三应急。于是,鼓风机开始加大马力,吹得炉火一片通红,油锅里的油开始翻滚,糊了面糊浆好的大鲤鱼,都按次序摆在了案板上的二号盆里,升老三看安排得差不多了,突然感到一阵尿急,就跟他们交待一声,自己急匆匆往外就跑。
院子四角都挂了明晃晃的大电灯泡,照得院里亮堂堂的。主家的自己户,还有娘家的那些来人,甚至过来打老屋的那些木匠,烧菜的厨子,以及各种过来帮忙的人,都在这院子里或坐或站,或者走来走去的忙碌。院子里影影绰绰,灵堂内鸦雀无声,升老三在临出龙门时,还特意看了一眼灵堂,总觉得那照片里的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看。升老三边往外急走,边笑着自言自语,看我干啥,我又不认得你哩。
升老三说的是照片里的人,毕竟升老三这几年,也确实做过不少白事的厨子,对于这样的场面,可以说是司空见惯。所以即便是看到老屋里装了人,或者灵堂里那些白布条的翻动,他都觉得习以为常,没有啥啊,这些都不是啥希罕事。升老三还是自言自语,他找到一个没人墙角,掏出家伙,对着墙角就是一阵猛扫,听着自己滋得墙角哗哗作响,升老三心里美得不行,一阵疯狂扫射,升老三整理好裤子,打了一个激灵,身上麻酥酥的。可顺着鼻子,看到自己并没有用力吸的嘴里的烟,却在迅速地燃着,不一会儿就要烧到嘴唇了,升老三就猛地噗了一声,把这烟整个地吐了出去,烟头在地上翻了一下,就迅速烧完了,那个速度之快,就像是有人拿了一把火柴在整个点这烟一样。
升老三就症症地呆在墙角,看了好几眼这个将要烧尽熄灭的烟头,真是见了鬼了,这烟不吸也能烧完。那时的烟,还没有流行起过滤嘴呢,所以,经常有人吸烟烧到手跟嘴唇的。而现在升老三这烟却快速烧完了,还在他对着烟头自言自语时,却感觉有人过来了。升老三就赶紧转过身,要走到院子里去。让人想不到的是,过来的人,就跟在他后面,并不是到墙角这里来撒尿的。升老三也没管那么多,自己人生地不熟的,说不定是主家的自己户路过呢,于是,升老三就走回了院子。
院子里,已经上起了四个凉菜,主家招呼着众人,举筷开吃,整箱的白酒打开来,那浓烈的酒香,和着这四溢的菜香,一会儿就从院子里传了开去。升老三很满意,就叫伙计们赶紧上热菜,中山掂着大锅,在翻里面的红烧肥肠,案板上的大鲤鱼,已经炸好了,装在了长长的椭圆形盘子里,升老三过来看看这鱼,又用手弹了一下这鱼尾巴,心想,这鱼是中山炸的,味道肯定很好吃,不过对于升老三来说,这些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了,毕竟,经常面对这些,光闻那个味道也要起腻。
升老三弹过鱼尾巴之后,觉得很满意,就要回头去看其他几个菜,没想到的是,这尾巴竟然自己上下弹了起来,升老三定睛一看,这炸好的鱼,怎么可能就又活过来了呢,顺着这鱼被炸开的身子往前看,那鱼嘴竟然还能一张一张地,像是要说话的样子。升老三看罢,忙头往两边扭着看了一圈,在确认中山他们几个没有看到后,才用手捏了一个这个鱼嘴,意思是你闭嘴吧,等一下就要被吃到人肚里了……
升老三并没有意识到别的什么,这炸好的整鱼竟然动了,难道这还不够惊异吗,升老三沉浸在院里热火朝天的划拳跟吃喝中,他并没有感觉到恐怖或者惊悚来。一味地叫其他几个伙计,快点端热菜上桌。大家就像赶马灯一样,开始轮番着端菜上桌,那菜香味可是扑面而来,那些吃客们全然忘记了这是白事,几杯白酒下肚,各种吃相就显出来了。升老三站在炉灶前,帮着往炉里添湿的煤饼,那整铲子的煤饼一挨着烧得通红的灶里的煤火,一下子就激起来蓝汪汪的烟雾来,升老三觉得这个看着挺有意思,就索性,一边指挥着他们几个抓紧时间上菜,一边用烧火棍拨拉着煤火,借着鼓风机呼呼地吹,没一会儿,那湿的煤饼也开始烧得旺了起来。
这煤火先是由黑色变为红色,那红色烧了一会儿,就变成了红白色,到了这红白色,说明这煤火正烧到最旺处。那升老三就从布袋里摸出烟,正要凑过去点着,没想到从煤火里迸的一声,炸出一个火星,那火星,像是长了眼睛,紧盯着升老三手里的烟就过来了,升老三还没有意识到,那火星碰到这纸烟,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升老三就看着这烟,兀自着了,又迅速地向着自己手的方向燃了起来。升老三一下就明白过来了,赶紧想扔掉手里的纸烟,可没奈何,那烟就像是被胶水粘到了手上一样,怎么甩也扔不掉。
正在翻锅的中山看到升老三一直在甩手,就忙里偷闲问升老三,三叔你干啥直甩手。升老三忙停止甩,头也没扭就跟中山说,没事没事,手有点酸。中山就没再问话,专门翻锅倒菜。而升老三手里的纸烟,马上就要烧到手了,可他还是没能将这烟给甩掉。升老三就着急了,心里想着,特么的,当厨子没有被油溅到手上,却被烟头烧到手上,这也真是奇了怪了。
那烟头就要烧到手了,升老三头上的汗都急了出来,可他还是没有甩掉这烟头,就在这当间,升老三看到烧得红白红白的炉火里,伸出一只手来,那手纤细红白,像是还带着一种非常好闻的香味,就那么直直地从炉火里伸出来,朝着升老三拿着烟的手就抓了一下,升老三只觉得手心里一痒,麻酥酥的感觉像是触电一样流满全身。那手就毫不费力地将升老三手里的烟给拿走了,还没等升老三把这手看得真切,那手就带着那烟一下子缩回了这又红又白的炉火里去了。
升老三哪里还管得上烟头烧手,刚刚那火里伸出来的手,在他手心这么一挠,挠得他心里直痒痒,也不知道是咋了,升老三只觉得他看到了照片中那个很好看的女子,就是她,她伸手挠了自己这么一下。她是不是要暗示什么,还是想找我说什么,升老三有点异想天开,也有点想入非非。
升老三看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又看看院里,那些人们,都吃得挺嗨,还有人冲他们伸大拇指,说菜味道相当不错。升老三就掏出手里的烟,挨桌子敬了一圈,临他走到灵堂前刚刚散完烟回头就看到灵堂里那个巨大的黑白照片时,奇迹般地,他竟然看到照片只剩下一个相框,里面的人却不见了。而他扭过头看满院正在胡吃海喝的人们时,这些人竟然没有一个朝他看,根本没人注意到他,更何况这屋里的照片。
乖乖,这可不得了,谁把这照片给扯走了,这还得了。升老三赶紧转过身,就去找主家去了,找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心想着,主家可能太忙,出去办事了吧。就悻悻然回到了炉火旁,中山他们几个,都忙活得差不多了,大锅里正在煮着小碗汤,那独特的香味,还有那解腻的气息,一直让升老三头脑越发清醒,他不是在做梦,也没有发癔症。但他没有把照片被扯走的事,跟中山他们几个说。
中山看升老三还在炉火前,拿着烧火棍在炉灶里搅,就跟他说,火差不多了,等一会就封起来,明儿早起,四点就起来。升老三意会,就把烧火棍放下,准备往里面添湿煤饼。突然升老三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把这活,给中山交待了一下,自己就快步跑到灵堂那里看了一眼,没想到,那大大的黑白照片,竟然又神不知鬼不觉得回来了。升老三对着那照片,脸上就漾起了笑意,他抹了一把头上渗出来的细汗,我以为你跑了呢。
说出这样的话,升老三自己就觉得有些诧异,这话怎么能自己说出口呢。没想到的是,升老三看着照片里俊俏极了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竟然也说话了,看那口型,就知道她说的是我想出去找你哩。乖乖,升老三就赶紧往边上看了一圈,对着那照片皱了几下眉,又把右手中指竖在嘴边对着那照片使了眼色,意思是别说啊,你我知道就行了。
可是,让人惊悚的事情发生了,照片里的女子竟然跟升老三一样,也伸出手指,竖在嘴边,对着升老三也使了使眼色。升老三清楚地看到,那手,就是从炉火里伸出来的那个,仿佛还带着一种特殊的香味,一下子就钻进了升老三的脑子里了。升老三就有点晕乎,好在后面是一片觥筹交错的热闹场面,升老三不至于跑到照片面前。
毕竟这里是灵堂,他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现在还没有到吊孝的时间,一个外来的厨子,怎么可能走到灵堂里呢。升老三心里完全明白,就赶紧回过身,走到了炉火旁,炉火已经封了,小碗汤已经挨桌端了上去,满院的香味,让人倍感他们几个厨艺的高超。甚至有几个吃客已经喝得差不多高了,还在端着小碗汤往嘴里灌。
主家不知道啥时间回来了,看大家吃得很尽兴,就过来跟升老三他们几个的招呼,主家特意留了一桌,给厨子吃的。就招呼升老三他们几个洗把手,过来喝几盅。升老三他们几个就入了席,席间,升老三听着主家絮絮叨叨地说,又看着中山他们几个掰着大白面馍不停地往嘴里塞,自己就吃了几口菜,喝了一碗小碗汤,就感觉不怎么饿了,然后就摸出烟,点着了,慢慢地抽,这一回,那烟竟然正常了,再也没有迅速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