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一颗还不错的脑袋?
一定不是一开始。
你的班主任是个皱纹很深的中年男人,从闻雨阿姨手上接过你的时候,他笑容有些刻意地拍了拍你的肩膀,告诉你班里的同学都很好相处,不用担心害怕。
你便相信了他,那时的你还不知道人的外表和内心想法可以多么南辕北辙。
等到你明白过来的时候,早已经无法深究他到底是疏忽还是欺骗了。
虽然冷河派人给你补习过,但一个出生于大忆噪时期,从没接触过除了日常起居以外任何知识的十二岁少女,没人苛求你在短短几个月里追上那些从小按部就班上学的同龄人。
第一个学期,你的成绩始终是倒数第一,语言历史类需要记忆的科目只需要认真听课然后提醒副意识保留记忆不删除即可,难的是数学物理那些需要理解需要逻辑思维的科目,你连题目都看不懂。这不稀奇,搭建知识框架和造房子没有本质区别,就必须按照难易顺序从下往上一块一块砖头垒,当你只掌握如何手写数字的时候,即使简单如三角面积,都是无法理解的空中楼阁。
但你的进步快极了,在没有家庭教师没有补课老师的情况下,副意识自动承担起了为你开课后小灶的工作。到了第二学期的第一场考试,你就来到了中游,学年结束时你已经稳定在了第一名。
短时间的飞跃,加上沉默不语,让你成为别人眼中的怪人。
十二三岁的孩子远比大人以为的复杂。
他们评判人的标准和大人世界没什么两样,无非就是个人和背景。个人分为成绩和长相,背景则是家庭,而这之间的权重差值则是个性差异。不能说成绩差、相貌过好或过坏,以及家庭淡漠疏忽的人一定会被欺负,但某一项的增强,很大程度增加了被坏学生针对的可能性。而更多的时候,规律是不存在的。
当然,所谓的霸凌并没有体现在肉体上,你只是没有朋友,或者说你被孤立了。
当产生肢体触碰,别人会小心地躲开,眼神接触时你甚至能察觉到对方的谨慎。
后来你才知道,学校里流传着关于你的传言——你是神秘实验室的实验产物。也就是说,那些畏缩的眼神有一大半都出自对你是否是人类的怀疑。
过了最初的失落后,你在心里冷笑着问副意识,那些人什么时候会意识到自己的揣测是多么愚昧。
温柔的副意识劝你主动解释。
“跟他们解释不着,他们也不会相信我。”
副意识:「你还一次都没有尝试过。」
“你不明白。”
副意识:「有没有可能是你把他们想得太坚定了,许多人没有什么稳固的认知,听到什么就会相信什么,哪边听得多就更信哪边。解释一次效果虽小,总能比一字不说好。」
你忍不住嘲讽,“说得轻巧,你又懂什么。”
江初月,你已经习惯了副意识,变得越来越需要副意识。温泉一般的声线让你贪恋着她对你的安抚和劝导,你也需要她听你对这个世界的不服、抱怨,需要她规劝你,也需要她承受你对规劝的轻蔑。
那种轻蔑是客观存在的。你觉得你才是那个真正生活在人群中的人格,在你眼里,副意识不过是隔岸观火,却头头是道地说着道理。
但她连道理都说得刚刚好。
她很安静,但总能在你感到孤单的第一刻和你说话,她会安慰规劝你,也会在你表达出厌烦到真正感到烦躁的间隙就停住。
为什么不是表达厌烦的当下那刻?
因为她连你能从表达厌烦中感到得意自满都察觉到了。
但你想的也没错,你才是那个生活在真实世界的人。寻常的解释有没有用,你有自己的判断。
你无从解释,因为从没有人问出口。
你那些听信了传言的同学们,甚至不能确定你是否是人类,这从根源处就否定了你的自我意识,否定了你回答的可靠性,无论你说什么,都是无力的。
只有夏尔斯不一样。
夏尔斯,大名叫小田夏尔斯,坐在班里最后一排,你的到来将他短暂地从倒数第一托举到倒数第二,等你在第二个学期终于摆脱这个位置越升越高的时候,他便又回到了倒数第一。
很长时间里没有人知道你们相熟,但你将他看作你唯一的朋友。
他的来历和他的名字一样复杂。据说是一个大和民族的男人遇到一个来自摩洛哥的女人,撞见爱情,天雷勾动地火后生下了他。女人在他出生后不久就离开了,所以他压根也不记得母亲的模样。那之后男人带了他七年,最后在他八岁生日来临前不告而别,将拖欠了三个月房租的出租屋以及他一并丢给了当时的中国女友。
他无人可托付,那个倒霉的中国女人便成了他的养母,带着非亲非故的他回到家乡,开了间酒吧——所以他虽然叫这个名字,但英语一点不会法语从没听过日语只会“八嘎呀路”,最擅长中国话,还带着寿山街惯有的平翘舌不分。
他的养母个子不高,长得算不上多么好看,清醒的时候轻声细语,一副洒脱温柔的样子,喝醉酒后鬼哭狼嚎,乱丢乱砸。
所以夏尔斯痛恨极了酒精。
“死女人,昨天又喝到半夜,吐了我一身。”
说话的时候,夏尔斯举起剩下一半液体的伏特加瓶子往嘴里倒。伏特加是透明的,外表看上去就是水。
你盯着那瓶透明的液体,好奇和水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能让安静的人变得癫狂。夏尔斯看出你的好奇,理所当然地递给你。你下意识伸手,他又抽了回来。
“真喝啊,别给你喝短路了。”
这是玩笑,就像你抢过他的酒瓶子喝了一口便知道里面装的的确是水,“怂货。”
你笑骂一句,手上却没拿稳,墙脚处出现的教导主任一声威吓,瓶子从你手中应声落下,碎在地上之前,夏尔斯拉着你逃跑,“胆小鬼。”
当天下午,教导主任就循着碎片和监控找到你。
批评,叫家长,夏尔斯烦透了,他讨厌麻烦他口中那个“死女人”,而你也烦,你不知道来的人会是谁。
冷河对你的养育不可谓不尽心,你的三餐由食堂照顾,只要你提出想吃什么,厨师第二天就会做出来,你可以随意使用冷河所有的公共设施,你在冷河的宿舍比普通一家三口的家都大。
迎面走过来的每个人都对你笑脸相迎,但他们的脚步不会停留,即使停留也只是最浅层地闲话几句。没有一个人让你觉得是家长。
你的家长现在正躺在休眠舱里,为了你。
那天,你等到很晚,等到夏尔斯都跟着养母回家后,领你的人才出现。
那是你醒来之后第一次看到比弗罗。
他披着冬夜的月光走进你的视野里,你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见过他,在你十岁的时候。然后便是惊讶,他和别人不一样,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他不曾衰老,还和十岁那年偶尔瞥见的样子一般无二。
那一刻,久违的熟悉感让你前所未有的感到安心。
应付过教导主任后,他带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你得知了真相,你知道了他不是人类,他是你父亲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母亲那个所谓的拯救人类的事也是和他一起做的。还知道了他就是你大脑中的那个副意识。
原来他就是她,原来...她从头到尾都独立存在于你的大脑之外,还是这样一个厉害的存在。
仓皇之间你为了测试故意不再说话,而是在心里想出那个你始终不敢问的问题:我妈妈会醒来吗?
月光下,比弗罗牵着你的手,注视着你亲口回答道:会的。
初月,你就是在那个瞬间爱上他的吧。
轻率潦草地,无可救药地,积重难返地。
那近似于一种一见钟情,你无论如何也抵赖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