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漫长的人生第一次体会到爱欲。
大脑分泌的多巴胺和苯丙胺让你陷入甜酒一般的眩晕。
你面上不动声色,和过去做着一样的事,每周都去看母亲,就像曾经的她一样,你只是坐在她身边就感到安慰。
但你真的只是去见母亲吗?
还是为了别的人?
那里也是比弗罗最常出现的地方。
你是为了去看望母亲还是去找比弗罗,这无法说清,但从举动上看,这二者没有区别。
比弗罗从来不拦着你,他当然不会拦着你看望母亲,你也不会做什么,只是有空了就呆在那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在比弗罗专注做事的时候注视着他。
和母亲在呆一起的比弗罗总是很专注,在母亲睡着的舱边有一个工作台,那里属于比弗罗,整个冷河里除了他谁也不能动那上面的东西。你看过他在那里做的所有事情——工作,思考,甚至什么都不做,只是隔着舱体静静地端详着母亲。
这些时刻的比弗罗很认真,对你来说这种认真是陌生而熟悉。你在周遭很多平凡人类的身上见过,但从未在比弗罗的眼神里窥得过这样的认真,这和对待你时那种游刃有余的注视不是同一种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看不懂他的工作内容。
无法弄懂的感觉让你觉得失落,偏偏你无法释怀这样的失落。你问他,他却不解释,只说你还没有到能够看懂的程度。
“别担心,总有一天你会学到的。”
可是他越这么说,你越着急。这种时候明明比弗罗就在你跟前,你却还是觉得他很遥远,那种无法跨越的距离让你越来越无法忍受。
你开始更努力地学习,而且在学习的过程里你不再主动询问副意识。
其实你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和副意识说话了。连你自己都是后来才察觉到的。
人的情感之复杂,大概就是因为好与坏从不单独出现。
在爱意悄然诞生的瞬间,坦然便是那第一个被兑换掉的东西。从前那些从不对对方遮掩的坏情绪——霸道丑陋的怨怼、忿忿、轻蔑、嫉妒,都被你的自尊和羞耻心拦截。
你开始懊恼当初的口无遮拦,好像不说那些话,对方就能只看你美好安静的一面。
至于对他发自内心的向往和渴求,你更是仓皇不安唯恐被察觉。
爱欲是创生之路,也是毁灭之力,是人类最小范围的宇宙大爆炸。
却是人的最常情。
你和所有陷入爱河的人都是一样的,患得患失,紧张不安,一样的害怕自己动作变形,然后在这样的害怕里让动作真的变形。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大多数人类在一生中都或多或少地被伴随爱欲产生的复杂情绪纠缠过,你在艰难地消化它们,但总有一天会消化干净,如果那是另一个寻常人类的话。
可惜,你恋慕的对象是比弗罗。
这不能责怪你,不是你的错。换作别人,在比弗罗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又如何能肯定绝对比你做得好。
但他是人类的副意识。
没人能向掌控大脑全局的副意识隐瞒任何东西。
所以你只能不提,在意识里将这个事实埋进脑海深处,以此骗过自己,假作他并不时时刻刻在你脑里存在。与此同时,和现实生活里的比弗罗走得更近些,再近些。
升入高中那年,在你的要求下,你搬出了冷河实验室。
借着为安全考虑的名头,你请求比弗罗和你同住。
提出这个请求之前,你辗转反侧了一个月,整理措辞,思考后果,设想了所有可能出现的尴尬,结果你一开口他就答应了。很轻巧,很随和,他看着你,似乎准备好了包容你的一切要求。
和你提出请求前的忐忑不安相比,他的答应轻巧得反倒让你有些难堪。
其实他没有变过,总是这样答应你所有的请求。
你人生前十年住过的房子已经不在了。
比弗罗找了新的住处,花了一周将它布置成过去家的样子。几乎一比一复刻了你曾经和母亲一起生活过的家。
你挑选了曾经自己的那间屋子,比弗罗便住在母亲曾经的主卧,一个仿生躯壳是不需要睡眠的,但在你面前,或者说在这间房子里,他一直遵循着人类的生活方式,和你一起吃饭、睡觉。
当年母亲布置过后那种浅淡的温馨也被比弗罗复制了过来。格局、沙发、地毯、甚至客厅的窗帘都是一模一样的米白色。比弗罗显然比你更了解曾经的那间房子,沙发前面的茶几都是同样的胡桃木,上面干干净净地放着纸巾和相册。
若不是胡桃木的花纹不同,你几乎要以为这就是曾经的老房子。
某一个刚搬进去的周末下午,比弗罗不在家,你坐在沙发前下意识翻开,一页页地怀念着照片上的面孔,曾经的母亲,还有不曾见过的姥姥、姨妈、以及父亲......一张一张看过去,然后你在本该空白的地方看到了熟悉的东西——父亲那张缺席了许多年的单人照,不知何时也回到了它该在的位置。
这不是你醒来后第一次见到它,上一次,是在母亲沉睡的房间里,在比弗罗的工作台上。
逐渐地你产生了疑惑,为什么?
你的理智从没忘记他能知晓你每个想法这一事实。他不仅知道想法,还知道这个想法的来龙去脉,他远比人类自己的意识更明白这些。
但退一万步,知道后就能要求他满足吗?你没能力强迫他。
还是说,你的确是特殊的?
又是什么样的特殊呢?
冷河实验室的所有人都对你很友善,他们将你看作冷河的责任,哪怕是出于对母亲的补偿和对你的同情,他们都会好好养育你。
比弗罗也是这样的心态吗?
还是说一些更复杂的情绪占据主导作用?
譬如说你对他来说是自己创造者的女儿。
你无从得知。
唯一肯定的是,你不希望是这个原因。
你期待他感受到你的感情,而不是「阅读」它,并且暗暗地渴望这份少女的迷恋能得到回应。
可是他要如何回应你呢?
这是奢求,你心里清楚,你只是无法忍耐不去渴求。人类在这些事上总有一种本能的锱铢必纠。
特别是有时,你觉得他也是爱你的。
每当他亲昵自然地称呼你“阿月”,你的心底总战栗起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好像是爱意得到应和时发出的共鸣。
阿月,早些睡吧。
阿月,别穿少了,外边天凉。
阿月,别难过,没事的。
他太温柔,甚至在你没开口前就早有察觉。
自从你不再主动跟副意识进行脑内交流后,副意识就再也没有主动出声。一件小小的事情,他会选择打语音或者亲自来到你面前,有时候甚至不计时间地陪伴你。
这样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他都一起照顾到位,甚至照顾过头,照顾到让你觉得愧疚。
你在这愧疚着远离和迷恋的渴望的夹击之间怅然若失。
人以为酒精、烟草和赌博是人类最容易上瘾的东西,仅次于毒品。
其实人们不知道,迷恋比之有余,甚至是酒精烟草的百倍千倍。特别是迷恋上一个无法回应你却对你良善温柔到让你以为自己特殊的人,那是场注定无法自拔的下陷。
偏偏你不是个能自私地心安理得之人,只能陷得更深。
渐渐地,你开始不乐意在母亲沉睡的房间看到比弗罗。
你还是很喜欢坐在母亲身边的,无需质疑你对母亲的思念,但每当比弗罗出现在那里,以一种你从未见过的眼神望着母亲,你便开始心烦意乱。
那时,距离你醒来已经过去了六年,你的客观年龄是四十七岁,但根据你的身体重新计算的年龄你才不过十八岁。
母亲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除了陪伴你,比弗罗绝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专注地呆在母亲身边。
你的心被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终于从某一刻开始产生质疑——母亲是否真的还能醒来?
遗传自父母的脑力和智商让你在学习方面比别人轻松省力,那时的你已经提前进入大学,由于过早地因为好奇开始了神经科学的研究,你在大学选择的专业是计算机脑科学。几年前比弗罗在那个工作台上进行的计算,你已经逐渐能够看懂一二,从而产生很多困惑。
这些困惑让你逐渐在工作台前驻足。
“比弗罗,为什么这个方程式的前提条件是默认模式网络坐标不变?”
“有什么问题吗?”
“说不上是问题,只是这样的话每次激发的都是同一个区域,一个大脑可以拥有几套默认模式网路没错,但大脑机制决定了它们一旦重叠就是无效的,甚至会自我消解……这是你新的研究项目吗?”
“无妨试试罢了。”
比弗罗没有当真地回答你。
这糟糕地符合了你日渐归纳出来的规律——他虽然陪着你,但他只是陪伴你,满足你的需求,至于他自己,你无从得知,唯一的痕迹就是他每次逃避,都与你母亲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