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鸥被要求蒙上眼睛堵上耳朵。
她指着亮起的颞叶隔绝器指示灯。
“想必你也知道这玩意的隔绝率并不是百分百，请配合我们。”
男人坚持，她是鱼肉，只能听从。
眼罩很厚，堵塞每一个光可能透露进来的缝隙，耳塞也是反声波的。被剥夺了视听之后，人对方向的感受也会大幅下降。
江小鸥能做的只有数秒。
数到658的时候，光线重新钻进眼底。
目的地到了。
那是一个六十平左右，通体灰白的空间。
“这是哪里？”
“实验室的地下。”
男人侧过身来，让她看到身后的东西。
所谓办法很简单——实验室的地下，放着一台世际休眠舱。
入睡者不仅在意识上进入沉睡，生物层面的变化也被最大程度地延缓，一个婴儿从出生就睡进去，二十年后醒来也不过是一岁大的模样。
“这是十年前北大西洋一个实验室遗留下来的世纪跨越项目，超忆灾难来了后，项目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慢慢就荒废了。你也知道，大忆噪之后很多东西都无从谈起。五年前我们偶然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接近完成的90%，我们很幸运，事实上如果再给我们一段这么长的时间，优化到能够商用普及的程度并非不可能。”
江小鸥绕着休眠舱，一圈一圈地走。它通体灰色，像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蛋，几乎融入这个空间。虽然不是科幻片里那样的棺材大小，但从它的功能来说，占地面积并不算大，二十平米左右，高度达到三米。
江小鸥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这就是你说的救我女儿的办法？”
男人点头道：“是的。”
江小鸥：“我女儿的问题不是沉睡可以解决的。”
“沉睡当然不行，但时间可以。”男人道，“时间可以解决一切。”
江小鸥：“现在所有的解决方案都是颞叶隔绝器的思路延伸，这条路走得越深，对初月越是无计可施。就这么睡着等待研究方向在接下来的十年二十年里转向并获得成果，成功概率不比去庙里求菩萨开眼高。”
江小鸥转头看向男人，“有话直说吧。这不会是你所说计划的全部。”
男人：“当然不是，这只是初月的部分，在我们整个的计划中甚至占不到一行字。”
“你们是谁。”
江小鸥冷不丁的问题让男人静默了片刻。
在这静默中，一个女人从远处推着江初月走进来，女人留着一头顺亮的短发，看上去三十岁不到，戴了副眼镜，明明没有印象，但她莫名觉得女人的声音有些熟悉。
“我给她换上了我们新研发的白噪音耳塞，里面的雨声被调节到和α波达到百分之百共振的频率，刚才地面上压抑的环境让她皮质醇飙高，现在已经降下来了，她现在很放松。”
在陌生的环境里，初月坐在轮椅上，脸上的口罩眼罩耳塞都没有摘掉。闭塞掉感官的人类本该产生发自本能的不安，此刻的她却十分平静安详。
江小鸥凑近，捏了捏江初月的手，女孩一下子认出了母亲的气味和触感，紧紧地反握住。江小鸥轻柔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让她知道自己就在边上。
“这个波段很适合睡眠，她的大脑跟踪数值显示褪黑素已经开始分泌，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带她去休息室的单人隔间睡一会。”女人的声音有一种低于她年龄的清脆。
不知是刻意表达善意还是天生如此。
其实从她进来到现在，面前推着初月轮椅的女人很友好，所有人都没有攻击性，哪怕是一直站在她身边的这个冷淡的男人。
但这种仿佛没有危险的氛围反而让她有种危机四伏的感觉。
“走吧，去我们的操作室看看，正好也让初月睡一会。”男人做出邀请的手势。
江小鸥站在原地不动，继续追问刚刚提出的问题。
“你们是谁。”
她和女儿都被带来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她需要一个答案。
女人愣住，男人也停在原地，他们都看着江小鸥。
“你有什么猜测吗？”
“我不喜欢猜。”
男女对视一眼，女人似乎接到了男人的示意，点头后看向江小鸥，脸上泛出笑意，“你果然不记得我了，小鸥姐，我们曾经见过。我是闻雨，冷河实验室人工智能神经逆向14组的组长闻奇是我父亲。”
江小鸥愣住了，“你的意思是……”
闻雨点点头：“我们是冷河实验室。就是朱玥哥哥和我爸当年工作过的那个冷河。”
霎那间，声音都从江小鸥的耳边远去，八年前的俄博梁，荒芜的基地，空无一人的实验楼，一下子反扑进她的脑海，汹涌澎湃地好像要意识吞灭。
她不自觉地深呼吸，尽力驱赶脑海中那个苍凉可怖的记忆画面。
“小鸥姐...你还？”
闻雨向前一步，想要确认江小鸥的状态，却被江小鸥冷言打断，
“冷河实验室已经不在了，我去过俄博梁，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仪器留在黄沙里积灰。”
闻雨顿了顿，低下头，“没错，当时组建的临时小组全军覆没后，冷河静默下来，沉寂了很久。但五年前，当时没能参与临时小组的幸存者们又被召集起来，我就是那时候加入的。为了父亲，为了人类，也为了我自己…..”
闻雨的话变成一颗颗冲劲十足的子弹避无可避地射入江小鸥的耳朵。
全军覆没。
她早就知道了，她明明早就知道，但听到这个词，心脏还是泛起一阵几乎能把她杀死的钝痛。
江小鸥沉默着消化这种触发消极记忆带来的痛楚，即使过去十年已经让她对这个过程驾轻就熟，但痛苦并不因此减轻半分。
闻雨没有打扰她，又看了男人一眼后，见江小鸥没拒绝，便带着初月去了休息室。
身旁又只剩下男人，等江小鸥回过神来。
“好些了吗？好些的话我们继续。”
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就在江小鸥满腹疑惑的时候，这个看似没有接缝的空间不知何时挪开了一面墙壁。
墙外是另一个巨大的空间，像个工厂，中间是一座全息工作池。江小鸥随着他来到全息池边，那里正顶天立地地显示着一个庞大的立体大脑影像，种种细节全部放大，是人类大脑真实尺寸的一百多倍。她能看到有研究员在操纵着蛋白刀分割这个大脑影像里的杏仁体，被切断的神经组织以双色分离法显示。
“冷河实验室的侧重点一直是人工智能和脑科学。大忆噪之前，很多项目组的研究思路都是将二者结合，他们认为这二者的研究是殊途同归……公元前两千六百年，美索不达米亚的乌尔王族棋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棋类游戏，一千年后古中国诞生了一种叫围棋的游戏，公元前五世纪国际象棋的前身在印度查图兰加流行，而在北宋定下形制的中国象棋一直流行到大忆噪之前…棋类游戏这项策略和算力的角逐五千多年来只存在于人类之间，直到1997年，IBM的“深蓝”计算机打败当时的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就在它的61年前，英国数学家图灵第一次提出了图灵机的概念——用机器模拟数学运算的过程。”男人说着，看了江小鸥一眼，见她在听，便继续说了下去。
“......和后来的超级计算机相比，图灵机的实现非常简约。图灵认为凭借纸带、读写头，以及一套控制规则，图灵机可以模拟人类能够进行的一切计算。十一年后，图灵又提出了通用图灵机的概念——通用图灵机可以模拟任何一台图灵机的运行过程，那是公认的通用电子计算机的起点。提出这个概念的年份和“深蓝”战胜卡斯帕罗夫的棋局之间正好相隔五十年。五千年历史的人类文明和五十年寿命的计算机科学，这样鲜明的对比，探索人工智能几乎可以说是计算机发展下的一种必然。大忆噪之前，冷河作为顶尖的人工智能实验室，主流研究思路是模拟人类大脑，被视为最务实的，具有现实意义的思路，当时的冷河在这条思路上取得了不少成果……但你是否察觉到，这其中透露着某种矛盾。”
江小鸥：“你想说什么？”
男人：“卑微却傲慢，给无稽之谈冠以现实主义。人类从未突破自己的大脑，却期待复制人类大脑回路的人工智能超越人类。”
男人的语气让江小鸥下意识皱眉道：“他们并没有希望人工智能超越人类。”
男人：“那便更没有意义了。据我所知，平庸的人类并不缺少一些能力小于等于自己的同类，而且是极易获得的，毕竟人类作为文明物种一直拥有相当稳定且有保证的繁衍方式。”
“我不是冷河的人，”江小鸥，“无论是研究目的还是思路我都一无所知。你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男人莞尔道：“我想说的是，当年冷河成立项目组的时候，人脑进化的程度远没有达到值得人工智能去复制的程度，在那个时间点，人脑和人工智能还不值得相遇。”
江小鸥望着男人的眼睛，她一开始觉得那双眼睛让人下意识想避开，但不知是否因为她一直强迫自己注视对方，现在她反而会下意识地寻找男人的目光。冷冽、灵活、异样的夺目，让人心生怪异，江小鸥从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当然，当时就有一部分人看出了这点，对此你想必有所了解，作为在冷河实验室期间曾拥有杰出成果的人工智能科学家，你的爱人朱玥坚定地避开了对人脑的模仿。”
朱玥，朱玥。提到冷河当然有朱玥，但杰出成果？
江小鸥并不爱反驳人，也不是个会计较客套话的人，但此刻她本能发作，难得较真，“不必用这样的话套近乎，朱玥在冷河坐那么多年冷板凳是他心甘情愿，他有他的理想和执着，踏入其中前早已做好了准备，实现固然可喜，即使没有实现，他也不会希望因为蹉跎的时间和他的过世而被施舍些不属于他的美誉。”
好像谁稀罕似的。
在这十年里，江小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对冷河实验室的抵触。不是恨，不是恨，她知道是这场灾难带走了朱玥，而不是冷河实验室。但她无法阻止自己埋怨机场时候的那个召回电话。午夜梦回，她无数次梦见他们的航班提前，手机没电，一切可变的原因让他们没有接到那通电话。如果没接到，事情会怎么样呢？或许不会改变，灾难还是会席卷全球，人类还是会进入大忆噪时代，可是连她都能在大忆噪里存活至今，依凭朱玥的脑力，如果不是被冷河召回加入研究小组自毁式地消耗脑余量，朱玥说不定也能活到现在，至少能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但面对她的不领情，男人没有表现出任何奉承被戳破的尴尬，也没有一丝自作多情的难堪。
他用的是一种纯然困惑的语气，不解得仿佛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被轻率地质疑了一般，“你不相信他取得了成果？你不认为他的另辟蹊径是极具前瞻性的决定？”
微妙的语气让江小鸥下意识转头看过去，男人的脸依旧少有表情，眼神也没有变化，那种下意识难言的意味仿佛是江小鸥的错觉。
可江小鸥分明感到了质问。
她在被质问。
她本该感到被冒犯才对。可男人疑惑的语气让她忽略了这些，下意识顺着男人的问题思考过去。
我相信他能做出他想要的人工智能吗？
江小鸥一时有些无法说清。
朱玥在冷河的那些年，他们之间说过数不胜数的激励和劝阻，激励并不是因为她相信朱玥能成功，劝阻也并非真的不看好项目。对于人工智能，她终究是个外行。与其问她信不信，倒不如说过去的她从来没有真的在意过所谓的成功率。她祈祷的不过是朱玥可以不后悔。
她直的此刻之前都没有意识到过两者之前的区别。
或许朱玥看透了她的不甚在意？她回到地球之后，朱玥再也没有主动提过他的项目。而她也从没想起去问。
也或许是因为离开之前的那些年里她问了太多次，朱玥也答了太多次。虽然对话发生在大忆噪之前的好几年，但她的大脑并没有将之抛弃哪怕一个神态，一个表情。
她至今仍清楚记得朱玥那些时刻的神情，以及他的理想——用最自由的方式将最好的人工智能带到这个世界上。
所以...难道真的是实现了吗？
江小鸥在长久的沉默中抬起头来，她望着男人，观察他的面孔、眼神、表情，企图从对方的脸上看出端倪，良久，她才开口，嘴唇都伴随着一丝可见的颤动。
“它，是它来了吗？”
“它？”
“朱玥在冷河的那些年里，我每年都问他为什么坚持，朱玥每年都用同一句话回答我——「我想带它来这个世界看看」……”
男人愣住了，甚至不是愣住，而是挺住了，仿佛一台卡住的打字机一般静默。
江小鸥确认道：“所以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意思是…它来了？”
空气滞住，除了全息池里操作的系统模拟音，二人之间听不见流动。没有人说话，两人只是并排站着，转头看着彼此，对视逐渐汹涌，波涛翻涌，越看越深，仿佛能看到对方眼里那个自己，甚至更深，深到能望见对方眼里的自己身后，站着的另一个人。
片刻后，男人终于转过身来，面对江小欧伸出手。
“你好，请允许我重新自我介绍，我叫比弗罗斯特，你可以叫我比弗罗…你的爱人朱玥是我的创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