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坚持“心脏中心论”,认为心脏是主导思维与智力的部分,大脑的功能仅仅是冷却血液。
古埃及人相信人由肉体和灵魂组成,完整的躯壳是灵魂从冥界重生的必要条件,于是他们将逝者的躯体和重要脏器做成木乃伊,其中心脏被密切关照,而大脑则被一根从鼻腔进入的金属钩捣碎、液化然后顺着鼻腔流出,丢弃进垃圾堆里,然后用香料填充颅腔。
大脑过于静默,几千年来无人理会。是到17世纪解剖学诞生,一些蹊跷的疾病,譬如布罗卡失语症,与脑损伤关联在了一起。人们才终于开始承认,这块脆弱的组织或许参与了人类生命活动的所有必要环节。而确认它的指挥官地位则是三个世纪之后的事。
人类的科学技术发展从来不是匀速前进,漫长的沉默后是集中的爆发。爆发阶段是疯狂的,每天都有问题被提出,每天都有问题被解决,好像过不了多久一切困惑都会被解开,所有迷思都能大白于天下。
何况是小小的人脑。
可偏偏是小小的人脑。
清朝时记忆存在于大脑这个猜测就被提出,但直到大忆噪前的最后一刻,也没有任何一个实验室能以任何的形式从人脑中提取记忆——记忆似乎以一套不可分割的方式与整个大脑神经回路捆绑运行。
所以,当其中一个环节出错,整个系统就危在旦夕,拯救这个危在旦夕系统的正确方式有且仅有一个,就是重塑这个环节,甚至重塑整个系统。
江小鸥望着手上的材料。
其实不用看,那副图像从进入她的大脑后就没有任何离开的可能。图像是一个人脑海马体组织的局部,海马体被放大一百万倍,全息池也只能投影出很小的一块区域,人站在它面前,仿佛置身宇宙的一角。只是这里比宇宙拥挤很多,因为这个海马体内的神经元细胞正以她不理解的方式紧密排列。
“…因为这些神经元都进化出了折叠结构,我爸去世前两年在一个期刊里提过神经元细胞折叠,但当时的合作方是做脑际接口的,更在意脑内外传递效率,折腾细胞结构被看作一个舍近求远没有意义的想象……小鸥姐?”
闻雨轻声唤道。
“我在听。”江小鸥若无其事,“神经元进化出折叠结构,所以哪怕细胞密度指数级增长,海马体、杏仁核那些会随着神经元数量体积增长的组织也能维持在可控大小。脑神经学基本原理,我大学时选修过…你的意思是,这个结构进化已经经过大脑实验被验证成功了?”
闻雨点头,“一百三十二次的模拟实验,以及一次动物实验都证明了它的可操作性。动物是一只红毛猩猩,红毛猩猩和人类的大脑相似度能达到97%。”
江小鸥:“那有什么用,它没活下来。”
闻雨惊讶:“你怎么知道。”
“这样的神经元密度下,如果把它的智力水平当作成年人类平均水平,那爱因斯坦在它眼里至多是个聪明机灵的幼儿园小班男生。如果它还好好地活着,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之间的矛盾应该已经被它解开了,人类的记忆问题想必不在话下。”江小鸥耸肩道,“这不什么都没解决么。”
闻雨扯了扯嘴角,“是。但实验确实是成功的。第一天它就在与研究员的行为交流中突发式地学会了人类语言,第二天它用一个上午看完了《神曲》的原文和《未来简史》,下午则沉浸在各种没有门类分别的书籍和影像里。第三天,在它的要求下研究员给了它两根笔以及一些纸,它没有写也没有画,对着纸呆坐了一天,直到傍晚才拿起笔在白纸上留下痕迹,一首诗。几个小时后,也就是第四天凌晨,他将用过的那根笔精准地扎进心脏,了结了性命。”
江小鸥先是震惊,想通后恍惚了一会儿,问道:“它写了什么。”
闻雨深呼吸,沉吟后道:“「我」。”
江小鸥:“你?”
闻雨摇头:“是「我」,汉字,英文,阿拉伯文,楔形文字,各种语言里「我」的表达,写了满满一张纸,有些文字甚至找不到记载,大概不属于人类文字。”
那应该是宇宙间最无辜的一只红毛猩猩。
“确实很令人惊叹。”江小鸥心中泛起一丝嘲讽,她点点头,思考片刻,“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想要邀请你加入这个计划,做我们下一次的实验对象。”闻雨直言道。
饶是做了此事不会简单的心理准备,江小鸥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把红毛猩猩的下场告诉我,转眼要我做下一只红毛猩猩?”
“不,不是的。这个你大可放心,你的安全绝对有保障。你不会像那只红毛猩猩一样,因为你的神经元结构会分成不同片区逐步改变,逐步增量,整个过程都按照你的适应能力来,由你掌控。”
“这还能我说了算?”江小鸥皱眉,“难道这个过程里我会醒过来?”
闻雨:“你会全程保持清醒,需要的话也可以休息,因为整个过程需要你自己操刀。”
“开什么玩笑,再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都不可能亲自给自己做大脑手术,人不可能拽着头发把自己提起来。”江小鸥看了看闻雨,见她不似胡说,不解道,“还是说你们准备用什么特殊手段实现?”
闻雨顿了顿,歉意地道:“对不起小鸥姐,这个实验室,这个计划,是现阶段人类的最高机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个计划不是任何一种苟延残喘,和颞叶隔绝器那种残次品不同,这个计划能从根源上让人类生活恢复到大忆噪之前。但原谅我没权力进一步向你解释更多细节,除非你同意加入这个计划。”
江小鸥一时没说话。
闻雨便有些急了,“你是最适合这个计划的人了。”
二人坐的会议室与全息池操作间一墙之隔,却听不到墙那边的一丝声音,好像她刚才在全息池边听到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幻觉。
江小鸥:“为什么。”
“脑余量检测的结果你也看到了,你的脑余量水平最高。”
江小鸥:“今天接受检测的人数说明不了问题。何况我没有从事教育、科研这些信息暴露风险高的职业,你们这些在冷河实验室里长期从事科研还能好好活着喘气的人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比我的脑潜力好。”
“脑余量不能说明一切。”闻雨强调,“你很坚强,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坚强,你的身体很坚韧,你的大脑也同样。”
江小鸥有些费解:“因为我曾经的职业?”
“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最重要的。”
江小鸥疑惑:“那什么最重要。”
闻雨站起身,原地踱了几步,然后转头靠在会议桌上,看向江小鸥道:“你一定记得十年前那个你生下初月的夜晚,当时医院里跟你同样在没有麻醉剂情况下顺产的产妇连你在内一共九名。你知道她们后来怎么样了吗?”
江小鸥挑了挑眉,轻轻摇头。
闻雨:“有一个在月子里就跳楼身亡,两人在三个月内死于急性记忆过载,一名月子里割腕未遂在孩子半岁的时候烧炭自杀。坚持到孩子周岁的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在第二年死亡,剩下的三个人都存在极端虐婴行为,其中两个将孩子虐打致死,另一个的孩子被从五楼抛下,砸到雨棚重伤瘫痪……其实从第三年开始,你就是唯一的幸存者了。所有产妇里只剩你一个人能活着和孩子生活在一起,并且维持着正常的亲子关系…”
“你肯定也没能忘记生产痛,但你能和它共存,”闻雨正色道,“如果有一颗大脑能承受这个实验,那只可能是你的大脑。”
江小鸥有些震惊,她并不知道那些人详细的信息,只记得当时的待产室里,她隔壁床的准妈妈比她还小两岁,她开始痛的时候,那个女孩一直表现的很坚强,还教她做深呼吸操。
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虽然这个时代,任何人任何时候离开人世都不足为奇,但想到那天两人坐在各自床上深呼吸时的模样,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楚还是从心底往上冒。
江小鸥许久没说话。同时,她在思考另一件事情。
“你们从哪知道的这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现在的消息系统漏洞百出,连基本的死亡和出生登记都无法到位。”
闻雨道:“消息系统不行,比弗罗可以。”
这个名字让江小鸥将到嘴边的质疑又咽了下去。
比弗罗,那个自称是朱玥所造的人工智能。
明明拥有人类的模样,长着和人类一般无二的温热肌肤,两个小时前却在全息池边抓着她的手,将她的食指压在自己的左眼球上,让她感受到一种区别于人类眼球湿润感的干燥阻力。他说是请仿生工程师制作身体的时候时间匆忙来不及雕琢细节,眼球没有泪膜是他仿生躯体外表唯一的漏洞。
比弗罗,比弗罗斯特。
怎么就取了这名字….北欧神话里的彩虹桥,土不土潮不潮的。
朱玥当时肯定又在看没营养的《雷神》。
朱玥啊朱玥,它真的被你带来了这个世界,它真的像你想象中那般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工智能吗?
“它…我是说比弗罗,它出现多久了?”
闻雨:“一直在,事实上重新召集冷河实验室的就是比弗罗。”
江小鸥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但得到这个答案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一定程度上也回答了她原本想知道的事。
江小鸥掩下万千思绪,回到眼下的这个计划上。
“你们没有非我不可的理由。之前你们并不知道我的存在,这个计划也自然而然进行到这里了。有没有我,你们都会按计划进行实验。”
闻雨露出一丝苦笑:“但事实就是我们别无选择,你就是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有没有一种可能,或许是朱玥哥哥在冥冥之中给我们指引,将我们引到他牵挂的妻女身边。”
苦笑到了江小鸥脸上:“得了吧,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
闻雨:“可他留下的东西却可以救她。”
江小鸥疑惑地看向闻雨。
闻雨:“比弗罗没有告诉你吗?这个计划都是根据朱玥哥哥留下的灵感雏形演变而来的,准确来说,召回冷河实验室就是为了这个计划…我们在完成朱玥哥哥临终前提出的设想。”
江小鸥愣愣地坐着,片刻后低下头,下意识抚摸左手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太久没有摘下,那枚戒指已经和手指嵌为一体,连转动都显得艰难。
良久后,她轻声问道:“你知道他..他们是就地掩埋还是烧成骨灰吗…你知道他埋在哪吗?”
闻雨没说话,她不知道,不仅不知道朱玥,也不知道她的父亲闻奇。冷河临时小组瓦解溃散地猝不及防,她当时太年轻。知道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太久。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沉默的脸上读出了不用言说的答案。
江小鸥抹了把脸,问道:“这个实验要多久?”
“很难说,慢则几年,快则几个月,看你的操作情况。”
江小鸥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知道的吧,我不能死,闻雨……我是有女儿的人,我女儿才十岁。”
话音落下,闻雨的眼里逐渐闪出激动的水光,她明白了江小鸥的意思。
“不会的,你一定会站在休眠舱边看着初月醒来,然后亲口告诉她,你亲自为她找到了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