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去睡一觉,让医生检查一下,你不是很喜欢今天带你的闻雨阿姨么。”
从回到家里,初月就一言不发。母女俩站在浴室的莲蓬头下,江小鸥仔仔细细地给女儿身上打泡沫,初月垂着头,任凭水流击打在皮肤上。
沉睡之前要好好地洗个澡。一番打理,江小鸥冲掉手上沐浴露的泡沫,把自己和女儿都冲干净,抽过毛巾架上的浴巾,给初月擦干,裹好。对着镜子,她端起女儿闷闷不乐的下巴,“怎么了?”
初月不情愿地抬起头,眼睛依旧垂着,“别带我去那些地方了。”
“什么地方?”
“医院…实验室,反正就是那些治脑子的地方。”
江小鸥一愣,“为什么啊?”
初月不答。
“累到了是吗?这两天一直在外面,是不是不舒服了?”江小鸥有些着急,伸手去摸初月的额头,害怕她又出现记忆过载前兆。
初月却把头偏到一边,躲过她的手。
“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这一觉要睡很久。”初月的声音有些颤抖,“是吗?”
江小鸥没说话。
初月低声道:“我不想睡那么久。”
江小鸥抬了抬嘴角,挂出个笑模样,刮了刮女儿的鼻子,鼻头的水珠撇到手指上,被浴巾吸干。
“小姑娘上哪听墙角听来的…妈妈的确得去办件事,实验室的叔叔阿姨都是你爸爸生前的伙伴,他们现在有事拜托我,只有我能做,我总不能一口回绝吧?妈妈不在家,你总不能一个人在家吧?叔叔阿姨们那里正好有一台用来睡觉的机器,对你大脑有好处,这便宜别人还不知道呢,咱们不占白不占啊。”
初月微微抬眼。
江小鸥:“妈妈就去试试,行的话就干,不行就撤。但无论什么结果,我一定第一时间去把你喊醒。”
初月缓缓抬起头,“你要多久才能来喊我。”
“很快。”
“很快是多快?”
江小鸥停顿片刻,凑上前更紧地搂着初月,做出思考的样子道:“特别快,对你来说应该就是做个梦的时间,让我想想啊。应该只需要三个,三个美梦!等你做完第三个梦,我就会来喊醒你……”
江小鸥本以为这样的真假掺半的玩笑话能让初月稍微安心,没想到初月彻底沉默下来,她一个劲地摇头,从江小鸥的怀中挣脱出来,后退两步。
看到母亲因她的反应而无措的眼睛,江初月露出困惑的表情,困惑加深,逐渐变成难以置信,“…你是不是不知道要去多久?”
“……”
“你根本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来叫醒我!”
初月的眼神中透出愤怒。
“不会的,不会很久的,绝不会…初月,初月你听妈妈跟你……”
江小鸥搂过初月想解释,可初月躲开她的手臂转身离开浴室,快步跑进自己的房间拍上了门。
装了静音条的门和门框发出一声响彻整个屋子的闷响,响到足以穿过整个房子传到门口的江小鸥耳中。
她和她的所有解释都被拍在了门外。
那晚江小鸥没有回自己的房间,敲了敲初月房门,发现上了锁,于是便留意着初月房里的动静在客厅呆了一夜。
午夜之后,她将大灯熄灭,只留下沙发边上的落地灯。圆形的灯罩将昏黄灯光拢作一团,幽幽地将暖意洒在沙发上,茶几边。江小鸥从茶几上拿起那本许久没人翻开的相册,一页页看过去——母亲、姐姐、外甥女们、她自己….
最终,手停在了那个朱玥的单人照被抽走后的一页空白处。
入睡之前,她躺在沙发上,脑子里是白天冷河实验室的会议室里那场说明会。
进入自己的大脑……
进入自己的大脑…能看到什么呢?
以一个皮米级的视角,能看到记忆的模样吗?
不,记忆并不以图像音频甚至任何波信号的形式存在,它们存在于神经回路的走向之中。可是,到达皮米级会不会和现在见到的不一样呢?
到时候,记忆或许是一座座化学信号的巨石垒起来的大山,想它一次,它就亮一次…..哪一座山会是最亮的呢?
朱玥?姐姐?妈妈?还是初月….或者她自己,最年轻时候的自己?
昏昏沉沉之间,江小鸥的意识半推半就地放任自己沉浸到记忆中去,那些关于所有人的记忆无论时间无论顺序地混杂在一起。
所有人,包括比弗罗,甚至还有麻团。
麻团,比弗罗…渐渐地,两张没有任何一点相似之处的脸在脑海中悄无声息地重叠,毫无根据,却隐隐绰绰挥之不去。
耳边,是扩放的白噪音。思维逐渐被记忆和困意彻底掩埋之前,她最后想的是明天一早再跟初月说说,初月还小,如果沉睡的时间不定,她必须让孩子放下心来,至少不能带着害怕进入休眠。
可是第二天她一早醒来,热好了营养剂,打扫了家里,直过了初月的起床时间都没有听见动静。
又等了半小时,她反应过来不对,着急忙慌找到钥匙打开房门,只见初月躺在床上,面色潮红。无论她怎么喊都没有反应。
当天中午,冷河实验室。
休息室的门在闻雨身后关上,守在门外的江小鸥弹射般从椅子上站起来到闻雨跟前,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怎…怎么样了?!”
“是记忆过载伴随心肌损伤。烧退下来了,肌钙蛋白、血沉和白细胞已经恢复正常,但皮质醇还需要一些时间,我给她补了一针依曲替胺,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到正常范围。几个小时后应该就能醒过来,醒过来后我会把她转移到修复室去呆两天,那里可以彻底屏蔽感官,给初月的大脑一点休息时间。”
闻雨领着江小鸥走进初月所在的房间,初月躺在床上,面色不再那么红。比弗罗也在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闻雨将测量仪收拾起来,这时,她的随身终端传来消息提示,点开,是初月最新的脑余量报告。
“果然跟我想的差不多,这份脑余量结果显示她现在已经是记忆过载中晚期。”
江小鸥茫然地看着闻雨,“怎么会…那,那有什么办法能……”
闻雨:“你知道的,记忆过载只能延缓不能逆转……”
知道,她当然知道,只是….江小鸥颓唐地坐在初月的身边看着女儿的小脸,潮红渐渐退去,这是从记忆过载中慢慢缓过来的信号。
昨晚之前,初月的记忆过载一直稳定地维持在初期,她知道它不会永远停在那里,总有一天会发展到末期,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不会有别的可能,这一切都是因为昨天那场对话,让初月出现过度的情绪起伏。
竟然真的是一夜之间。
“我想我们可能不该再等了,要想保持住初月现有的大脑水平,唯一的办法就是马上进入休眠。”闻雨道。
“她还…..”
她还在怪我…
江小鸥没能说出来,因为她知道初月其实不是怪她,是害怕,初月只是害怕一个人睡很久,害怕她不回来。
作为一个母亲,至少得让孩子感到安全。
她是妈妈,怎么能放任自己的孩子沉睡在恐惧中。
站在一边一直沉默的比弗罗这时开口道:“今天你再要是送晚一步,初月可能就会直接滑向末期,到时候即使我们的计划成功,也帮不到她了。”
这是比弗罗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江小鸥没吭声,她心里清楚比弗罗的话是对的。其实这不该由比弗罗来告诉她,她早该预想到才对…
是她害了她的孩子。
她又岂止伤害了初月这一次?
其实从头起,从灾难发生,她和朱玥失联后还坚持要留下初月时,就已经害了她。
江小鸥抬起头,用手指沿着初月的额头滑到她的下巴,小孩生下来时一点也看不出她的影子,五官到脸型都像朱玥,只有眉毛像她,浓密,放肆。倒是这几年长着长着,逐渐能看出些她的模样来了。
睡着,睡着吧,醒来妈妈再跟你好好道歉。
她点了点初月的嘴唇,亲吻新桃一般的脸颊,站起身时深吸一口气,“再等一会等她平稳下来就送去休眠吧,就今天。”
闻雨:“你决定了?”
江小鸥点头。
当晚,初月在药物作用下继续沉睡,她亲手给初月换上休眠服,在闻雨和比弗罗的陪同下,把人送上休眠台上,缓缓沉入休眠舱里。
操作室外,透过玻璃,江小鸥一眼不眨地看着里面。
江小鸥:“昨天晚上我对她说这只是睡一觉,做几个梦我就会把她叫醒。”
比弗罗:“梦境通常出现在大脑活跃度高的快速眼动期,休眠与其说是睡眠不如说是一种「生物暂停」,细胞代谢和脑电活动都趋近于0,她不会经历快速眼动期,无法做梦。”
“……”江小鸥瞥了比弗罗一眼,觉得意料之内,由因为少见这样的意料之内而轻声哼笑。
“怎么?”比弗罗问。
“我常忘记你不是人类。但有时候你又不是人类得很一目了然。但谢谢,至少知道了她不会做噩梦,这对我很重要。”
比弗罗顿了顿,“我只是想确保你对计划的每个步骤都没有疑惑。”
“谢谢。”江小鸥沉默片刻,转头道:“不过我的确有个疑问。”
比弗罗:“请说。”
江小鸥:“大忆噪的第二年开始,每月我都会打电话给朱玥,30号傍晚五点,雷打不动。如你们所说他很早就牺牲了,后来我也察觉到了那不是他。所以电话那头从一开始就是你,对吗?”
比弗罗愣了一会,“嗯”了一声。
江小鸥:“这是朱玥的授意?”
比弗罗看了江小鸥一眼,只平静道:“他爱你,他希望你平安。”
江小鸥抚摸着手指上的戒指,又瞥过眼看着站在身侧的人。
她和朱玥之间,她从没质疑过,所以从比弗罗的口中再听到这样的话时,她第一反应是望向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睛的光泽还是凌锐得有些违和,而她现在知道是因为没有泪膜的缘故。
真的只是因为没有泪膜吗。
如果人的眼睛没有泪膜,也会这样吗?
江小鸥下意识敛神,作不经意状,“这具身体是朱玥走后你才得到的?”
比弗罗点头。
“难吗?”
比弗罗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顿了顿,似乎在分析该从什么维度理解这个「难」。
“你是指制造?这不是我制造的,一直有实验室在进行仿生技术研究。”
江小鸥沉吟,“我知道,只是朱玥是你的管理员,管理员去世后,你没有人类作为代理人,仿生技术也还没有市场化普及,要在人类社会了无痕迹地得到一具这样的身体,很难想象你做了哪些努力。”
仿生躯壳的情绪肌肉反应设计非常精致,比弗罗也早已熟练运用到不需要启动意识计算。他应该微抬嘴角表达出辛酸和感慨的神情,他也应该这样做的,顺便搭配更加有煽动性和感染力的语言。
人类能站在同一战线上固然依靠共同利益,但如何传达利益的“共同”也是关键因素。
但还没等他做出表情,声音已经先一步出现:“没有。大忆噪后社会秩序陷入混乱,这给了我一些方便。”
江小鸥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随后问道:“你从始至终用的都是这具身体?”
比弗罗看了江小欧一眼,“除了一些实验室内的尝试以外,是的。”
这时,一声低沉的启动音从休眠舱传来。
“初月已经沉底,休眠舱也设置好了,只需要按下这个,休眠舱进行液体灌注,休眠正式开始。”闻雨走过来,在他们身旁的屏幕上滑动几下,调出了确认界面,最底部是一个红色按键,“小鸥姐,点这里就可以。”
江小鸥最后看了一眼休眠舱,低下头看着按钮,问比弗罗道,“我们的脑介入实验什么时候可以正式开始?”
比弗罗:“你准备好的时候。”
话音刚落,江小鸥按下了红色按钮,“我准备好了。”
两扇透明的玻璃从两边出现,逐渐在他们面前合上,瞬间融为一体,将她和初月所在的休眠舱彻底隔开。玻璃上显示着那头的温度,一秒降一度,很快就到了五摄氏度,跟着温度一起低下去的还有光线,很快,休眠舱那头就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几个记录仪的光点证明着一切正在正常运作,证明她的初月正躺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