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颞叶隔绝器的免疫反应还是太大,我们尽力了,暂时也没有好办法,”年轻的医生摘下眼镜,“再等等吧,再长大几岁说不定会有改善。我给你再开些降感药。”
抱着女儿走出医院,初春的夕阳灿烂柔和,但江小鸥没有心情多看一眼。
再长大几岁…第一次失败时就得到过这样的回答,距离第一次尝试植入颞叶隔绝器过去了两年,初月已经八岁了,这两年里尝试了四次,没有一次是成功的。
等再长大些…..这不过是医生安慰的话罢了。
经过两年,颞叶隔绝器的普及率已经达到98%,这里面包含了两岁以下无法进行植入的婴幼儿,以及已经进入深度记忆超载阶段无法挽回没有植入价值的人。
当某样东西高度普及,这个世界就会将这样东西的功能纳入默认中。
于是游戏、书籍、音乐、短视频各种娱乐活动重新进入生活,街上的人虽然还是不多,但比起前几年好了不少。毕竟只需要打开颞叶隔绝器,就可以重新享受到这些精神食粮带来的快乐,就可以短暂地将人从随时随地的“担心自己下一刻因为记忆暴涨而突然死去”的恐惧压力中解放出来——遗忘功能已经无法挽回,无论用什么崎岖的办法,剩下的人也总要把日子过下去。
如果能在过下去的基础上今天过得比昨天好,今年过得比去年好,哪怕只是好一点点,绝望的人们都会受宠若惊地感到被命运眷顾。
可是初月不在被眷顾的行列。
什么是剥夺?如果大家都得到而一个人没得到,那对这个人来说便是一种剥夺。譬如现在,街上逐渐恢复了一二的人气,让初月更加难以出门——每次江小鸥都不得不给她戴上眼罩耳塞,把声音和画面尽量过滤。
回到家关上门,江小鸥刚把初月从耳塞眼罩全副武装中解放出来,小姑娘冲进了洗手间。
强烈的呕吐声让江小鸥心碎。
初月的脸上泛着潮红,发丝粘在额头上。
江小鸥赶忙倒了一大杯温水递过去。
初月目光只是下意识落在玻璃杯上,便看到了杯中水漾起的波澜纹路,她不仅看到纹路,更看到了缠绕在纹路中极少量的矿物杂质。
“妈妈……”
江小鸥拢住女儿汗湿的脑袋,遮住她的眼睛,每次从外面回来,初月都很容易一不小心陷入记忆的洪流之中。
大忆噪之前的人类永远在和遗忘搏斗,从幼年到年老,每个阶段的人都在企图通过药物和物理训练提高记忆力。直到大忆噪来临,人们才意识到遗忘这件造物的礼物是怎样的珍贵,它本身就是一种筛选机制。有了遗忘,重要的被凸显,无关的被忽略,事物的客观规律才会被从巨细靡遗的细节里提取出来。
不夸张地说,人类智慧每一个散发光芒的瞬间都仰赖于遗忘在其身后做那个映衬的昏暗背景。
现在背景消失,光汇入光里,就像一滴汗水被洋流吞噬。
在大忆噪之后,过度累积的记忆拖慢了人类的抽象思维能力,摧毁了人类提取规律总结归纳的能力。每一片树叶都纹路不一,色度各异,今天和昨天的同一片树叶也相差巨大——江小鸥眼中的世界也是如此,只是她的思维能力暂时还能冲破脑海中种种繁杂琐碎的记忆,略胜其一筹。
而进入记忆过载阶段的人,就像被灭顶的毛线球缠住四肢一般,思维已经被多到无法承受的具体细节所缠绕、吞没。极微小的差别都因清晰的记忆被无限放大,大到眼前只装得下差异——失去提取相似处的能力,从此无法再将任何一片树叶称作“树叶”。
水也一样。
“这是一杯水,哪怕它的波纹和昨天的前天的都不一样,但它依旧是水,水本身就有很多形态,只要它能让你舒服放松,你现在就需要喝掉它。”江小鸥的声音温柔到近似哄骗。
女孩犹豫着,最终凭着对母亲的信任接了过去。待她将水喝完,平复下来,记忆过载的症状就会暂时消失。
这是记忆过载前期的症状,身体状态下降时才会显现。
但江小欧知道,它会一步步向中期乃至末期发展,大脑中的海马体增大,杏仁核被挤压,大脑结构彻底失衡,直至死亡。这个发展过程幸运者能持续五六年,有的则是一夜之间。
初月身上,记忆过载症状已经是第三次了,频率越来越高。
江小鸥将空了的水杯拿走,转身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
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孩子,为什么偏偏是她。
初月正一年年长大,一年比一年懂事。
两年前麻团消失后,她只哭闹了两天就接受了现实,甚至比江小鸥还快。
那个早晨,她第一次提出去装颞叶隔绝器,然后出门上班,路线是每天必经的路,工作室每天都重复的工作,普通的一天,结果傍晚回到家麻团就已经不在了。
她坐在客厅里等了一晚上,没人回来。第二天她直接请了假,去周边问了各个警卫站,可是每到登记姓名的地方就停住——麻团只是在家里的名字,真名,他从头就没有说过。
她回想了麻团消失当天早晨和隔天夜里的每个细节,确认没有任何说得上异常的细节,那为什么走呢?
“回去检查一下家里的东西吧,现在世道乱,来历不明的人…难说得很。”警卫站的值班警卫这么说。
不是没有检查,刚发现人不见的第二天她就将家里翻了一遍。
可除了一套外出服,一切都原样放着,什么也没带走,连冰箱里的营养剂都一包没少。
到底是自己走的还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没有答案。
一周之后她不得不回去上班,但每晚还是会去周边的收容所找,虽然岁数过了,但模样还是十五六的模样,说不定呢。
终究一无所获。
决定放弃的夜晚,她精疲力尽地回到家中,只是在沙发上坐了片刻,身体的疲惫让她罕见地睡着过去。
这样睡着从来不是好事,难缠的噩梦总在这种时候找过来。这夜也果不其然,梦里她又回到了八年前医院产科的那张产床上——宫缩不是波浪,而是无数根枯凿在子宫里的螺丝被一把生锈的扳手在强拧……助产士是城墙头无力的鼓手,机械地喊着凌迟的口令——“一二三,一二三”……耻骨仿佛被铁锤逼得血肉模糊节节后退的守卫,盆骨如无力的朽木被连续击打直到破开,会阴肌肉纤维撕裂的声音里有一种张力被释放的弹响,她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被撕成了两半,而将她从中间破开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烙铁还会说话。
“妈妈——妈妈——”
她醒来的时候,半边身子已经滑到了地上,茶几上本就不多的东西散落一地。初月就跪在她身边,正着急地在茶几抽屉里翻找着什么。
江小鸥从满头大汗中缓过来,拍拍女儿,“找什么呢。”
“耳机……”女儿的声音里残留的恐惧,江小鸥听得很明白。
“没事,妈妈没事的,只是做了个噩梦。”
只是梦里太煎熬。
江小鸥喘了一会,醒过神来后将散落在地的纸巾盒子和空调遥控捡起来,还有相册,麻团在的时候太喜欢看,以至于这样的物件被常留在茶几上,她们谁也没想到要放起来。
因为距离稍远,捡起时江小鸥没有拿牢,相册从中间打开,翻过几张,停在突兀的一页,前后都贴满照片,那页却是空白——少了一张照片,一张大学时期朱玥的单人照。
她在初月的督促下念了两遍定念口诀,吃了安眠药听着白噪音重新入睡。
那夜之后,她们谁也没有再提过麻团。
当然,这并不是刻意的,江小鸥很快就没有余力再关注别的事了——第二天,她带着初月去做颞叶隔绝器植入,开头一切顺利,手术中间初月突然出现抽搐癫痫症状,放电后没有效果,最后不得不在门诊手术室直接抢救。
报告显示,植入颞叶隔绝器后初月的大脑会出现脑电过度释放的问题。
从任何角度都无法解释——身为母亲的江小鸥一次就植入成功,恢复了半天就能顺利使用,在所有样本里都是优秀的。
为什么初月会有那么严重的排斥反应。
医生对此也束手无策,每一次看向她们的眼神里都带着惋惜。
“如果下一次还是不行,去找专门针对颞叶隔绝器排斥的罕见病研究所,那边或许有办法。”
颞叶隔绝器诞生后的第四年,初月九岁生日过后不久,无法安装颞叶隔绝器被列为罕见病,有相应的研究所在试图攻克,但还没有明显的进度。
那段时间,学校逐渐重开,授课内容当然跟从前大不相同,小学阶段的主要目的其实是替成年人照看孩子,方便有脑潜力的成年人参与进社会重建中,在此基础上培养孩子规避信息减少记忆堆积的意识,以及学习怎么最大限度利用颞叶隔绝器。每天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五点,孩子们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打开颞叶隔绝器在教室里看老动画片。因为没人能记住内容,所以一个学期下来看的动画片都是同一部。
在大忆噪之前的世界观看来,这种方式敷衍潦草到根本不配说成是“教育”,但大忆噪之后,学校能够重开这件事本身就是莫大的精神鼓舞——学校都能重新开放,不久之后就能恢复正常生活吧。
初月起初对此没什么反应,她很少出门,并不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只是附近重开的那个小学的校车每天早晨七点半会经过她家客厅的窗口,慢慢地,江小鸥经常会在清早的窗边发现女儿的背影。
“妈妈,他们每天坐着那辆黄色的车要去哪里?”
初月出生在大忆噪时期,会走路的时候学校就彻底关闭了,自然没有小孩子应该上学的概念。
“他们要去学校。”
初月回过头来,困惑地看着她,盼望她进一步解释“学校”这个词。
当晚,江小鸥就将拟好了很久没有发出的申请邮件发送给了几个罕见病实验室。
这些实验室有的有所突破,有的思路独特还没有进度,但无一例外都没有过未成年案例,这是她犹豫很久没有申请实验的原因。
可是初月那个困惑的眼神,让她无法再忍耐下去。
把初月带到这样的世界来她已经很惭愧了,如果要在屋子里躲着度过一生,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可是医学实验的风险又让江小鸥不敢细想。
所以,当有实验室回复她同意收治的时候,惊喜之余,她心里始终有挥之不去的不安。
实验室的邮件发来时注明了集合时间。
犹豫了一晚,到了那天,她还是在约定时间来到邮件上写的地址,初月坐在轮椅上,即使眼罩、口罩、耳塞一样都不落,她还是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响。
“妈妈……妈妈?”她下意识伸手,这是她在外面表达不安,寻求安全感的方式,通常江小鸥看到后就会把手递给她。
但此刻没有人理会她。
她忍着将眼罩扯下来的冲动,拨下口罩来再次呼唤:“妈妈,你在哪?妈妈,妈妈!”
忽然,被堵住的耳道一下子变得通畅,有人将她的耳塞拔了出来,声响涌入她的耳道,撞击在耳后鼓膜上——滔天的声浪,有哭喊,有嘶吼。
她害怕极了,本能地想摘掉眼罩离开这里。
刚抬起手,一只温冷的手就挡在她的眼罩前。随后,一个温柔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你妈妈去为你排队了,耳塞塞好,别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