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江小鸥 01.
薛野2025-10-21 18:477,947

  江小鸥在做梦,最糟糕的是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里她又站在了俄博梁的黄沙里,站在了冷河实验室的遗址上,看到的东西和四年前亲身前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当然一样,这个梦就是根据那段记忆做的,所以她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

  她会走进已经荒废许久的基地,一步步丈量每个角落,亲眼看到久无人使用门框都变形的实验室,亲手划过实验工作台,得到一手指厚厚的灰。

  刚满一岁的女儿初月坐在她胸前的婴儿包里迷迷糊糊睡着了,初月睡觉不踏实,只有被揣在怀里才安静一些,轻微的身体震动会让她更好睡。江小鸥站在基地大楼三楼西北角这座无人的实验室里,心坠入深渊,只是身体还在下意识地上下颠动,轻拍怀里的孩子。

  她在等傍晚五点的到来,她要给朱玥打电话。每个月30号的傍晚五点她被允许给朱玥打一个电话,只有这天,只有这个时间点。这是朱玥两年前突然联系她时仔细叮嘱的,那时的她太激动了,捂着眼睛不敢让眼泪和呼吸打扰对面说话,那是她时隔一年第一次接到朱玥电话,在那之前的一夜,她已经抱着孩子来到了江边,想就此走进了江水之中一了百了。她也踏进去了,如果不是恍惚之间对岸离奇的灯光将她唤醒,她或许不会回头。但她回头了,回头的第二天就接到了电话,所以朱玥说的电话时间她一刻不敢忘,一秒也不舍得浪费。

  她此刻提前站在了实验室里,她需要一个答案。

  五点到,她准时拨出,老样子,三声之后被接起,耳边传来朱玥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喂,小鸥。”

  “喂…”

  “一切还好吗?你好吗,宝宝好吗?”

  江小鸥点头,想起对面看不到后才说,“都好。”

  朱玥:“我很想你。”

  江小鸥:“我也是…你怎么样?”

  朱玥:“身体还好,别的也不坏,实验室情况的一如既往,不过你不用担心。”

  江小鸥:“没有进度?”

  朱玥:“几乎。上次说的蛋白修正方向正式失败了,三天前我们开始往钙离子通道方向想办法,但钙离子通道的重构引发高频癫痫的概率太高,我和几个做脑电的人都不太看好这个方案,只是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说这些占用你的大脑空间了,说点开心的吧,宝宝在睡觉吗?”

  江小鸥低下头看了眼初月,“睡了,在怀里好不容易睡着了,现在正仰着脑袋撅着嘴,跟你上课打瞌睡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的女儿当然像我。”

  “是啊,很像你,都看不出什么我的影子。你要打开视频看看她吗?你还没看过她。”

  朱玥:“别诱惑我了,你知道我有多想把她抱在怀里。但实验室限制了带宽,数据传输不比你在火星时候方便多少,帮我亲亲她吧,告诉她爸爸很快就回来。”

  “真的吗?”

  “我努力,相信我。”

  江小鸥闭着眼停顿了仿佛一个世纪。

  “今天俄博梁的天气好吗?”

  朱玥:“不太好,风很大,到处是沙子。下次下雨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你一会准备干什么?”

  “去食堂吃点东西,今天食堂有红烧小排,吃完之后继续回实验室吧。”

  “你的实验室还在三楼吗?”

  “是啊,怎么了。”

  江小鸥终于舍得睁开眼,她环顾四周,定定地看着这座很久没人造访的实验室墙壁上歪掉的投影幕。

  “我正站在这里,朱玥,我站在你的办公室里,这里早就荒废了,一个人也没有。你不是朱玥…对吗?你是什么,现在正跟我说话的是什么?一个定时程序吗?还是一个问答式语言模型?”

  那头没了响声,陷入死寂。

  江小鸥的嘴唇无法抑制地颤抖,喉咙却被卡住了一样再也发不出声音。

  朱玥,你已经死了,对吗。

  她知道她会说出这句话,这就是那趟俄博梁之行她要问的问题。

  但梦里的她咬紧牙关,咬得下颌酸软,用尽全力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即使如此,她也没能从梦境里挣脱。

  直到初月的哭声划过空寂,梦里的她仿佛回过神来,着急忙慌地拍初月的后背,身体轻微地耸动,一刻不敢停。孩子似乎是被哄住了,哭声渐渐减弱,平息,甚至了拉远,越来越远,远到几不可闻,远到…….她低头一看,胸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女儿的影子!她的初月呢?

  初月!初月!

  “初月————”

  醒来时已经是泪流满面,汗流浃背。

  明明知道是梦,可梦着梦着还是投入进去了。

  客厅里只剩沙发边一盏昏黄的落地灯还亮着,她正歪在沙发上,手里是颞叶隔绝器的宣传册,是看的时候睡着了——昨天同组的一个同事送货的时候记忆过载,等红绿灯的时候堪堪拉上手刹,就直接昏了过去。从驾驶室里抬出来的时候还有呼吸,昨晚十二点不到人就走了。城内物流司机这份工作对脑余量的要求高,临时工做不了,只好同组的人帮忙。虽说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毕竟是身边的天天干着一样工作的一条人命,周围人兔死狐悲心有戚戚没人敢加班,最后她三倍叫价,帮顶了这一班。

  本来城东到城西她一天只运一趟,今天加了环城北路上来回的两趟,结果对接的物资站本来有六个人,上周的脑余量检测有三个没通过被遣回家去了,人手短缺,她还不得不帮了把手。

  回到家时精疲力尽,想稍微躺一会,结果睡着了。

  一睡,就开始做梦。

  大忆噪刚开始的那三年上大批大批地死人,全球人口锐减至三分之二。第四年也没有停下,只是脑余量明显不足的人口消磨完了之后,死亡率逐渐回到一个稳定高度,慢慢搓磨剩下的人。

  人类走入了一个短寿时代。

  即使是幸存的暂时还有行为能力的人,脑压也比过去高,容易累,也容易睡眠困难,睡眠困难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睡不着,令人精神衰弱,另一种是能睡着但脑子兴奋着无法平息,不断做梦,且能把梦里的每个细节记住,形成新的记忆,继续给大脑添堵,直至精神崩溃。

  但江小鸥也顾不上这一堵两堵了。

  她撑着手臂站起身要去小房间看女儿,一跳一跳的太阳穴让她忍不住用力搓揉眼尾的穴位。

  这时,小房间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少年走出来,指指门内,比了个睡觉的姿势。

  江小鸥停住动作,“初月哭了?”

  少年点头,又指指江小鸥。

  “我?”江小鸥摸了摸自己,反应过来,将脸上的眼泪擦干,“我没事,做了个梦。”

  少年走过来抬手就要给她按摩脑袋。

  江小鸥摆摆手,“没事,没多难受,睡一觉就好。你也早点睡吧。”说着她起身正要朝自己的主卧走。

  结果她一起身,少年也站起身,跟在她后面要进主卧。

  她无奈地了拦住他道:“麻团,你也快十九了。”

  叫麻团的少年茫然地看着江小鸥,用手比划。

  麻团不会说话,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一直都是简单的用手比划,复杂的就写字。江小鸥没有学过手语,但很奇怪得从第一次见面就能看懂。

  江小欧:“不是生孩子的梦,别担心,我能睡着。”

  麻团不比划了,拉着江小鸥坐回沙发上,一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意思是让她枕到腿上。

  江小鸥:“别了,已经十点多了,麻团你也睡吧,带初月很辛苦的我知道。”

  少年用手语说他白天睡过了。然后就再也不理会其他,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个入耳式的耳机,半强制地塞进江小鸥耳朵里。

  「你睡,明天还要工作。」

  她看懂了少年手语的同时,安眠白噪音从耳机里传入江小鸥耳中,

  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白噪音,比灾防中心发下来的效果好很多,听了几年,最难睡的时候还是得靠它。

  江小鸥的确累了,在少年的坚持下不再挣扎,躺回沙发靠在少年的大腿上,闭上了眼睛。

  麻团是个哑巴,天生就哑还是后天才这样的,江小鸥不知道。

  麻团的过去江小鸥一无所知。连这个名字都是他来家里的第三天自己取的,当时江小鸥刚打算留下他,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盯着茶几上一张久远的照片看,照片上她举着根签子,签子上插着一只空心麻团。他一言不发指着麻团,一直指着不挪开,江小鸥一开始没明白什么意思,花了点时间才明白过来,他决定从此就叫了这个名字。

  至于真名叫什么,江小鸥问过两次,麻团不答,她也就没有追问——这年头因为双亲突然去世没有监护人流落街头的未成年人很多。

  只是他们大多会被送到收容所去。

  麻团本也应该去的。毕竟最开始的时候江小鸥没想留下他,不过是让他进屋躲场大雨而已。

  那时,“大忆噪”这个词刚诞生两年,时间没有多久,人已经死了很多。曾经繁华热闹的街道安静得像废墟遗址,店铺关门,设施变旧,路上的流浪猫比人多,活着的人都缩在家里等待大脑被记忆塞爆不知何时到来的死期,偶有零星的行人也都是迫于无奈才出门,他们埋头走路不吭声,身上穿着外出服——那是一种藏青色的制服,最低调无聊留不下印象的款式,不分男女,只要外出就得穿,不然禁止出现在公共区域。

  当时已经是深秋,江小鸥当时正在一个日化用品工厂做叉车工。人口骤减,人人自危,所有与生存必需品无关的产业无一例外全部凋零,这份叉车工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她忙着去上班,锁门的时候没注意推车的轮子没有固定,等江小鸥发现的时候,车已经沿着下坡滑出去老远,速度越来越快,快要上马路。

  初月正坐在推车里,哭声越发凄厉。

  她惊呼出声,抬腿已经来不及。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冲出来,一把截住了越滑越快的推车,那人正是麻团。

  自然是数不清多少声的道谢,对方没接茬,一言不发地离开。

  之后的几天,江小鸥总能在家附近看到他。

  麻团看上去十五六的模样,长得是极精致好看,洋娃娃似的,甚至有些辨不出是男孩女孩。接连着三天,她都能在出门回家的时候在不远处看到人。直到第四天,下了一天的雨,瓢泼的雨声把初月吵得大哭了一天,育儿所里的志愿者从隔音仓里把她抱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有残泪,抽抽嗒嗒地吸鼻子,但好歹暂且平静,结果转头一见到江小鸥,又见了救星似的瘪着嘴哭了起来。

  志愿者脸色僵硬地把孩子塞进江小鸥怀里,言语里生硬的客气几乎是在明示——你的孩子太难带,请不要再送来给大家添麻烦了。

  初月不是好带的孩子,江小鸥知道,她的五感太敏锐,环境稍有变化,一点响动一点刺眼就会反应很大,在这个时代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这样的孩子被理所当然地认为短命,长不大。

  大忆噪以来,医疗系统遭遇数次崩溃重建,比医疗更早面对考验的是教育——先是高中关闭,然后是大学,初中小学也没能撑住。到初月该进幼儿园的年份已经压根没有学校存在了。幼儿园、小学、中学都关停,大学研究所也不再招生。这个时代,大剂量摄入知识与自杀无异。

  育儿所是附近社区的家长们自发组成的互助小组,志愿者都是孩子们的父母,大家轮流值日。不是专业机构,江小鸥不可能强求他们忍耐,但离开这里,初月无处可去。

  那场大雨直到母女俩回到家都没有停下,还越下越大,雨幕似要把人砸进地里。回到家门口时,江小鸥看到麻团就笔直地站在露天拐角处,背对着街道,不知道在等什么。

  大雨滂沱,显得人影渺小。

  江小鸥就是那一刻动了恻隐之心,将人领回了家。

  只是暂时而已,她当时心想。独自抚养初月已经让她精疲力尽,无论多么同情她都做不到再负担另一个未成年人。让人洗个澡,换身衣裳,在这睡过一夜,等雨停了之后送他去收容所就行。收容所再糟糕,总好过在街上徘徊。

  可当她去物资处替他领了秋季外出服,跑回来的时候初月的哭声没了,她推开门,看到的是女儿不哭不闹,被男孩抱在怀里静静安睡的画面。

  窗外的雨声丝毫没有减弱,砸在耳膜上连江小鸥都忍不住烦躁,女儿却奇迹般地睡着了。

  麻团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别出声,站起身往小房间里走,她跟了上去,看见麻团轻轻地把初月放到小床上,初月刚落下就有些苏醒的迹象,麻团赶忙用身体拢住初月,一下一下轻拍初月后背,直到床上的小人重新安稳下来。

  就是那个画面才让她下定决心留下麻团。这是她的私心,当时当刻,她太需要有个人能帮帮自己了。

  事情也果然朝着她期待的方向走去,有了麻团之后生存终于稍稍容易起来,她不再需要顶着别人厌恶的目光把初月送去育儿所,然后在工厂装卸货的时候心里还忧心着初月会不会被扔在隔音仓无人理会。这样的想法减弱,焦虑带来的画面联想也少了许多,联想少,记忆累积也能少一些——虽然她很幸运地暂时还没出现记忆过载的症状,但没人能保证自己明天还是一样。

  初月和麻团好像极有缘份,在麻团身边的初月总能安稳一些,这让江小鸥也越发信任麻团。每天江小鸥出门前都给他们留下足够的口服营养剂。口服营养剂是这个时期最昂贵的食物,它提供饱腹感、包含全部营养并且口味寡淡口感平凡,不会留下深刻记忆。毕竟自然食物在这个年代已经成了下下之选,不容易保存,制作步骤复杂,最致命的是样貌、颜色、味道口感都过于丰富,这些都会吸引住注意力,留存成记忆,现在大脑最不需要这种冗杂无用的记忆。

  很快的,降感药就诞生了。能降低感官敏锐度,减少接受信息量的第一代降感药价格昂贵,她做叉车工换来的营养剂和降感药只能勉强应付三个人的需求。幸好随之而来的是脑余量检测技术,有了脑余量检测之后,很多岗位对脑余量有了具体要求,招人不再纯抓瞎,她靠着脑余量测量表里连续的“优秀”换了一份运货司机的工作,这份工比叉车工对脑力的要求高,能兑换的东西也多。

  灾后的社会秩序崩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货币都变成了废纸,大家只在小范围以物易物,江小鸥的目标很明确,营养剂、降感药两样什么条件下都是首选,有了多余的份额,她才舍得拿一些日用品和安眠药。

  其实她很需要安眠药,生下孩子后,她再也没有睡好过。

  生产那天附近一场连环车祸送来二十几个重伤,医院混乱到了极点,麻醉师都叫去了手术室,几十台手术做下来医生麻醉师中三个出现了记忆过载。

  没人还记得产科还有产妇等着打无痛。

  那天的产妇都是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自然分娩。

  产床上那种头昏眼花暗无天日的剧痛被永远留在了大脑里,每天晚上都会从脑海深处渗上来,掺在梦里,或者干脆清醒着折磨江小鸥。

  她一度神经衰弱到产生幻觉,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初月没有出生,朱玥也没有死,她和朱玥还没结婚,母亲和姐姐都活着,她也还年轻,正在宇航中心的训练场里,每天要做的只是痛并快乐地接受教官曾不出穷的手段折磨。

  有时,即使意识到是幻觉,她都不愿意打扰自己。就像每个月三十号的电话,即使知道了对面不是朱玥,她还是会在受不住的时候忍不住拨过去,听着对面熟悉的声音,骗自己那就是朱玥,这样自欺欺人的电话她陆陆续续打了一年才彻底停下。

  那之后没过多久,麻团出现了,被她领回家,一住就是四年。

  平时的麻团哪里也不去,呆在家里陪初月是他每天唯一的事情。

  这是他和江小鸥之间的默契,虽然没有明说过,但江小鸥给他一个落脚之处,他负责照顾初月。

  这唯一的事情,他做得很认真。只要初月醒着,他必在其身边。只有确认初月彻底睡着的时候,他才会做些别的家务,也只有在家务都收拾完之后,他才会坐在沙发上,进行他唯一的一个爱好——看相册。

  麻团很着迷于江小鸥家里的相册,经常抱着一看就看好久。

  江小鸥是几次后才发现的,麻团发现她不介意后,还指着人问她。

  我妈、我姐、姐姐的孩子,还有小时候的她们,江小鸥一一作答。平时她很少打开,她不敢看,怕引出过度的悲伤。借着麻团的好奇,她才敢放肆片刻,再亲眼看看母亲和姐姐的面孔——她们都死在了大忆噪刚开始的第一年。

  然后麻团的手指停在朱玥的一张单人照上,问她「这是谁」。

  “他叫朱玥。”

  麻团点点头。

  “是我的…我的同学、朋友…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爱人。”

  感觉到眼睛的湿意,江小鸥匆忙别过脸去,所以没看到麻团抬起头来看她的眼神。

  那眼神里是探究,却不知是从谁的角度在探究。

  江小鸥如果看见,或许就能对不久的将来有所觉知,可是她没看到。她只觉得麻团是个再善良不过的小孩,是她利用了麻团。她能做的就是给对方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让他无需担忧吃穿。

  这样想没有问题。

  毕竟除了照顾初月,麻团也尽力地照顾了江小鸥。

  好多个换不到安眠药无法入睡的夜晚,麻团都让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或者将她的脑袋搂在怀里,不紧不松地抱着,让一层轻轻的压力包裹住她,让她的世界只剩白噪音,以期让她睡上一会。

  起初江小鸥还会推辞,但麻团的神情太理所当然,后来也妥协了。她很累,很需要睡眠。

  这样一妥协,就是四年。

  这四年是男孩成长最快的时候,一年一个样,早该长成个成年男人的身板了。麻团却没有变化,还是四年前十五岁雌雄莫辨的模样。是在给初月简单庆祝六岁生日的时候,江小鸥饭反应过来——初月在长大,但麻团却一成不变。

  如果是大忆噪之前,江小鸥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看习惯了察觉不到。但失去遗忘能力后,人类能清楚记得曾经看过的每个画面,无论多么久远,都历历在目,不会模糊任何一个细节。

  江小鸥确信麻团就是没有长大,无论是身高、体型、还是面容。

  观察观察,半年后还没有动静的话想办法去医疗中心查一下。江小鸥这么打算着,朦朦胧胧间忽然越来越清醒。

  她想到了夜晚带回家的宣传手册。

  上面说的东西叫颞叶隔绝器,灾防所下属研究院研发出来的一种内置仪器,能依靠隔绝颞叶来缓解记忆堆叠。

  颞叶是大脑中负责将短期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的区域。

  一旦打开隔绝器,那隔绝期间产生的记忆就只能停留十几分钟,这样就截断了“短期记忆——长期记忆——遗忘长期记忆”这个路径。

  这东西大概是三个月前出来的,很轰动。

  但因为是内置仪器,需要做个很小的植入手术,她没有马上去尝试,而是抱着等等看的心态。直到一个月前跟她同组的运输司机老陈去做了植入。

  左边太阳穴处多了个按钮,按钮藏在皮肤下,平时看不出,但运行的时候会亮光,光从皮肤里透出来,别人便能知道这个人开着颞叶隔绝器。

  看上去效果是不错的。

  不用的时候还是和平时一样,老陈只在卸货的时候偶尔使用,就是按一下装在太阳穴边上的按钮,把颞叶暂时跟大脑系统隔开,小货车卸货,有机械骨骼的帮忙只需要十分钟不到,做完后再关闭隔绝器取消隔绝,全程除了太阳穴边上亮着,压根看不出他的言行有什么不同,但过了几分钟再问,他便不再记得卸货过程中他在她耳边抱怨城西往东没有从东往西好开的话了。

  有了这个东西,人类就可以恢复一些可怜的娱乐,实在想要看书、听音乐来放松心情的时候,甚至只是想胡思乱想,只需要打开颞叶隔绝器,便可以短暂地放肆,这些记忆都会在十几分钟后彻底消失,仿佛从没存在过一样,不必担心无用的记忆占据大脑。

  当然,这期间知道的所有任何重要信息也会跟着一起消失。

  但人类早就不敢乞求完美圆满,这已经是现阶段最伟大的发明了。

  第二天早晨,江小欧是从自己的床上醒来的。

  肯定又是麻团看她睡着了把她抱过来的。十五六岁的模样,跟她差不多高,力气却大。

  她起身洗漱后走出卧室,看到的就是这四年里每天都能看到的样子,初月坐在麻团身边乖巧地吃着早餐份额的营养剂。

  初月六岁了,虽然还是容易出现应激反应,但比起过去已经好了太多,只要环境平和,大多数时候都不再暴躁发脾气。

  “我看差不多了,好多人都装了。”

  “装什么?”初月脆生生地问道,麻团也回过头来。

  “颞叶隔绝器,这个周末带你们去趟医院把这玩意装上。”

  “那是什么?”

  “一个小机器,有了它你就可以看妈妈锁在书橱里的那些书了。”

  “书?那又是什么?”

  初月的问题让江小鸥心中一痛。

  是啊,从她出生,书橱就上了锁,市面上的书籍影像都被禁止流通,一个生在大忆噪后的孩子长到六岁还没有见过哪怕一本书。

  这时,江小鸥才猛然意识到不止不知道书是什么,连字初月也还一个都不认识。

  没什么稀奇的,生在这个时代的孩子都这样。

  江小鸥揉了揉女儿的脑袋,初月的头发很软,贴在头上,但因为有两个旋,头顶的头发总容易翘起来。

  “不着急,你很快就能知道的。”

  说完,她拿了营养剂就要出门,麻团却拽住了她的衣服。

  “怎么?”

  麻团先是摇头,然后指着太阳穴比划了一顿。

  但这一次江小鸥没看懂,麻团没有放过,他奋笔疾书了几秒,递给江小鸥。

  江小鸥接过一看,本子上写着:我不用安装颞叶隔绝器。

  “傻话,装了你会舒服很多,我涨工资了,说过了不用给我省.......”

  时间快到了,她忙着穿鞋出门上班,说着话刚直起身,麻团拦腰抱住她,打断了她的话。

  “......”

  少年的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手臂搂得很紧,好像要挤压掉身体间的一切缝隙。

  从没有这样过,江小鸥愣在那里,过了半天才缓缓地环过手,抚着少年单薄的背脊,从脖颈到后脑勺,“怎么了?”

  少年蹭着她的手掌,摇了摇头。

  “有事就告诉我,别闷着,知......”江小鸥话没说完,麻团就撤出了她的怀抱,江小鸥有些不解,但麻团却只是笑着冲她点头。

  意思是知道了。

  究竟知道吗?麻团反常的表现让她有些担忧。但她来不及深究了,组里还没招上新人,今天是缺员的状态,这意味着她还得多跑一趟车,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脑子里都是这事,别的,回来再解决吧。

  江小鸥轻轻拍了拍麻团的脸颊,“等我回来。”说完就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得匆忙,她没有再回头,自然也没有看到麻团自始至终都注视着她。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继续阅读:02.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初次遗忘请多关照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