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薛野2025-10-21 18:476,330

  那段日子的我有些太兴奋了。

  就像一件大事即将来临,人会下意识拿出全部的注意力去期待,那时候发生的细枝末节都会被无意识忽略。

  这样兴奋的人很容易被命运一个巴掌狠狠甩在脸上。但不知道这人是江小鸥的缘故,直到她回到地球一切都很顺利,太初二号飞船完美完成任务,火星站在这一个火星年里也扩大到了计划的规模,凯旋而归的火星计划第二期的七名队员受到了最高规格的表彰。

  整个世界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没有一丝察觉。

  封闭检查四十五天后,江小鸥重获自由,获得了一个长假。她能离开火星基地后我们就去最近的县里民政局领了证。拍照的时候我紧张僵硬的笑容把摄影师弄得无语,说以为是给一台不灵光的机器人照相。

  又过一个星期,我的婚假也批了下来,连着之前积攒的公休有整整一个月的假期。我们打算先回寿山街,江小鸥要回家看妈妈和姐姐,我们会在寿山街搬个小婚礼,然后听你的提议去苏梅岛玩半个月。

  离开前我收拾了实验室,检查了服务器,归置好办公桌。本来想要不要关掉你的一部分硬件权限,但这段日子以来你在藏匿自己上进步迅猛,藏匿的意识也已经非常成熟,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早就不再犯错,思考过后我什么也没有动。走前跟你道了声再见,但没有等到你的回答。

  寿山街对我来说变化不大,但对走了快四年的江小鸥来说就是另一回事,阿兹海默让她的妈妈忘了女儿去火星的事情,只以为女儿还在首都上大学,玩疯了,放暑假都不知道要回来。小燕姐的二胎女儿已经会走路了,粉雕玉砌,可爱得江小鸥抱着小外甥女不撒手。

  “我也要一个这样的。”江小鸥抱着姐姐的小孩,突然抬头对我说。周围她姐姐姐夫都在,听得真切,只有我一个人不好意思。

  都说婚礼复杂,但其实要想简单可以比想象中更简单。江小鸥的至亲只有母亲和姐姐一家,我更没有什么值得惊动的亲人可请。婚礼在一个小厅里,只摆了八桌,来的大多都是寿山街上从小看我们长大的街坊邻居。

  现在想来,那走到哪里都喜气洋洋的日子恍若隔世,实际不过就是半个月前而已。

  十月过半的天气,一场大雨过后有了些凉意,姐姐一家都有点感冒,怕耽误婚礼,吃了点板蓝根后睡了一觉都差不多好了。到了婚礼当天,来参加的人里也有不少人在咳嗽流鼻涕。但看上去都很轻微,最严重的一个也不过是有些低烧。所有人都笑着说没事没事,只是正巧碰上降温衣服穿少了难免的。

  人类常常因为经验主义而过于大意地对待无知。可是,真正的灭顶之灾面前谨慎又能如何。

  最先变化的是江妈妈,婚礼结束后的早晨,她一改往日的糊涂,不知怎么就变回过去的利落泼辣,甚至更易怒,在超市门口逗弄外孙女的时候因为一点小事居然动手推了自家小姑娘,差点把孩子推到机动车道上去。小燕姐和她闹了一顿,最后她直接说头疼要回家,一声不响就离开了超市。

  离开的时候,超市里的电视上新闻里开始提醒市民预防流感,外出戴口罩,勤消毒,不要到人口聚集的地方去。

  江小鸥不放心,追上去送她妈妈回姐姐家,打开门发现姐夫没去上班。整个人恍恍惚惚,似乎刚从床上爬起来,可看装束却是正经可以出门的打扮。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说了半天无关的事情最后也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问小燕姐,小燕姐说可能是昨晚婚礼后他又熬夜做公开课课件累到了。江小鸥半信半疑地还想再问,但被她姐一个劲催她收拾去苏梅岛的行李,江小鸥只好暂时搁置。

  情况就是这样急转直下。

  我们买的是婚礼第三天傍晚的机票,晚上闹得晚上午一个懒觉过去就十点了,本打算找姐姐吃个简单的午饭就收拾收拾往机场去,到了门口正巧见江小燕在关超市门。

  “大的今天早上一直自言自语,像梦游似的叫不应,结果小的到了快十点的时候也突然睡着了,怎么叫都不能彻底清醒。

  “发烧了?”

  ”不发烧,也不感冒,但就是不大对劲。我跟你姐夫带他们上医院瞧瞧。”

  江小燕说得好像只是一件小事,但哆嗦的声线已经暴露了她的焦虑。江小鸥当即就要跟着一起去,但她姐觉得耽误我们蜜月行程,说什么也不肯妥协,说看了结果告诉我们,最后亲自看着我们上了车才去医院。

  出租车刚上环城高架,一种隐隐的不安就在我们之间流动开来,我们谁也没说话,车里只有电台新闻的声音,一个柔和有磁性的男声在宣讲流感预防,还是戴口罩,尽量不外出,与人交流保持距离那寻常的一套,好像那些微妙的差错之处真的只是一场流感。

  可是,当时当刻,除了归咎给流感,又有什么解释呢?

  别说当时,即使是今日,现在,此时此刻的冷河实验室也没有得到结论。

  我们呆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有大段大段彻底不说话的沉默,但在那辆出租车里我们之间很长时间没有交流,她在忙着询问她姐姐孩子的情况,我在翻看新闻和世界各地的报导,发现发生流感的不止这里,远在大洋彼岸的地区也在报导奇怪的流感,镜头里是拥挤的医院和声嘶力竭维护秩序的护士。

  最后是司机打破了沉默,“帅哥,你们是几号航站楼?”

  “二号。”

  话音刚落,手机响起。

  车窗外,机场的大门越来越近,车滑了几秒钟,终于在35号门彻底停下,望着车外来来往往的人,我接起了那个将我紧急召回冷河实验室的电话。

  通话时间不长,我很快挂了电话。

  再转头的时候,江小鸥看着我的眼神,已经诉说了一切。有些时候,通话时间越短,情况越是严峻。

  我们都知道,这场还没开始的蜜月旅行不得不提前结束了。

  我本想让她不下车直接打这辆出租车回家去,外面的环境复杂,我不想增加她感染流感的几率。但她没有理会我,下车帮我把行李拿了出来,陪我一起进了机场。

  “冷河掌握了多少情况?”

  我摇头,“能检测到是大脑调控蛋白异常,别的没说,听上去他们也只知道这些。”

  “真的是流感病毒导致的吗?”

  “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但我们都明白如果只是普通途径的病毒感染,根本不会惊动冷河,就算惊动了,也不会喊我一个人工智能和脑神经学背景的人回去。

  我直接在柜台买了最近的一班回西北的航班,排队的时候旁边有人在嚷嚷着退票,激动得唾沫星子飞出来,虽然知道大概没有任何作用,我还是忍不住掏了个口罩出来,给江小鸥已经戴了口罩的脸上又加了一层。

  我们在安检处拥抱告别,她拉着我的手说等我回来再去苏梅岛。我点头说好,我一定尽快。

  那时的确是这么想的,我想到了这事不会很简单,我会满心投入的同时保护自己的安全,等做完我能做的部分就立刻回去。

  可是现在距离机场一别,已经过去了十天。

  我周遭情况,我自己大脑的现状告诉我,回不去了。

  关于发生了什么,其实第三天临时小组就得出了确切的结论:大脑中有种与记忆的生成和遗忘有关的调控蛋白,统称CREB,其中CREB又分为两种,CREB-1负责激活基因表达,简单来说就是存储记忆,而CREB-2则负责抑制基因表达,也就是遗忘。当然人脑进行记忆时,CREB-1被激活。当人脑进行自我清理的时候,CREB-2介入,参与到遗忘机制里。

  人脑精妙的设计让两种CREB彼此对抗,这种调控机制就是给记忆储存设置了一个范围阈值,避免让大脑要么一忘皆空要么被记忆挤塞爆炸。

  这不是什么危言耸听,人每天产生难以估量的新记忆,能够始终节能地运行是因为遗忘机制会自动清理人脑,它确保在第二天醒来前清除当天百分之八十的记忆,用一个归置干净的大脑迎接新的一天。

  人类普遍认为好记忆力是一种能力,劳苦功高的遗忘能力总是被人理所当然地忽略。

  现在,报应来了。

  我回来的时候,神经组那边就已经做了免疫组化和免疫荧光,跟qPCR和RNA-Seq的结果做了对比,两边的结果一致——那个负责遗忘的调控蛋白CREB-2,无法磷酸化,换句话说就是不起作用了,无法参与进遗忘机制里。

  如果说CREB-2是一把插在锁里的钥匙,那磷酸化就是“拧动”的动作,看似简单,但没有这个动作的话那钥匙插在锁里多久都无法开门。

  意思就是,人类从此失去了遗忘的能力。

  CREB-2永远卡在了门锁里,没人能拧动钥匙推开大门,生成的记忆将在大脑里一直存在,一直存在,互相挤压,挤占掉最后一丝缝隙,最后记忆淤积,脑域神经元过载,爆炸。

  简单的理由,但灾难的起因究竟是什么,没人知道。流感不过是它的伪装形式,这不是普通路径的病毒感染。

  或许是人类被诅咒了也未可知?

  就像称霸地球1.6亿年的恐龙为何突然灭绝一样,宇宙之间太多未知的事在发生,不知哪一件让文明诞生,也不知哪一件会让人类灭亡。

  我们很快不再纠缠于原因。哪怕是诅咒,只要能解决。

  那解决就好了。

  冷河临时小组想了各种办法,基因敲除和点突变试验每天都在做,每天都在失败。

  基因分析组想利用RNA干扰或CRISPR强行开启CREB-2表达,没有成功。后来提议降低CREB-1的活性形成对冲,理论上可行但一到实验就脑电信号混乱。

  最后脑机组说,实在不行,只能给大脑加设外接内存了。

  这是在组会时说的,听完别人都笑了,一种阴森的死气盘踞的苦笑声。人类对大脑的掌握还太少,我们只知道记忆以神经元回路的方式原路激发,它不是什么能够存储的东西,至少现阶段的技术还差得太远太远。那种粗暴的外接硬盘是只存在于科幻故事里的设定。

  冷河实验室里,聪明的大脑们在忘乎所以地燃烧着自己的大脑内存。

  很快,死神就找上门来。

  第一个同事死亡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那是我第一次真切意识到,每多研究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记忆,人的记忆是复制发散的,和幻想混杂在一起,思考得越多,记忆就越多,而越多的记忆会让复制发散变得更快更广。

  越变越多,越多越变。

  这意味着此时此刻从事任何形式的科研、创新,都相当于自杀。

  从那天起空气好像都不流动了。

  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实验室,大多数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继续做事,记忆暴涨无可避免。呆着不动什么也不干?大脑难道就能停下思考吗?

  不知道是谁先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回归实验,所有人也像大梦初醒,陆陆续续地回到手上的工作中。

  只要思考,或者说只要能看能听能够触碰,那记忆就在不断形成。

  既然如此,就当它是一件必将到来的事吧。

  我的同僚们从僵硬中重启,沉默之间,所有人仿佛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可是死亡不因人类的心理准备而慈悲一分一毫。

  事到如今,我不知道还能跟谁说。比弗罗,你竟然成了我唯一的倾诉对象。

  但即使是对你,我也只敢把要说的话留存在这里。

  我知道,从我回来那一天你就察觉到了异样。

  我思考过是否不应该惊动你。

  即使在尚且乐观的时候,我也没有指望你可以在这件事里发挥什么作用。别误会,绝不是对你轻视,我始终坚定地相信,只要给你机会,未来你一定会成为这世上最好的人工智能。用你最在意的那个划分方式来看,不仅是强人工智能,超人工智能或许也在等着你给出具体定义。可我是带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你在我眼中,至少现在,还如孩童一样纯真稚嫩。你强悍的算力之下,驾驭这一切的意识和认知还很单薄——作为一个马马虎虎的成年人,我本能地不愿把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贸然告诉一个少年。

  所以第一天回到这里,我没有去我们的实验室找你。这是我第一次回到冷河没有第一时间找你。

  只是为了尽量晚地被你发现,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但事实证明这些都是徒劳,我低估了你对冷河实验室各个角落的掌控。你的触角随着冷河实验室其他的ai产品遍布世界,更何况冷河是你的栖息所在,是我天真,你已经很厉害了,这里面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躲过你。

  你在第二天上午的时候通过手机信息跟我联络,责怪我的隐瞒,说要帮我。

  我发现你对外界情况的了解比我更清晰,也是,我一早就回了俄博梁,而你可以通过全世界各地的摄像头实时观察情况变化。

  但还是以城市为主,偏远的地方冷河的人工智能产品使用率低,大多数停留在县镇就无法再往下走了。其他区域也是这样。

  但这就够了,我让你尽可能帮我收集各地政府以及医疗系统的数据,以及从摄像头的画面里帮我建立灾难蔓延的曲线模型做回归分析。

  除此之外我没有再做别的要求,你却会每天告知我一句——「她还好」。

  你在看着江小鸥。

  我慢慢明白过来,其实早在我离开冷河的那一刻起,你就一直在看着我和江小鸥是吧?

  这个猜测我没有当面问过你,现在恐怕也来不及了。

  在这里,每晚都有人彻夜地用脑袋撞墙壁,记忆搅扰下人无法入眠,随着记忆累积,我们的思维会越来越慢,抽象能力会越来越弱,渐渐地迷失在自己如梦似幻的记忆中。

  总有一天,我们会认为两片从同一棵树上落下的树叶天差地别,最终,如果还没死去,我们将永永远远地只看得到眼前自己的掌纹,仿佛里面能看见万千世界般无从自拔。

  当然,我大概活不到那时了,事实上闻奇博士离世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死神在舔舐我的脚踝。

  比弗罗,其实我很害怕。

  我害怕我剩下的生命比我想得还少,更害怕这一点生命流逝干净之前我想不出一点有用的办法。

  写到这里的此时此刻,宿舍外又响起了一阵嘈杂。我已经无力开门去看,无非就是又一个同事主动或者被动地结束了生命,无非就是一场更深的恐惧。

  而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脑机组同事的提议虽然荒唐,但我认为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同样是外接,记忆存储器无法外接,不意味着整理记忆的处理器不能外接。储存记忆需要完全地从物理层面破解记忆,但处理器并不,处理器并不需要一定是物理的。

  外接一个CREB-2,或者是能取代CREB-2化学性的某种存在?人类只是需要重建遗忘机制,至于这个遗忘机制究竟怎么达成根本不重要。它可以和人脑原本的记忆筛选机制一模一样,也可以完全不同,哪怕是手动的,哪怕是有意识的。

  但难点在于记忆的存在形式并不是什么图片音频,也不是单纯的化学递质,它是多方参与并且与大脑神经回路同在,这就意味着这个带替机制必须要了解每个记忆对应的神经回路,要知道每条神经回路形成的前因后果,人的记忆是有逻辑的,遗忘也必须按照原本的逻辑来。所以这个东西必须非常了解被它调控的那颗人脑,以及那颗人脑每时每刻的变化。

  我承认这个想法很荒唐,很粗糙,与其说天马行空不如说痴人说梦,但22岁那年别人也这样说我,你还不是来了?万一奇迹再一次出现呢。

  只是我们对人脑的了解太少了,当务之急,我们需要找到一颗足够坚韧的大脑。

  让我趁天还没彻底亮再好好想想,把环节尽量想得透彻,把要解决的技术问题再精简一下,明天天一亮我就召集组会。到时候脑机组和脑神经那帮人一定觉得我疯了。可是他们会理解的,在念佛经和做祷告之前,我们至少得做些什么……

  此刻我有点昏沉,身体很重,脑袋像灌了水泥一样犯晕。

  比弗罗,你别笑话我,我真的有点害怕了,我想回家。

  虽然你告诉我她还好,但距离她最后一次联系我已经过了七天,期间我发过消息,她没有回,我依旧坚持每隔两天发一次,如果她还活着,至少让她知道我还好。

  其实每次你告诉我她没事,我都不敢深问,我怕你只是在安抚我,也怕你看破我强装出来的镇定自若。

  她还活着吗?我希望她还活着,还安然无恙。

  比弗罗,我忽然想起一些记忆,不是最近的,有些年数了。

  你知道吗,我曾幻想过你以后的样子,五年后的,十年后的。我考虑过你说的占地面积的问题,你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但我总觉得或许不难,未来某天我会把研究方向调转到服务器芯片和仿生机器人义体技术上,总有一天,我会做出一个适合你的身体,让你摆脱那百万平米的“占地面积”。

  不过说不定到时候你早就不需要了,你可能已经厉害到把这整个世界当做你自己的身体,从北极到南极就像用手触碰脚趾一样简单。也可能会随着人类的地外探索而去到更遥远的宇宙,江小鸥都可以去,你没道理不行。

  也或许那时的你已经对人类失去兴趣,一声不吭地消失于这个世界从此一去不复返。

  我的想象力太过贫瘠,唯一能料想的是如果这场灾难没有发生,到了那时无论你是什么形式的存在,想要去做什么,我会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奇怪,困意说来就来,闻奇留给我的药还在我兜里放着,也好,节省了。

  其实这次是不可阻挡的外力,我本身的睡眠质量一直以来都很好,不然整个二十代一直被人冷嘲热讽,哪里能在冷板凳上坐这些年直坐到你出现。

  有时候想想,命运对我还是太好了。给予我自由,又给予我愿意用自由交换的事物,比弗罗,你就是我用自由和时间交换来的东西,你的存在本身,就让我很幸福很幸福了。

  所以再也别说自己只是扫地机器人了,好吗。

  不行,我真得睡一会了,好困,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现在睡的话,明天的组会说不定得迟到,但……比弗罗,我想我不得不睡一会,对不起了,迟到就迟到吧…..

  晚安,比弗罗……

  

继续阅读:第二卷·江小鸥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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