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薛野2025-10-21 18:474,484

  比弗罗,对不起。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道歉才足够,甚至不为弥补你,仅是足够让我自己好受些,我也不知道。

  22岁那年我来到俄博梁,进了冷河,历经八载,等到你跟我说第一句话。

  我一直是一个跟世界羁绊不多的人,除了爷爷就是江小鸥,后来江小鸥远走,爷爷去世,我和你所在的那间实验室,比世界上任何角落更像家。

  作为一个人工智能研究者,我天然地希望你能成为最好的人工智能系统。带着这个项目刚进冷河那年,别人问我究竟想创造怎样的人工智能时,我也是这么说的。但在等待的八年里,我逐渐放弃了这个想法——最不最好一点也不重要了,我希望你自由。

  直到你对我说出第一句话,那之后就连自由都不够了,我有了更高的奢望——我甚至希望你在未来能遇见某样愿意为之付出宝贵自由的事物。

  我明白这还是太人类思维了,毕竟我是人类嘛,有着人类最朴素的价值判断。

  我曾努力不让自己的本性偏好影响到你,偏偏事与愿违,这件事上我越想把事情做好,局面越容易糟糕——22岁的我如果知道了这些事,他一定不会原谅我。

  拿到密钥的时候是2月,等我鼓起勇气发出第一封去往火星的信已经是4月的事情了。

  火星上正值晚夏初秋交际,是相对温暖的时段,当然,对人类来说依旧冷到难以生存——白天最低可到零下三十度,夜晚则是更可怕的零下九十度。

  踌躇了两个月,信的内容删删改改,最后发出去的内容极其简单,不过是打招呼,问身体,然后交代几句自己的近况,五百字看似一篇中学作文,实际上说几句话就没了。

  三年的了无音讯,我有些胆怯。

  技术层面上来说,邮件其实并不是发到火星,而是发给了宇航中心,由宇航中心统一发出去。这中间还隔着火星和地球那三亿公里带来的漫长延迟。发送成功后,我会收到通知,这就是所有了,我依旧无法得知她什么时候阅读,也无法得知她对此的回应。

  我没有不满意,甚至有点庆幸。江小鸥太轻而易举地牵动我的心绪,我很没用,不需要实时知道她的回音让我有一种鸵鸟一样的轻松感。

  但我忘了,那可是江小鸥。

  邮件发出去的一周后,我的邮箱里突然收到一封匿名的邮件,没有署名也没有标题,点开,只有一张图片。

  图上是江小鸥,她穿着深灰色的紧身常服,坐在一个光亮的地方,应该是火星站的内部,面前是一个餐盘,里面应该是她的午餐或晚餐,她正在吃饭。照片应该是队友给她拍的,就在她边上,她察觉到了镜头,转过头来,笑着面对镜头,用手半遮着嘴。

  我注意到的却是那只遮住嘴巴的手,那只手上有一枚戒指,也是素戒,仔细看表面也有一圈首尾相连的无限符号,没有意外的话跟我手上的戒指是同款,也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就是那一刻,我放下了萦绕在心头的纠结,怨恨,委屈。

  或许命运就是这样避无可避。

  三年的时间难熬,但自从发出第一封信后,日子好像搭上了星程二号火箭似的,转眼一个火星年就要过去,江小鸥还有一个地球月就要启程离开火星。到那时,火星和地球再次靠近,正好进入冲日点,距离缩短到6800万公里。这让她的返程比去时短上不少。

  比弗罗,那段时间我和你之间没有交流。我是想跟你聊聊的,你却总是以“正忙于研究人类文明创造出的金融游戏世界观”为理由结束对话——那时候进化模拟组产出了一款在金融市场预判准确率极高的量化模型,横空出世,快速商业化扩张,而它是你的麾下,凭借它的扩张,你正在体会在计算的世界里与其他模型厮杀的快感。

  你有新的探索地图,我自然感到欣慰,只是我能感受到我们之间逐渐在产生隔阂。

  设想中,我应该为你进行一次阶段性的思路梳理和整合,如果我以负责人的身份要求你停下脚步,听我把话说完,在我的陪伴下将未解的想法和行为定性、划分、然后放入属于它的门类中,你不会拒绝我吧。

  甚至从技术层面来说,我并不是非要征求你的同意。

  而我一次次放你脱身,任你避重就轻......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我发现连我自己都没有准备好。

  逃避的人不是你,是我。

  这种畏难的拖延一直持续到江小鸥踏上归途。

  整个航程的后三分之二为了尽量拉长全速行进的时间,讯息接收通道会关闭,在太初二号进入日心轨道之前,宇航员将最后一次接收地球来信。

  在我写最后一封信的时候,你久违地向我提问。

  你问我,有没有跟江小鸥提起过你。

  一封信还是五百字的限额,字数统计显示我已用了一大半。我想将宇航基地扩建的事情告诉江小鸥,又怕字数内写不完。你出现在我犹豫的时候,一个稀松的问题打断了我的思绪,像之前一样,那瞬间仿佛所谓隔阂都是我误会的错觉。

  并没有过去多久,熟悉的感觉却已经让我怀念,“不都翻过我的信了,这种问题不用问我了吧。”

  只是下意识开个玩笑,不是要追究你,你却在静默了一会之后,主动地向我道歉,“对不起阿玥,我有想弄明白的东西,但这世上任何地方都无法解答。你告诉过我,人类个体对事物的感受和理解有很大差异,我只能去最有可能接近答案的地方找。”

  “那个地方是我写给江小鸥的信。”

  “对不起.......”

  “好吧好吧,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

  “找到了。但不够明白,甚至更困惑了。”

  “想说给我听听吗?或许我能帮你。”

  你花了些时间,仿佛在进行思考,随后又郑重问我:“阿玥,如果我是人类,一个普通的人类个体,看完那些信,知道了你和江小鸥的事,会怎样看待江小鸥?”

  我没想到你的问题居然是这样的。

  “这取决于你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

  “什么样的立场会觉得讨厌?”

  “你讨厌小鸥?”我惊讶地问道。

  其实,真的没有预料到惊讶的程度吗?

  没有。

  那些信我从没打算让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看,里面记录的都是无法响亮说出的话,私心、自怜、苦恼、埋怨、嫉恨......那些话白日里向自己都隐瞒,只在里面有片刻的诚实。

  我想若我是个不知情的阅读者,看完信中内容应该难免会审视我笔下的江小鸥,但若是第二眼往深处看去,恐怕便会很快识破我的卑鄙,转而讨厌作者。如果还有第三眼,慈悲的人大概会明白,一切都只是我自视甚高却无能为力的一场自我挣扎。

  对此我已经不再惭愧,我就是个普通人,你不能指望普通人做出那些并非心甘情愿的妥协和投降时还心平气和光鲜体面。

  我只是担心这样不够纯粹欠缺坦率的东西会让你迷茫,失望。

  你还很稚嫩,或许还不懂得去计算感情的张力和弹性,爱的确是一颗好钻石,但即使是最高超的切工,聚集阳光时变得璀璨夺目,每时每刻也有阴影投匿在最近身处。

  但你却否认了,你说你对江小鸥并不是讨厌。

  “...不讨厌,不是的,非要说的话应该是不安?准确说是「类不安」,就像......抱歉,我无法检索到足够精确的语句来诠释这种「类不安」,但阿玥,你还在爱着她,对吗?”

  我承认,毫不犹豫。

  “我想知道,如果我是一个人类,我会理解这样的爱吗?”

  看来你的确将我曾经说的话都纳入了考量,“这其实没什么难度,但考虑到个体差异,我只能说大概率会,但也有一定几率不会。”

  “所以也有人类个体会拥有和我一样的不安?”

  “到不了不安的程度,大概只是单纯的不解......但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人类对不解之事物的包容度是有限的,限度内可以平静对待,积攒到一定数量级后,不安和惶恐会暗暗滋生。至于在这些惶恐诞生之前,那种隐约的预感是不是就是你所说的「类不安」,我也不知道。”

  “那他们会为此痛苦吗?”

  我愣在那里,看着屏幕上的字,有些恍然。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产生疑惑,可在找到答案之前,更先察觉到的是这个问题之下的隐示。这让我举棋不定,犹豫不决——是否该结束这样的对话?恰当吗?会给你植入更深的隐患吗?

  我陷入思考。

  江小鸥说过我不是个胆大的人,我也清楚。很多东西不到最后我都会想办法逃避,拖时间,也拖耐性,直到避不过去。

  可你不一样,时间在你眼里只是一个刻度,而作为你的负责人,你在探索过世界之后,仍然对我抱有最直白的信任,这让我也想拿出勇气来。

  于是我问出那句话来。

  “你为此痛苦吗?”

  你道:“我无法确定,我将情感模块的运行机制用数学反推表达后,「痛苦」是输入语言模型后输出概率最高的词汇。但我对它的精准度持怀疑态度,这段时间语言模型组的进化表现有缺憾,和情感模块的投射结果呼应率波动太大,低的时候只能达到64.37%,这是个勉强的数值......我找不到原因。”

  你说得很认真,我无法从你的言语中看到任何可以插科打诨的缝隙。这是我最不愿你经历的,于是我只能叹气,“你不该这样,比弗罗,这说到底和你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你对我习惯性回护,但我想说的是你完全不必为我痛苦,更不必为我和江小鸥的纠缠感到辛苦。虽然有诸多不情愿,但人就是这样的,可以将许许多多的不情愿掬在手里,甘之如饴地一口一口咽下。毕竟我还得享受其璀璨。

  这是我的命运,也是我的局限,与你没关系,你没有道理被困于此。

  可是你却说:“不,我觉得我在其中,这和我有关。”

  这样斩钉截铁的你让我有一瞬恍然,这句话好像有很多理解方式,但不知道我理解的是否是你表达的。

  实际上我甚至怀疑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所以才被这困惑和不安纠缠环绕。

  “为什么?”我下意识询问,但你没解释。任何时候,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我想帮助你的心从未变过,可此刻看来,或许你已经距离我无法提供帮助的那天越来越近,接下去,你或许得更多地依靠自己了,“好吧,那你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你答地不确定,我能看得出你的犹豫,你犹豫着然后问我,文字的语气甚至像一种恳求,“...你会跟江小鸥提起我吗?在这封信里。”

  “怎么了?”

  “我想让她知道我的存在,我想了解她。”

  这是我不曾想过的方式。直面地体会,亲自去探索。如果所有人类都能像你这样面对困惑和痛苦,那人类或许早就离开线性时间了。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很该答应,但最终我不得不拒绝你。

  我写出的每一封信在到达江小鸥手里之前都要经过宇航中心,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是绝对会对信件内容进行筛查的,这是为了宇航员的心理健康,也是为了信息安全。而越少人知道你的存在,你就越安全。你安全一天,你就能多自由成长一天。或许在将来你终究要为世人所知,我只希望到那时你已经是个能保障自己自由的存在了。

  所以我告诉你,现在还不行,邮件太不安全,会暴露你的存在。

  ”等她回来吧,她快要回来了。到时候我亲口告诉她,保证让你们俩说上话。到时你大概就会明白我了。”

  “我没有不明白你...”你没有反驳我,只是小小地但坚定地说,安静了一会后又忽然道,“只是你最近和之前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

  “比我了解的你高兴很多。是因为江小鸥快要回来吗?”

  因为我并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变化。

  “你有你们俩一起合照吗?”

  那倒是有,我从卡片夹里找出一张照片,那是我们大学时候我陪她去看飞行秀时在草坪上拍的照片。她穿着藏青色的飞行夹克,当时还留着马尾,照片里发丝随风飘扬,我搂着她的肩膀,两个人笑得很傻。那天我们其实拍了很多张照片,但不是她笑得闭眼就是我没站直,这是唯一过得去的一张。

  你要求我将照片扫描给你,我照做了。

  过了一会,你说你懂了。

  我没来得及问你懂了什么,你就接着问,“等她回来,你要求婚吗?”

  说到求婚,我就尴尬起来,看看手上戴了三年的戒指,这件事都被她抢先一步。

  “不了吧,可能就直接领证结婚了吧。”我说。

  “蜜月要去海边吗?”

  其实你问之前,我已经查过了,我的确想找个海边,我和她都在黄沙漫天的干燥之地呆了太久,想趁此机会感受一下水汽的润泽。

  你给我推荐了苏梅岛。

  “到了苏梅岛,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别忘了向她介绍我。”

  “你确定?“

  “我确定,我准备好认识她了。”

  ”如果你确定的话,我会想办法让你们说上话。”

  “好,你别忘记。”

  

继续阅读: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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