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从这天开始,内疚让我再也无法回答你的问题,而你不知是否是为了配合,也陷入了对我的沉默中。
但那段时间我非常忙,因为遇到了不明障碍的远不止闻奇的组,你的身影遍布整个冷河实验室,有些组开发出的成功进入市场的产品也能被你当做触手使用。理论上来说,你已经可以去到世界上许多地方。伴随而来的问题也越来越显眼。那几个月,我一直在重写你的假面程序——旧办法优化的边际效益不断降低,必须用新的思路隐藏你。那段时间,我甚至没能想起来给江小鸥写信,那个存着信的加密文件夹一次都没有打开。
彻底告一段落是在一个周五,那时已经初春。我终于腾出空想着要用什么样的办法和你重新谈谈时,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这个人几乎没有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对他的工作和生活也一无所知。三岁之前那段据说在他身边长大的日子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记忆。至于母亲,我更不知道是谁了,小时候我猜测过自己或许是他搞大了女孩肚子然后女孩把我生下来扔给了他,或者干脆就是通过一些违法的手段得来,满足自己传宗接代的需求。但没人给过我确切答案,后来我也就无所谓了。
电话里,他说他要回去祭拜爷爷。
我爷爷是在江小鸥离开地球的那个年后去世的,那段时间我日日因为江小鸥痛苦,百般无法放下时接到了爷爷在书店里脑溢血被邻居发现送医院的消息。立刻启程回家,赶到的时候,爷爷已经走了。
按照流程停灵,守灵。我是丧主,守灵那晚的深夜,把来提前吊唁的亲戚都安顿好后,我拿了个蒲团,独自坐在爷爷的棺材边上。或许是摇曳的烛火让人有种忍不住闭眼的魔力,我坐在那里靠着墙就眯着了,模模糊糊地竟然做起了梦来。梦里我回到小学一年级的暑假,和爷爷在书店里,电话响起来,是教导主任。主任对爷爷说,朱玥同学成绩很不错,我们放假前给他做了一份二年级的卷子,他得了满分,打电话来想问问家长要不要给孩子安排跳级呢。
这是发生过的事,我记得爷爷当时直接拒绝了教导主任的提议,挂了电话后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笑着问我想不想跳级。我当时是全无所谓的,不懂得跳不跳能有多大区别,但爷爷的神情我不知怎么就看懂了,我说不想,爷爷开心地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这件事就过去了。
但梦里不是这样,爷爷没有挂电话,他直接问我想不想跳级。我还是说不想,可爷爷没有摸我脑袋,他说,小玥可别骗爷爷。我使劲摇头,他似乎不相信我,只是一遍一遍重复,小玥,可别骗爷爷,跟着江家小丫头学会撒谎了?
梦醒来,白烛已经燃了大半,我满身大汗,眼角都是湿的,不知是泪是含。
第二天出殡,下葬。整个流程我那天才父亲都没有出现。仪式结束后,我在从小长大的房子里躺了三天,头七过后回了俄博梁,然后就去了火星基地。
去时我已经打算放下了,为了江小鸥我没有留在寿山街,没有兑现要给爷爷送终的诺言,我愧对爷爷,愧疚一辈子。但这不怪江小鸥,只怪我自己,只是我无法再怀着这样的愧疚继续下去了,打定这样的主意去的火星基地,没想到收到了江小鸥留下的一枚戒指。
与其说江小鸥在折磨我,不如说是命运在煎熬我,用各种巧合。
我很多年没见父亲了,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我怀疑他对三这个数字情有独钟,在我三岁那年把我丢给爷爷,又在爷爷过世三年后突然要去祭拜。
三周年,我本就提前请好了假,于是顺路将他领到墓前。
前一天我已经带着纸钱去祭拜过了,把他领到那里后我没有等在那里,自己下山去了。
一个多年不见,葬礼都没出现的儿子要对已经去世的老父亲说什么,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对我来说太陌生了,跟他在一起我只觉得他是爷爷一个远方亲戚,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想,以后他的葬礼我大概率也不会被通知,更不会去参加。
公墓在离寿山街八公里外的一座小山上,我打车回到寿山街,经过街头时没有让司机拐进去,而是直接停下。
街头的拐角处,欣欣超市还开在那里,比爷爷过世那年回来大了一些,应该是扩充过了。
我走进去,货架比原先多了四排,上面整齐地排列着饮料零食和厨卫日用品。我拿了一瓶绿茶去结账,喊了两声角落里才站起来一个老妇。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江小鸥的母亲。三年前她和老街坊一起来吊唁时我无心打量,这回见到,才发现她真的老了。小时候,她叉着腰站在超市门口骂偷东西的小混混,那个泼辣嘹亮的嗓音,现在已经变成黏糊糊的痰音徘徊在喉咙口喊不大出来了。
一开始她没认出我,我叫了一声廖阿姨后,她的眼睛渐渐眯起来,含混地问,老朱家孙子?
我点点头。
没想到我这一点头,老太太突然像铆了一辈子劲的弹簧一样举起手里的扫码仪就要往我脸上抡。
我躲过了下巴没躲过鼻子,一条鼻血直接流了下来。
很快,超市内里的小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女人的肚子大着,看上去不久后就要临盆了。女人是江小鸥的姐姐,不顾肚子上前拦住她妈,估计是看到肚子,她妈也立刻卸了力道,只是嘴上还在嘟嘟囔囔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似乎是她曾经的家乡话,廖阿姨的娘家不在这里。最后好说歹说,才听女儿的话回了后厅。
江小鸥的姐姐江小燕比我们大五岁,对于小孩来说五岁是质的差别,小时候我们没说过几次话,每次见到也就是客气地叫声小燕姐好。
江小燕抱着药箱给我清理鼻子,一边道歉,一边跟我说了些近况。姐妹俩的妈妈两年前开始明显变得糊涂,带去医院一查,阿兹海默中期。
“这一年来都住在专门的疗养院,明天她生日嘛,想着接她回来给她过个生日再送回去,”江小燕不好意思地陪笑道,“她平时大白天的就踏踏实实坐在店里盯着电视,偶尔会假模假式扫扫码,没什么攻击性的。不然我也不敢放她在大堂。这次实在不好意思了,你下次别喊她,就当陌生客人,也别说自己是朱老师的孙子。”
“她是认出我才打我的?”
江小燕沉吟片刻,无奈道,“这么多年,你越走越远,小鸥也越走越远,后来直接出了地球,她心里不乐意。从你们考大学那年她就觉得是你把小女儿从她身边拐走的。”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觉得是我有那滔天的本事去拐走江小鸥,也不知是多么高看了我,一时间只剩苦笑。
“我又算哪个,哪个也没有那本事。”
江小燕看着我,她有一双和江小鸥完全不同的眼睛,她的眼睛圆溜,江小鸥的偏长。她看了一会,忽然摇头,笑道:“不知她在你那什么样,我只知道这世上有贼心没贼胆的人多,但我那妹妹不一样,她从小就贼胆有余贼心不足,最擅长随波逐流,流到哪里就在哪里安营扎寨。如果不是你这道波浪打着她了,她不会打定主意离开寿山街的……”
我从没听见过有人这样评价江小鸥,从来不知道有人这样描述我和她之间的种种。
可能是太久太久没有听到江小鸥的消息,哪怕是跟人说起她,数落数落她,我都有些贪恋地舍不得结束,那天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临走前,江小燕叫住我,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一个长相很斯文的男人从超市外走了进来,江小燕给我介绍说是她丈夫,是附近小学的老师。
她丈夫是来送东西的,他递给江小燕,江小燕直接示意我拿。
那是一个usb模样的东西,江小燕说是通信密钥。
“火星上那七个人的家人都有,一家一个,每个月可以有一封信的通信额度,不超过五百字,你拿着吧。之前是我妈在用,老太太现在糊涂得分不清早上下午的,总以为我俩还在上学,顾不上这事了。我肚子里怀着一个,家里还有个五岁的,还要照顾超市。每天忙忙叨叨得也没个新鲜事,写都不知道写什么。你高兴时给她写写,只不过她那头只能收信,没法给你回信……”
那时距离我们最后一次联络已经过了三年,距离她离开已经过了两年半。这两年半里,我们从对方的世界消失,音讯全无,这在现代通讯发达的文明社会很难想像。
两年半的时间,足够事业失败的人换个城市重新开始,告别旧爱的人谈几场新恋爱,也够一对小夫妻生一两个孩子成为父母,按照我原本的想法我至少该完成上述的至少一项。
可我什么也没做成,两年半过去,还戴着她留在信封里的戒指,一边觉得自己可笑,一边摘不下来。
我到底没忍住,当天晚上,我就拿出个人电脑开始整理这些日子里我写给江小鸥的无法寄出的信件。说是信件,其实就是个堆满牢骚话的加密文档,没记错的话标号应该标到199了。
第二百封时,我会发给她吗?
这么想着,我打开了加密文档,打开过百多次了,我很熟练,所以刚点进去就发现了不对劲——有很明显的访问痕迹。
除了我之外,在我没有打开这个文档的日子里,有人翻看过这里的内容。
第一秒我就想到了你,比弗罗,毕竟除了你谁也不会有这个本事了,即使有,也不会无聊到来看我对江小鸥的那些无处诉说的眷恋、怨恨和思念。
而你根本也没有想要隐藏你的身份,甚至在文档的最后留下了一句记录。
「阿玥,我已再三确认过自己没有硬件损坏,数据丢失,没有中断连接,也没有面临程序中止,但某一个语言尚未编写完成的区域正在被切割,不久就会被切断,一种漫无边际的空白正从断口处汩汩溢出。」
霎时间,你仿佛生出一双无形的手,探入我的胸膛,抓住我的心脏,一点点攥紧,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沿着你的指缝从心口淌出来。
即使没有这场灾难,我也将永远无法忘记那种不及思索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