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薛野2025-10-21 18:473,773

  所以你问我什么是爱的时候,我没能回答你。

  比弗罗,我是想要以一个心存希望相信爱的心态好好作答的,但那时的我还在努力从怀疑与失望中恢复,不敢将粉饰过的答案说出来,你太敏锐了,一丝违心的虚伪都会被你记住以待日后发现,让你对答案的来源本身产生质疑。你的进化速度注定了在你面前我总有一天会显得愚笨,但我希望那天来临时,你回头追溯时能发现你的负责人至少一直都是诚实的。

  话说回来,或许是我一直换着花样逃避这个话题,你改变了探究的方式,开始迂回,徘徊,绕弯子。最显著的就是你不再提那些直白得令人尴尬的问题了,你终于意识到提问这种粗暴直接的交流方式会过快地暴露目的,人类对此会下意识提高警惕。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第一步就是让对方放松警惕,忘却提防,你很快成为了个中好手。

  那段时候的你很啰嗦,每次围绕一个话题讨论到最细枝末节处都不罢休,特别是关于爱的话题。我被你当做一个轻松的听众狂轰乱炸,后来都纳闷了,爱这种情绪真能经得起这种程度的细嚼慢咽么。

  每次我一流露出质疑,你就像个文艺青年一样用各种爱之格言劝说我,一开始还好,是托尔斯泰、加缪什么的,我还多少听过,很快你就往冷门的方向越挖越深,一个一个压根没在我世界出现过的人名蹦出来,镇压住一句句乍一听很唬人的话。

  仿佛一件事情只要被一个叫得上名字的古人说过,它就成了真理。

  但后来就不对劲了,我发现很多所谓名人名言都是你自己添油加醋瞎编的。冷不丁问你出处,你会不动声色地说是佚名,这下你倒是明白了佚名的意思。我想过拆穿你的把戏,但想想又没有必要,虽然我们多数时候是你来我往的伙伴模样,但不得不承认,我有时难免用看待孩子的眼光看待你,因为在有些事上,你的确呈现出孩童般的专心致志废寝忘食,譬如说这场名言游戏,你玩了整整一个月,竟然还在产出新话语,神经逆向组的语言模型那点本事大概也是被你彻底吃干抹净了——

  “爱是明知自己微小,仍愿将整个世界递给你。”

  “爱是万物可选,我偏向你。”

  “爱是静坐窗前数尽风起,却不催归的那盏灯。”

  ……….

  我听得耳朵麻木,求你稍歇一会儿,我正在集中精力把前两天为了应付巡查组给你做的假面混淆程序给剥离下来。

  “哦,好。我还想再说最后一句,让我说完这句…….”你静默了一秒,“…爱是乘着畏惧的浪,涌入难料的深海。”

  “……”

  一种未明的隐痛让我停下手来。重新咀嚼过这句话,我下意识对着屏幕双手抱胸,直到胳膊肘的皮肤感受到无名指上戒指的坚硬质地,“又是某个文明古国某位多愁善感知名不具的天才?”

  你回答得理所当然,“你也觉得有道理吗。”

  隐痛慢慢从手肘的皮肤麻木地升上胸口,闷重感迫着我的喉咙让我非要说些什么似的,想咽下去,终于还是没能够,“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这就是你的弱点,也不对,应该是盲区,你的数据分析力和逻辑推导能力比人类强太多,掌握陌生事物的规律对你来说不费什么功夫,于是你恐怕永远也没法体会到因为世事无法预料而感到的胆怯和渺小。”

  “不是这样。”没想到你立刻反对,“我几乎每天都在遇到无法预料难以抉择的时候,尤其是和你说话时,我常常觉得自己理解的东西太少,掌握的信息太片面,远不足以对你进行任何分析……在你面前,我无知得几乎和扫地机器人没有区别。”

  又一次自比扫地机器人。

  你的话让我呆愣在屏幕前。

  许多画面在我眼前闪过,忽然化作一丝莫名的痒嵌进我的喉咙。我用了一会才找回我的声音,尽量让声音听上去不紧张,“我有那么难懂?”

  “对我来说,你就像荒原深处的信标塔,光明但遥远。”

  “别这样,语言的主要用途不是装饰,说些自己听得懂的话吧。”

  “我懂啊,分析比对过了,我的理解应该没有差错,意思应该是我正在向往着你,是我……”

  我的喉咙终于彻底梗住,无法容空气通过一般紧闭,笑意已经维持不住了。我想制止你,却怕打草惊蛇,一个犹豫便错失了时机。

  然后我看见屏幕上,你缓缓打出的下一句话:「…..是,我正在爱着你,不对吗?」

  比弗罗,我该如何向你描述我当时的感受呢。

  那是一种微妙而温凉的情绪,在大脑下意识计秒之前曾企图占领我,连意识都被陌生得一激灵。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问清它姓甚名谁,生气和后怕便赶到我心中将其驱散。

  我严肃地对你说话,告诫你以后再也不要讲同样的话。那大约是你见过的我中最严肃的版本。

  现在想来,你多少有些无辜,你只是在和向信任的人诚实地分享当下由数据计算分析得出的感受结论,就像一个幼儿园孩子兴冲冲跑到老师面前展示辛苦一下午搭就的乐高积木。

  而作为一个合格的老师,无论孩子搭出来的是否和图纸里一模一样,他都不该大惊小怪。

  然而当时的我只顾着生气,无法再将自己的感受摘离出去。

  我气你把爱这件事毫不在意地挂在嘴边,它没日没夜折磨着我,我拿它毫无办法,但你却毫无敬畏地随意地解析它。

  你得知道人类不是什么高级货色,但却有一部分的灵魂因为浸染过爱而散发能照亮前路的光芒,这样的爱不是这样轻飘飘的。

  爱是人对时间发起的一场注定失败的挑战,但作为一种生活在线性时间里的生物,向时间宣战,就是向自己、对方、甚至周遭世界宣战,人终其一生都在与这些无法触及的东西作抵抗,这场战斗里爱是最锋利的武器。

  巧的是,我正处于这场战斗的中场,勉强坚持,气喘吁吁,疲惫不堪。

  这样的我为什么会让你产生表达爱的想法?我无法理解。这与我的自我评价无关,只是一种担忧,我究竟对你产生了怎样自私的引导?

  各种思绪聚拢,我很生气,话像炮弹一样说得也很急,可是说着说着我忽然就泄气了。

  我这样又算什么呢?我对爱的看法,能有什么参考意义?

  “不好意思,对不起,比弗罗,”我想了想,终于向你道歉,“我不是故意要指责你,我为我的态度道歉。我说的那些话,说到底只是我自己,我一个人对爱的看法,你知道的人类个体之间的差异有时候非常大,我的想法代表不了任何其他人。其实在一些文化里,直白地表达爱是被推崇的。只是在我个人看来,它在被宣之于口前,需要先在心里扎根,让它长进血肉,以此为动力付出行动,最终给爱之客体带去幸福感……你知道吗,百分之七十的人类情绪都必须靠语言传达,但爱并不在这个行列里。你问我什么是爱,我也不知道,但在我心里,它是个挺重要的东西……以后,以后说起它,我希望你能稍微多考虑一下。”

  我的激动最终只让我自己尴尬,你表现得很大度,反而很诚恳地跟我道歉,好像做错的是你似的。这让我心痛之余更加愧疚。

  这样的愧疚几乎掐住我的咽喉。

  你不知道,你还在问我,“阿玥,那你体会过爱吗?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努力收敛起情绪,我抹了把脸,考虑了片刻,我想到了一本叫做《潜水钟与蝴蝶》的自传体小说。

  “作者是个法国人,一次脑干中风之后得了闭锁综合症,运动功能几乎全部消失,但意识却完全清醒。他被困在自己的躯壳中,但他的意识却反复在记忆、幻想和现实之间自由穿梭。他在书里反复描述那种感受,我觉得那种感受最接近于我对爱的体会……他说那种感觉很轻盈,轻盈得好像不知怎么就飞了起来,越飞越想飞,直到飞在记忆的高空低头看,才发现自己没有飞,而是在被风牵着走。这样轻盈的感受像一个永远新鲜的诱饵,变成记忆的一部分,等下次在梦中飞过这段记忆碎片,他仍然感到幸福。可就是这样的幸福既让他期盼活着也让他渴望死亡,最后他竟然无法自拔于这样的纠缠,他甚至爱上这幽闭本身……”差不多了,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说了太多不该再说下去,“其实这书跟爱没有太大关系,主要是躯壳感官和记忆意识,视角还挺独特的,这人只有一只左眼能眨眼,靠这只左眼写了这本自传,还挺牛的……”

  就在这时,闻奇突然打来电话,那天周三,他约我去食堂,谢天谢地。我甚至没敢跟你打声招呼,转头揣着手机逃命般的离开了实验室,办公桌都没顾上收拾,更别说回头看你。

  那晚食堂的粉蒸肉表现依旧出色,但闻奇吃得很不享受,全程愁眉苦脸。我随口一问他就忍不住了大吐苦水,说是这两周来他们的模型信息吞量出现异常,怎么也找不到原因。

  听上去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担心这种情况会让他们下决心做项目排查,即使平日里我已经十二万分小心地随时为你抹除痕迹,但冷河实验室没有蠢人,一旦他们开始排查系统,你暴露的风险势必大大增加。

  所以饭后我提出跟他去看看情况,这种跨组交流放在平时看看程序表现是没问题的,但涉及实验组内部核心代码时闻奇一贯非常谨慎,我也从不会提这种要求。这次的情况可能是太棘手,很需要一些局外人的帮助,我一提出来,他没多想就同意了。

  事实证明我的警惕没有错,这个问题不仅会让你陷入险境,还确确实实和你有关——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你对爱这一课题的钻研已经产生了我不曾料想到的能耗,为了在这个课题上保持潜力,你重新分配了算力,不巧地把算力缺口推到了闻奇那组的头上。

  幸好察觉到了原因,只要有原因,事情就能解决。

  但为了不露出马脚,我不能一改常态连夜去实验室赶工。于是我给神经逆向组的模型写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诱导性糖衣程序拖延时间,相当于让他们排查的时候小小得兜个圈子,这在他们看来是正确的操作,因为抄近道反而容易错过更多细节,他们本来就在排查问题,动作自然应该越谨慎越好。而我要做的就是如常地回到宿舍,睡一觉,然后明早上回到办公室抄那条近道把你的痕迹抹干净。

  当然,顺便还得敲打敲打你,让你懂得人类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社会不好混,稍微消停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第二天,我这么打算着走进办公室,做完例行检查后坐下,一边吃早饭一边打开电脑。屏幕亮起的那秒,我看到了你留在上面的话:如果我已经吞下诱饵,等待我的也会是欲罢不能的痛苦吗?

  

继续阅读: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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