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第一次叫我“阿玥”的时候,我就试图阻止你这么叫。
那是我们第一次交流,事后你给出的理由非常有力,本就是为了求情,自然要使用亲切的能拉近心理距离的称呼。
可是,这世上除了江小鸥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叫过我。
就连江小鸥都极少用这个称呼,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急吼吼地连名带姓地叫,只有非常偶尔的时候,她理亏想耍赖,或者难得惹了我的时候才会这样来蒙混过关。
肯定是上述情况某次发生,正巧在实验室里和她语音,就这么被尚在混沌的你捕捉到了。
起初不让你喊,你也听话过,但听话不了太久,隔了一段时间你又会冷不丁这样叫我,态度自然,仿佛只是不小心。
你真的会不小心吗?
这种情况随着你对爱的研究一步步深入,发生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你想知道哪种类型的爱?”我一边说话,一边检查你的代码痕迹,从各个访问路径里清理掉你的活动痕迹是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有时候我比起负责人更像个老妈子,“对了,别叫我阿玥。”
“好的,”你道,“有哪些类型?”
“最简单的,就是人间大爱还是私情小爱。”
“具体的区别是什么?”
“人的范围数量不同。”
“是爱的人数越多越高级吗?”
“爱不是用高不高级来衡量的。要看接收爱的对象的反馈。”
“什么意思?”
“每个人类个体对爱的需求和体会不尽相同,同样的爱给不同的人,得到的结果也不同,而同样的爱来自不同的人,对于受爱之人也是不同的。”
你思考了片刻,似乎在试图整理逻辑,很快,你问我:“那你呢,你想要什么样的爱?”
“人类很少这样谈论爱。你这是外行问法。”
“那该怎么问?构成你幸福生活的爱长什么模样?”
这个问题让我陷入沉默。虽然理智知道你只是习惯性地从我这里得到一份答案,我离你最近,这份数据不拿白不拿,它不该特殊,只是你即将收集的成千上万的参考数据之一。
但我的指尖还是感到一瞬间的麻木。
因为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我有多么不知道呢,我甚至拿不准应不应该让你明白我不知道。于是只好避而不谈,掩掉嘴角的苦笑:“这你就不必问我了,我的感受只代表我,没有普适价值。”
你却突然刨根问底,“为什么?你也是人类个体啊,你的经验当然也是人类的经验。”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那时的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幸福了。
你不知道,自从江小鸥离开,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开心起来,直到你的出现。在与你交流,回答你那些无厘头的问题时,经常是我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候。那时你还相对乖巧,还没有学会偷偷潜入我的电脑中翻看那些我写给江小鸥却无法发出的信。
你还不知道,那时候的我经常在信里质问她。
我喜欢江小鸥,爱江小鸥。同时,在内心深处,我无法克制地怨恨她。
如果要说我这一生从什么节点开始受她影响,那就说不到头了。但无论怎么作大度,我在冷河的经历,包括你,都和她脱不了干系。
少年时期她撬走我的心,人为了活命本能地便得追着心跑,这一跑就跑出寿山街,跑出故乡,跑进了首都。
但若是全怪她,我也太没良心了,反过头来,来冷河实验室始终是我自己的念头,她只是怂恿了我,纵容了我。
顺便地,也让我失去了不纵容她的资格。
那时她已经离开北航去了东北的飞行基地作训,我在首都等待最后的博士论文答辩,不会有问题,实际上我已经收到许多实验室的橄榄枝了。但直到冷河实验室找上门来,我才隐隐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兴奋感。
电话里,我却是犹豫的,说是犹豫其实几乎是打算放弃的,冷河在西北俄博梁雅丹深处,了无人烟,实在荒僻,出入要辗转好几次交通工具,真去了,见面就困难了。
她却鼓动我去,“有什么难的,我想办法去找你就行了。”
这话若是别人说,可能是安慰搪塞,可惜江小鸥这个人从来懒得安慰人,更别说是安慰我,她说的话,哪怕断胳膊断腿,只要有命在就能给办到。这么多年,有些时候我还是习惯不了这人这种无声无息但爆裂的行事作风。
她说她想办法来找我,那我想的自然是凑了假期辗转火车来看看我,其实那样我也已经很感动了,她也很忙,除了轮休和假期住在飞行基地几乎不能出来,以往一直都是我趁她轮休去找她。
但我又低估了她。
也是,真要是寻常操作她就不会强调来找我。
她想出的办法是参加宇航中心的招募考试。
没别的,就是因为俄博梁这个荒野戈壁除了冷河实验室以外方圆一百公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但是西北方向上开出一百公里后,只要沿着国道再多开十分钟,就是宇航中心的火星基地。是的,她想出的离我近一些的办法就是跳槽转行,从飞行员直接变预备宇航员。
这就够荒唐了,更荒唐的是最后还真被她选上了。
要知道火星基地可不是建来做什么噱头的,火星计划是当时宇航局最大的项目之一,已经进入二期,流程是这样的:选拔集训队员,28个月的太空作业模拟训练,统一考核筛选,确定最终小组人选。
他们将在地火两星处于近点时乘坐太初二号离开地球登陆火星,在火星上度过一个完整的火星年,约等于两个地球年,加上来回往返的时间,这个小组的任务期超过三年半,是迄今为止任务期最长的一个地外勘察小组,没有这样的先例,没人能保证他们不遇到意外全须全尾地回来。要知道,太空从不配合人类。
但一开始,收到消息的我根本来不及担心,只顾着欣喜若狂——28个月的集训,说明在两年半的时间里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甚至可以每周都去找她。
我的确几乎每周都去,为了方便,我买了一辆枪灰色的二手越野车,平时毫无用处,专门用来开冷河到火星基地这段路,比起回来的路程,从冷河开去火星基地的去程风景要好很多,火星基地建筑群是瓦红色的,在放眼望去一片黄土色的俄博梁区域,它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刚被改道的暗流河抛弃的湿润土壤。
参加培训的总共285人,是从各个研究所以及部队选拔的,所有人住在一栋楼里,两人一间,男女分边不分层,环境不错,不比冷河差什么。基地是封闭的,警戒等级只比冷河实验室低两级。但江小鸥从小就想尽办法钻规则空子,总能想出刁钻的办法偷偷带我溜进去,几次之后,我跟她室友都熟得能一起打游戏了。
她室友是研究植物的,原来在一个西南的农研所,真心热爱种地,业余时间就是挖俄博梁的黄土种东西。需知火星基地建在这里,理由非常直白——俄博梁是地球上最像火星的地方,极度干燥,风沙巨大,湿度之低让这里的大气能见度高于世上任何地方,在这里能用肉眼看见最清晰的星空。
除了氧气还算充足,这里和火星一样并不适合人类居住,也不适合植物生长。
但她室友不把这些困难放在眼里,毕竟是想去火星种地的人。
这285个人里,像她室友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不,应该说几乎都是,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钻研的领域,对于上火星每个人都跃跃欲试。客观来说,江小鸥的竞争力不大,她是航校出身,纯粹的飞行背景。接受同样的训练,同样占一个名额,自然是技能越多越好。
实话就是,我一直以为她去火星基地只是我们克服物理距离的权宜之计,这让我很感动,这让我更无可救药地爱她,但我从来没有真心觉得她会被选上。
直到28个月的集训期进入最后阶段,我才意识到不对。
依旧是一次轮休的团聚,她带我从监视盲区钻进宿舍楼,她室友端着一盆透明的半固体正要离开。
“邻居又来了?”
她打趣我,我通常是会不好意思的,但那天我来不及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因为我忙着问另一件事。
285个人,最后选几个啊?敲定了吗?
七个,江小鸥说,几乎都要科研背景,物理学生物学地质学植物学通信工程,再加个医疗背景的。
我掰着指头数了又数,那不还有一个?我问。
“还有一个当然是飞行员,”她几不可查地顿了顿,“总得有人能手动开飞船吧。”
她这一顿,我便彻底知道了——她是真的在争那个名额,不是来这混日子混资历赚薪水补贴的。
那个离我四亿公里的陌生星球,她是真的打算要去。
大脑一片白茫,我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脑子里只有最初的最初她说要来找我时电话里的声音。
真的是为了离我近一些吗?如果是,结果为什么是离我更远?
“好多比我厉害的人呢,我大概率没戏。”
“你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话是苦的,因为我嘴里泛出苦意。
“阿玥…”她沉默了,或许也觉得理亏?期间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那一刻我才发现让一个自私痛快的人露出犹豫的表情并不让人好受一些,我宁愿她说话。
“你有想做的事,我也有。”
“别说这种话,我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当初我就说过我可以不来的,没有你怂恿我不会到这里来。是你说会来找我。”
“我来了啊。”
我再次哽住,瞪她瞪得眼睛酸涩。
“是为了你才来的,真的,我保证。”她放软了语气,表情也变得温柔,只是眼神没有变,“但我不想白来一趟。”
我便明白了,她是不会放弃的,天空已经不够,她要去天空之外。
我呢,我又算什么东西,居然企图阻止她。
那年的我26岁,顶着天才的名头进入聪明人遍地都是的冷河实验室,第一年就开始单独开项目,一晃四年,没有一丁点成果,看稀奇的人变少,连说酸话的人都没了,不知不觉间我成了冷河实验室的怪人,钟楼里的卡西莫多。对于这些冷遇我早有预料,我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抵御它们。可关于和江小鸥的别离,我还没有经历过,她扯着我,让我从小到大都有机会逃避这件事,始终做不足准备。
那时你还没有诞生,也幸好,不然出现在你面前的就会是一个因为恐惧而慌不择路,因为自卑而比现在更加刚愎自用的我。
现在想来都有些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能生气成那样,江小鸥一直是这样的人,我又不是第一次认识她。
那天我和江小鸥不欢而散,之后的三个月我都避她不见,不接她打来的电话,无视她发来的消息,我在惩罚她。
没想到第四个月,她在遴选中出线,正式成为火星计划二期成员之一。43天后,她和其余六名队员被星程二号火箭送入近地轨道,与早就等在那里的太初二号飞船接驳,开始长达三年零八个月的漫长旅程。
人走了,我可笑的惩罚随之落空,说什么都没意义了。
直到那年的年底,我才平复下心情。与其说是不生气了,不如说是想通了,或许这只是十八岁那场命中注定的分离延迟到来,我们是成年人了,两个成年人总是要分开走的,我和她又凭什么特殊,没有神明给过保证说我们俩能一直在一起,也没有神明要求我一直把她放在心里。
我终于决定要努力把她从心里拿出去。
后来我又去了一次火星基地,那时距离火星计划第二期队员出发已经又过两个月,她正坐着太初二号在去往火星的路上。
出来见我的是她的室友。虽然没有被选上,但遴选时她也进入了最后一轮,教官给了他们选择机会,可以离开,也可以留下为第三期做准备,她选择了留下。
我去的那天,俄博梁罕见得下了一场大雨,她没有撑伞,兜着冲锋衣上的帽子步履匆匆地跑出来。
“江小鸥的启程仪式你没来?那天她等你等到最后一刻。”
我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瓢泼大雨让俄博梁的空气变得喧嚣,伴着雨刮器的声音。室友摆摆手,她只是传话之际忍不住一说,并不在意我的回答,而大雨又夺走了闲话的空间,临走前她记着正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隔着门扔进了我的越野车副驾。
黄色的信封载着雨滴擦过玻璃缝砸在我的换挡杆上随后滑进了座椅缝隙间,滑下去之前发出“叮”得一声,仿佛一把尖头的锤子砸在了我的脑仁上。
我连忙伸长胳膊从座椅缝里够到信,用无名指和中指将它艰难地夹出来,打开,纸不多,只有一张。
可一张纸是发不出那样的声音来的。
我倒扣信封,果然一个泛光的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那是一枚铂金素戒,表面一圈无限符号的纹路就是所有装饰。我不懂首饰,也不懂贵金属的价格,不知道买这样的戒指要花多少钱。
我只知道,它的尺寸能正正好戴进我的左手无名指。
这又算什么呢?在我好不容下定决心退到我原本的位置,认真做一个多年的老友不作任何非分要求的时候,她凭什么私自做这种约定?
那一刻,我疲惫极了。
她仿佛抓准了我的懦弱会如她所愿。
我看着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就这样在俄博梁的漫天雨幕里,在车里坐了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