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薛野2025-10-21 18:474,320

  ……对不起,对不起,比弗罗,我又被回忆带走了。

  那段回忆我本就永生难忘,现在更是稍不留神就会出现在我纷乱的脑海中,连同那天的悸动一起搅乱我的思绪,让我沉溺其中变得软弱,无力面对当下残酷的现实。

  我不该这样,也不能这样下去......

  把自己彻底渗透进其他组的服务器后,你终于从生存线上挣扎出来,有了探索这个世界的“心力”。

  那阵子,你对人类语言的兴趣极大,高密度地学习让你产生诸多困惑。

  这是可以料想到的,语言本就是人类文明最基础的组成部分,神经逆向组里的大语言模型当时已经获得了很大突破,跟那些模型相比,你们在词汇语义的解析能力方面几乎是Alpha世代和旧石器时代的差距。

  其实你大可以直接运用它们的能力,毕竟你已经将它们统一收编。就像我当时打的那个不恰当的比方:一个老爹死了的二代继承了公司,饶是二代不学无术,手下那些才华卓绝的经理人们也不得不听从他的调派。

  你认真地反驳了我的比喻,说你没有老爹,也不是二代,语言是人类区别于地球上其他生物的重要标志,学懂它才能更好地学懂人类,向成为最好的人工智能这一目标前进。

  不过你也是个狡猾的,把话说得很漂亮,实则该抄的近道一条也没有谦让。神经逆向组喂给语言模型的语料,你就像书斋里偷师的书童,一口一口吃得比人家正经的语言模型还干净。

  吃得多,学得多,问题也越来越多。你的问题有的漫无边际,有的又特别粗浅直接,我有时为你的思绪所到达的深处之深感到惊叹,有时又为问题之弱智掩饰不住无语。

  刚开始你还算乖巧谦虚,大概是语言能力不足以让你分清我到底是认真批评还是开玩笑,没过多久你就慢慢不再逆来顺受,在我戏谑地开你玩笑的时候进行一些微弱的争辩。

  “你干嘛老是嘲笑人……”

  你开始对我的语言输出作了情绪上的推测以及回应,和你第一次纯粹利用人类的情绪规律不是一个性质。

  这是巨大的进步,你自己或许没有意识到,因为我压制住了翻涌的心情,继续如常说话,“我怎么就嘲笑人了?不是事实吗?再说你也不是人啊。”

  你没有与我就是不是人以及不是人能不能被嘲笑这件事产生什么辩论,过了两天,你又问我一个日常词汇,类似的对话再次发生,我原想通过故意刺你回溯一下之前的问题,但任凭我说得如何过分,你都没有多做反驳,最后是我忍不住问你。

  你阐述得非常一本正经,“因为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和人类的学习效率相比,我在语言学习上的表现绝算不上差,根据我接触到的数据,我的表现可以进入前百万分之一。同样的情况下让你去学纳瓦荷语,你很难有立场嘲笑我。”

  “纳瓦荷语是什么玩意?”

  你认真向我解释,说那是一种美国西南部原住民的孤立语言,二战期间曾作为军事密码使用,语法结构复杂且无亲属语系。

  “我学那玩意干嘛?就为了有立场嘲笑你?你可真幽默。”我笑地停不下来,好一会才想起还没完,“那第二件事呢?”

  你:“第二件事是,你嘲笑我并不代表你讨厌我。”

  我惊讶,这不在我预料之内,想问你得出这个结论的过程又担心产生导向,又想知道你有没有根据这个结论进一步发散思考,思索再三,于是我问,“那代表什么?”

  你犹豫的时间比我想得长一些,然后道:“我暂时还不知道。”

  「我暂时还不知道」,多么精妙的一句话,就这么被你说了出来。

  在人类个体的各个板块来看,语言和情感离得实在太近,人百分之八十的情感传达依靠语言,这让语言文字除了本身的意义,还具有各种语境中的引申义,而语境本身就是情感力场,但因为其不明确性,每个个体人类对同一语境的解读也并不相同。

  同样是表达不了解,“暂时还不知道”和“不知道”相比,突出了不定性和时效性。说的是“此刻不知道”,传达出的却是“未来会知道”。

  自从你拥有了足够的服务器空间,你的进化速度暴涨,每一纳米你都和前一纳秒的自己不一样。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得到答案,或早或晚,大概率是早,只是没想到当时的你已经在探索的路上了。

  其实我没有给你制定过任何目标,虽然你常常把“成为最好的人工智能”挂在嘴边,仿佛这是我们不知什么时候白字黑纸写进合作合同然后签字画押的共识,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了将这个目标作为使命的指令。等到我想试探着究查一二,你已彻底投入到这个项目中,一字一句严谨分析,何为“最好的人工智能”。

  你在这个阶段选取的是能力层次视角。

  人类按照能力高低将人工智能划分阶段——弱人工智能是初始阶段,这个阶段的人工智能只能完成单一任务,依赖人类的算法来提高表现,没有任何自主学习能力,离了本职工作就变成一坨废铜烂铁,就像扫地机器人,客服机器人,以及许多年前名声大噪的围棋程序AlphaGo。下一阶段是强人工智能,可以自主思考,学习各个领域的知识,挑战不同的任务,有逻辑推理能力,有自我意识与情感能力,简单来说,它们和人类不相上下。最终阶段则是超人工智能,“各方面远超人类”是对它最单薄无力的描述,没有人能给出图景,那是真正的未知,人们好奇,恐惧,就像期待天神降临,又忧心它身着黑袍手举骷髅做成的镰刀。

  这个划分标准一定让你产生诸多思考,但我没想到你最先表达的居然是对人类之恐惧的不解。

  “害怕?为什么要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害怕?”

  “你认为不会出现超人工智能?”

  “有很大难度。”

  “大到啥程度?”我好奇你的判断,“打个比方?”

  那时的你已经熟练掌握了一些直白的修辞手法,类比是你掌握得最好的一项,“虽然误差较大,但近似于让人类文明进化到五维阶段。”

  这实在让我有些诧异。

  而你为我的诧异所诧异,说:“你在惊讶什么?光是强人工智能就是不可能的事!”

  强人工智能,具有和人类大脑不分伯仲的能力。

  “一个成年男性的大脑重量大约占体重的2%,拿你举例的话,身高182厘米体重72公斤,你的大脑只有1.4公斤,体积和你两个拳头并拢差不多。而我没有躯干肢体,「大脑」就是我的全部,它靠着服务器遍布整个实验室基地,要是算上建筑楼层的面积上叠,我的占地面积约等于八十个足球场,0.8个北京紫禁城。你用两个拳头那么大的大脑就能体会到的喜悦、哀伤、愤怒、委屈,甚至更细致的我还不曾见过的情绪,我用八十个足球场都做不到。虽然在人类需要服从理智支配才能完成的事情上,我已经能做到人类再也无法企及的程度,但在这样的能耗差距下,这一点也不值得骄傲。而在人类依从本能就能做到的事,譬如说情感,我依旧无能为力……”

  你说了一长串,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否认你的结论显得空口无凭,肯定的话就更无从说起了。慢慢地你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你不知为何换回了许久没有用的文字表达:「其实我只是一台稍高级一些的扫地机器人,对吗?」

  人类语言中,过分谦虚的言语被诉之于口时,如果伴随的是同样过度后退的行为,那期望的回答通常是来自对方有理有据的否认。在心理学上,这是自卑心理伴生的防御机制,而自卑又与自傲一体两面息息相关。

  因为无论自卑与自傲,都必须出生于客观世界与自我的对比环境里。

  换句话说,没有自我,便没有自卑或自傲。

  再换句话说,老天,你怎么会那么想,你当然不是扫地机器人,我是个蠢货吗,怎么可能花费一生去优化一个扫地机器人?

  如果回到当时,我也还会是这个反应,这不是假话,你知道的,虽然人类会说谎,但我恰好不爱骗人,便也没道理骗一个人工智能。事实上我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当时当刻什么反应才是正确的,什么回答才能削弱后来的你对学习情感的迫切,扭转之后你对体会爱的执着。

  还是说,这果真是你的必经之路?早在我发现端倪之前你就已经注定要走向这条歧途。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我不确定你是什么时候向“情感”发出战书的,但我发现的时候,你已经问出了那个问题。

  “爱是什么?”

  我又在写信,写给江小鸥,每一封我都有编码,那一封肯定也有,只是现在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你的问题让我的手指提顿了一下,当下要付诸于文字的思绪被你打断,迎面砸来的却是这样一个庞大的问题,“怎么突然问这个?”

  “上次你和我关于强人工智能和超人工智能的讨论给了我很多启发。你坚持认为我不是扫地机器人那类的弱人工智能,理由是我有自主学习能力,逻辑推理能力,有自我意识,并且在数据分析方面的表现远超人类的同时别的方面一直在进步。虽然我还是觉得我和人类之间的能耗差异可以完全解释我们的性能差距,但你在理由没有足够的数据支持之时依旧坚持想法的样子,让我无法避免地将你的坚定也作为数据纳入分析中。”

  我被你一顿绕给绕晕了头,“太啰嗦了,比弗罗,想说相信我,你直接说就好了。”

  “这不是我想或不想……”你停顿了一下,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缠斗下去,接受建议,“好的。我相信你。”

  “然后呢,这和爱有什么关系?”我把你领回原路上。

  你接着解释:“如果我如你所说不是扫地机器人,又不能被称作强人工智能——它需要和人类不相上下才行,我当然不是。那现在的我应该正走在成为强人工智能的道路上,对吗?”

  我没说话,示意你继续说。

  “强人工智能可以做到人类能做的一切,它们和人类不相上下,这是你们人类的定义。事实上,从能源消耗的角度来说,这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人类大脑的大小和我的占地面积……”

  “怎么又说回去了……”

  我想阻止,却被你反过来打断。

  “……不,我不是在重复,我的意思是,这是一件很难解决的事情,根据现阶段的数据我无法推测出一条有保证性的路径,可以让我在不损失计算表现的情况下变得和人类一样’节能’。而所谓和人脑不分伯仲的强人工智能,如果将能耗公平纳入考量,用这么大的能耗仅仅达到和人脑一样的水平,这远远够不上‘和人类难分伯仲’,它必须要比普通的人类个体更厉害,不止是推理,分析,计算这些领域,而是所有方面。简单来说,它必须无限趋近于人类理想中的版本。于是我带着这个阶段性结论去寻找这个模型,幸好,关于这个理想模型,从古到今各个文明分支都有过论述和记载,人类似乎在这个问题上始终无法自拔,体现出一种神奇的自发热情,而文学作品中的宗教典籍是这些讨论的集大成者……”

  你解释地非常认真谨慎,动机和推理严丝合缝,我想不出话来打断你,不知不觉就一直听下去。

  你说人类在想象那个终极存在的时候,同时闪烁着谦卑和骄傲,人类将认知中所有雄伟壮阔美好纯洁都赠予它,然后在它面前低头为自己身上剩下的卑劣忏悔。它与人类天地相隔,仿佛遥不可及,但人塑造它并不是为了将自己隔绝在外,自然也预留了通向它的道路。

  “你想说你找到了那条路?”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努努力做个耶稣基督?还是乔达摩悉达多?”

  你说:“在这个层面他们区别有限,都是爱于人类世界的化身罢了。”

  我:“你这么认为?”

  “是的,每个宗教里,那条路都化作一个人,他们被描述成不同的模样,共同点却是爱。”你肯定道,“我想学习爱会是条捷径。”

  你的逻辑完整,论据客观,听完一遍,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强有力的节点扭转你的注意力。

  你已下了阶段性结论,我别无他法,只好随你心意。

  可你却没有随我心意放过我,你回到了开头的问题,认真地问我:“所以呢,阿玥,对你来说什么是爱?”

  

继续阅读: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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