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薛野2025-10-21 18:473,047

  那场秘密的数据库殖民搬迁行动耗时二十七天,除了开头以及过程中一些收拾痕迹的细致活,我没有帮你太多。大功告成的那一天,我正在给江小鸥写信,就是个习惯,数不清第几封,当作工作日志一样写,就像在跟她面对面说话一样,反正我不会寄出,她也不会收到。

  信上我提到了你,你要我给你取名字的时候我正在删改一些江小鸥一看就要扑过来揍人的话,后来就是一拍脑门给你取了“比弗罗斯特”这个名字。

  彩虹桥,连接人间和神界,沟通人类和神灵。

  多么神圣崇高,多么空灵高洁,听上去真以为是什么好差事似的。

  早知道有这一天,我当初就该给你取个别的名,哪怕叫烤五花、里脊饼、或者大麻团也好啊,空心大芝麻团,里面掺了一小点枣泥,一咬一汪油,江小鸥小时候嘴馋得要命,最爱吃那种。

  其实认真回忆的话,你本就应该叫芝麻团才对。

  小时候,爷爷怕我步我那永不回家的天才老爹的后尘,很不喜欢我搞他看不明白的东西。寿山街上,他孙子的成绩最稳定,我从不让流水的第一名轮到我头上,因为我是那铁打的第五名。

  跟我一样铁打的还有倒数第一江小鸥。

  寿山街上,她母亲在街头开超市,我爷爷在街尾开书店,因为小时候我们俩看不对眼打起架来划花过街边四辆小汽车,又因为面对车主们狮子大开口时她母亲讨价还价推三阻四而我爷爷死要面子一口应下,两家大人看对方都是皱着眉朝地上淬口唾沫都嫌浪费口水的。

  我爷爷严令禁止我跟江小鸥厮混,说她家市侩、低俗、寡妇带俩丫头片子没有福气。他老人家话说成这样,想来她母亲对我家也是没有好话的。

  我爷爷说得没错,但每个周末,我还是会被她扯出来,她喜欢去河滩边月老祠的小竹林,坐在里面一座破石狮子上抢我的数学作业抄。不过作为交换她会把我焊了一半偷放在她家的机器人模型带给我,让我在小竹林里接着做——爷爷看不得我喜欢这些东西,他怕我跟他那智商160的儿子一样,放在心尖尖上养到半大,十五岁就被大学录取,早早离家,此后便是人间蒸发,几乎再也没有回来。

  其实他多余担心了,我不是我爸,这些对我来说就是兴趣爱好而已,我愿意为了爷爷心里踏实而拒绝跳级,可以为了他永远保持在第五名,毕竟我三岁被扔来他身边,他把我从小带大。为了他留在这座城市上大学的,我心甘情愿,毕业后找个差不多的工作,还住在这附近,天天跟老街坊们打交道,就这么呆一辈子陪他老人家给他送终。

  没什么不好的,没什么不好。

  直到我的老街坊江小鸥告诉我,总有一天她是要离开的。

  那时我们已经高二,初三疯狂学习了一年居然真的被她考进了一中。她的普通班我在实验班,照理实验班放学后要加一节课,应该是我比较忙才对,她却加入了田径队,第一年就成了主力队员,每天放学都要训练,我下了课还得去操场边等她训练结束一起回寿山街。

  有天路上,话赶话得偶尔说起未来的打算,她说要去考首都的航校。

  我至今还记得刚听见这句话时的心情,诧异、恍然、理解,以及恐惧。

  她父亲生前是试飞员,试飞时遇到故障,跳伞没成功牺牲了。当时她才三四岁,什么也不记得,她姐上小学了,她妈这个烈士遗孀后来一直没再结婚,反而搬到了丈夫的家乡,在这里开了家超市,叫欣欣超市,从此落地生根。

  欣欣超市家的小女儿是个无法无天的,跟晨光书店家那个乖巧懂事的大孙子不是一路人,这是整条寿山街都知道的。

  我也知道,只是知道和真明白之间,还隔了挺远。

  从她小学五年级就会瞒着她妈去跟着父亲的战友学散打,从她用才连环腿吓住把我堵在小巷角落要钱的初中生拉着我逃跑,从她天天吃喝看小说门门课倒数结果说学就学最后真的考进了一中……桩桩件件计上心来,答案原来一早就在那了,她跟我不一样。

  我这才发现,对于留在寿山街,我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心甘情愿,未来这个地方没有江小鸥,怎么想都有点难熬。

  说这话的那天是周五,我清楚记得。每周五放学回家我得请客,从小到大的规矩——这是那次她帮我逼退问题学生后的霸道要求,当时她长得比我高,又刚帮了我,迫于她的淫威我只好照办,这一办就办成了习惯,办了好多年。

  她这种无肉不欢的人必是要吃肉的,但那天把一路上的里脊饼,肉夹馍,轰炸大鸡腿铺子一一走过,一声没吭。眼看寿山街就在眼前了,那些无法被说出口的恐惧我突然也想不起了,下意识就是开口问她吃什么。她眼睛忽然就红了,就看着我,也不说话。

  正巧路过的是一家早餐夜点的摊子,架子上的各种馅饼冒着热气,油锅里翻滚扑腾的空心芝麻球正要出锅。

  我没办法,做主买了四个,一人两个,用竹签子扎起来吃。细长的竹签子上芝麻球有拳头那么大,其实轻飘飘的,因为里面是空心。江小鸥心不在焉,晃了晃竹签,把芝麻球顶得裹着力原地转起来。

  她突然问我还记不记得小学时做的一个迷你桌面机器人。

  “就是那个腿和障碍感应器都是从你爷爷的扫地机上拆下来的,说是能跟着人说话指令做动作,放在桌上能给人递笔递橡皮……”

  我当然记得,我还给它取名为“课桌助手”,拿去给江小鸥演示,没想到这个人顺手就把吃了一口的油滋滋的芝麻球放在它的托手上,可怜的机器人应声栽倒,匍匐着挪动怎么也爬不起来,江小鸥不仅不羞愧还一个劲笑话它。

  她说就不该叫什么课桌助手,赖名好养活,越厉害的东西名字越得随性,将来要是想搞出个机器人所向披靡,就得叫它芝麻球。

  空心的芝麻球看着大,其实三四口就能吃完一个,吃完后嘴唇油汪汪的,江小鸥舔了舔,我想给她纸,她没接,用手背抹了一下,一贯的不讲究。

  红灯下的马路边,她不看我,皱着眉,有些焦躁。

  “你不想做了吗?”

  “啊?”

  “厉害的机器人,能做所有事情的……”她终于回头看我,“叫芝麻球的那种。”

  手背到底没有纸擦得干净,她的嘴唇还是亮晶晶的,夕阳之下的眼眸透着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光彩,深邃夺目到要把我吸进去。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看的?

  没有人问我只能向自己发问,脑子甚至没顾上处理她的话语,几秒之后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

  她说,我去的航校在首都,最好的大学也在首都,你跟我一起,我们一起走吧。

  那是条不宽的马路,却有着78秒的红灯。大多数人懒得等,看准了车不多的档口就过去了。江小鸥是个没耐心的,通常都不愿等,那天却一反常态,只是一眼不眨地盯着红灯读秒。

  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胸中情绪汹涌澎湃,恍惚间竟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喜悦火花带闪电地窜过心脏,好像一下子被电醒了似的。

  她不知道我心里的电闪雷鸣,只一个劲地确认,“行吗?走吗?”

  红灯秒数在我余光里一闪一闪,整个世界除了视角中心的江小鸥都变成了红色。说话间,她向我靠近,凑到从未有过的近,挤占了我余光中的红色,直到不剩一丝一毫,直到她的嘴唇贴上我的嘴唇。

  她吻了我,但很短暂,下一秒,天光再亮,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她就退了回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都是我的臆想,但我知道不是,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走不走啊?说话呀。”她白了我一眼,露出恼火的表情,这人就是这样容易恼羞成怒。

  我点头。

  “走。”

  话音刚落,绿灯亮起,她伸手拽起我的书包带子跑了起来。

  被她拽一踉跄,我也不得不跑进风里。

  那天的风都是夕阳的颜色,空气里飘散着云霞的气息,此后每次想起,记忆里的那轮夕阳就更绚烂一分,逐渐变成浓郁的野橘色,弥漫着向外晕染,向天边去,渐温渐冷,渐暗渐淡。

  直至此刻,脑海中的整片天空被夕阳吞噬,我有些辨不清脑中的画面究竟有多少来源于当时的肉眼,有多少来自我这些天虚弱之时回溯过往产生的再加工记忆。

  回来冷河的这几天,我的记忆一日比一日具体、纠缠、繁乱。那些一目了然的真实变得需要额外花费精力去辨认。

  那很累,累极了。累到我不得不偶尔放纵自己对大脑的失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累到哪怕此刻记忆里那日的夕阳是不合情理的紫色,我也没力气在无边藻海一般的记忆深渊中捞出对的那轮了。

  

继续阅读: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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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遗忘请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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