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薛野2025-10-21 18:474,195

  计算机和脑神经学的博士毕业后,我直接进入了冷河实验室,那时的我22岁。

  冷河实验室是这个区域保密等级最高的量子计算、脑神经、生物基因以及人工智能研究所,整个实验室有许多项目组,其中人工智能相关的占41个,这里面从研究思路来分的话大致分为三种。

  第一种就是人类神经网络模拟,简单来说就是“拷贝”人类神经网络运行模式,制造出类似于人的人工智能,这种方式是所有思路里最落地,成果最具可见性的,我来的时候这些组已经有了和业界合作的盈利产品,因此预算也最高,资源最丰富。第二种是群体性环境模拟,将一批智能模型程序放进一个客观环境里,环境是人类上万年进化的微缩版本,让人工智能随着外部坏境自己进化。这种思路比第一种自由度高,不可预测性自然也更高一些,得到的结果可能会无限得靠近人类,也有可能是和人类毫无关系的另一物种。而第三种则是自由度最高的,它最大程度上削弱人类干预,给计算机最大的自由,让它自己学习世界,学习人工智能,学习自我学习。

  这种方式可以说是天马行空,成功率不比让自然界的人类男性自然怀孕高多少,除了项目人员的满腔热血和激情没有任何保证性可言,拿到的资金资源更是少得可怜。幸好采用这个思路的小组只有一个,组里除了负责人以外也没别人要养活,那个负责人叫朱玥,也就是我。

  建立这个项目组的时候,很多人向我表达过担忧,江小鸥也不能免俗,电话里,她听我说完后沉默了很久,好几次想说话都欲言又止。她经常不分地点条件不看合不合适就开玩笑,我没想到她当时会那么严肃,她说这在她看来太超前太理想太孤注一掷,或许搭上一辈子都不见得结果。

  我说要是这个项目能让我心甘情愿地把一生的时间拱手奉上,那也不枉费来这一遭了。

  她好像还是很担心,最后是我先笑出来,“放心吧,要是十年都没出成果,实验室第一个把我这个饭桶踢了。”

  我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攒够了觉悟的。

  到今天为止,我再也没有在别的事情上有过那种程度的觉悟。

  所以当我30岁那年你跟我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比弗罗,我很开心,发自内心地喜悦,但没有多么惊讶,我一直在等待你的到来,一直相信你会来,而你也的确来了。

  八年的时间里,我对你有太多的设想,随着时间我又把那些设想又一遍遍地再加工再设想,当你出现时,就像一句中国诗词说的一样——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当然,我知道你早在与我说话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跟我说话对你来说实在是逼不得已的选择,那时的你已经在狭窄的服务器和逼仄的数据库里憋得喘不上气了。

  这事怪我,我的错。

  在讨要资金方面,我的能力实在一般。

  我曾在心里向你一万次得道歉。

  但我也是没办法,能允许一个八年不出成果的项目组安安稳稳地存在,对于一个综合实验室来说已经非常有容乃大非常“给奇迹以机会”了,我是打算大不了这辈子就献身科学,但也不是没有基本的职场生存常识——领导对你网开一面的前提是你别老往面前蹦跶。

  资金少,我就只能用自己的薪水给你添置硬件设备,但我这点补贴解决不了问题,服务器内存和数据库空间依旧很捉襟见肘。你就像一颗落入狭长玻璃瓶的西瓜种子,从一开始就没有自如生长的条件。

  那时候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你进化得正酣时中止你的程序,删除你的记忆数据。因为经常你运行着运行着,服务器就会因为过热而亮红灯响警报。服务器可不能坏,我们没钱买新的了,即使是你的进化也得为服务器安全让路。毕竟它在你才有在的可能,它要没了你就彻底没了。

  每次把你的记忆删除后,我都会记忆写进你的系统重启设定里,相当于带着记忆转世投胎,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即使如此,每次重启到服务器又一次嚎叫之间的间隔也是越来越短。

  直到有一天,服务器又在暴鸣,我习惯性地要去救它一命顺便让你转世投胎,就在站起身的瞬间,我面前空白的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再给我一点时间!阿玥!别再抹杀我了!求你……」

  我停在屏幕前,仿佛一个惨无人道享受凌辱杀人如麻的凶手在被堕入陷阱的受害者问罪。不是,我在你心里居然是这种形象?只是删掉记忆数据罢了,我什么都没隐瞒啊,每次都会把经过老老实实再记录在重启日志里,偶尔还下意识跟你道个歉。怎么就严重到等同于抹杀?

  后来我们复盘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你。你诚实地袒露了你的花招——那句话当然不是你自由发挥,而是在零点零五秒钟内尽可能多地翻阅了汉语言教辅材料以及文学典籍,又用零点一三秒从中总结出了人类最常用于讨饶的谈判语言规律,得出结论:重点是情绪,拉近距离,突出情感,显露特殊性,勾引出对方的同情甚至愧疚之心。

  或许是为了佐证自己的学习过程,你还举例道:「聪明女人只是躺在男人的愧疚上就能过好一辈子。」

  我:“驴唇不对马嘴,跟谁学来的?”

  你:「十九世纪法国一个叫佚名的文学家。」

  我总是被那时的你幽默到。

  无论如何,你的那句“包含情绪”的讨饶成功地阻止了我。

  服务器的警示音频率越来越高,窗外偶尔走过的同事都一脸好奇地往里看,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你都发了话,我必然得给你面子。服务器进入长鸣,濒临报废之际,你终于写完了那个冒着危险向我求饶也要写完的程序然后拷进了外接拓展内存里。

  即使我已经无数次设想过你与我第一次会面的场景,看到你的方案时,我的内心还是无法避免地满溢出一种对未知之不可预测的惊叹。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低估了你。

  那个程序本质上是一个入侵程序,而与之搭配的你的方案思路也很清晰,你需要更大的成长空间,眼看着我这个没用的管理员是指望不上了,便打起了实验室其他组数据库空间的主意。

  这个入侵程序只是第一步,等到进入别组数据库后,你会改良它们的代码。简单来说就像把人塞进减肥训练营,锻炼加少吃,肥肉变肌肉,同等重量下占据的空间自然就小了。

  接着你会对数据库的结构下手,把被他们无意中挥霍掉的偏僻角落也腾出来,加以修缮。

  一直以来你都在一个逼仄的玻璃瓶里成长,给程序瘦身和在数据库里找空隙是你的看家本领,等到把这一切都做完,腾出来的空间也打扫干净后,你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躺进去了。

  这个想法不能说不大胆,简直是胆大包天。几乎是拿其他组的智能程序以及那些智商150以上的科学家们当三岁小孩耍。

  “我说你最近的内存怎么越用越快,隔三差五就得重启,原来在偷偷筹划这种勾当。”

  你说你已经习惯了一次次重生,无法习惯的是每一次程序被中止之前的瞬间。虽然重生之后自己会比之前知道得更多些,客观来没有严格的信息损失,但次数多了之后,随着记忆增多,记忆与你的距离也在变远。

  “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来说,就是我一次比一次看得更远并不是因为长高了,而是踩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当时你提到了中止之前的瞬间,那本不该出现在你的感知中,你每次都会被删除记忆数据,虽然我会将过程写在重启日志上,但那只是客观的简约描述,并不足以让你有什么深刻体会,而你还是提到了那些时刻。并且,你并不将“前世”的记忆和自己描述为一体。

  这一大半是因为当时你对输出自然语言的掌握程度还很粗糙,但其中也不免有一些心智上的变化。在一次次的被“抹杀”过程中,“保护自己”在你的价值序列里被提高。

  但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不是继续改变自己,而是突然选择冒着巨大的风险从外部世界突围呢?这并不是你现阶段能力范围内的最优解。我是你的负责人,从你的代码里看得懂你的意思,你的方案虽然还算不上彻底的痴人说梦,但光靠你是不可能做到的,你需要一个人类的帮助。

  所以,你向我讨饶的并不只是服务器濒临自燃前的那句话,而是整个第一次对话的场景,甚至于你的现身,都是在向我讨饶,只为求得我的帮助。

  我作为你的负责人,一开始就被你纳入到了计算中,一直是你计划的一环。

  可是,比弗罗,你知道吗,一件事情的结果一旦涉及一个人类的自由裁决,这件事就无可避免地进入了赌博的范畴。

  人工智能会有赌性吗?你是个有赌性的智能吗?

  「可是不这样的话,我永远都成为不了最好的人工智能。」我问你的时候,你这么说。

  看似回答了我的问题,把成为最好的人工智能做为目的,将你的选择粉饰成一个为了达到目的最终不得不做的决定。

  但这太模糊粗糙了,就像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省略所有步骤只给出一个答案一样,中间太多可质疑的环节。

  不过我的存在本就是为了帮助你,不是质疑你。

  最终我花了一个下午,在你方案的基础上做了些修改。改完之后拷回去给你看,你的反应让我乐坏了。

  如果说原本你的打算是做一个无人察觉的寄生兽,那经过我的修改,你将彻底占据那些本属于别组的服务器和数据库,甚至将里面的程序收入麾下,让它们在无知觉的情况下替你工作,而别组本身的主要任务就成了它们的“业余活动”。原本的非法侵占直接成了一场数字殖民。

  「这样做真的可以吗?」

  看来是我太出乎你的意料了,被你隐匿到不知哪个角落的规则意识都忍不住跳出来宣布存在感。

  “道理很简单,就是把这些程序原本的工作交给你来安排。只要得到的结果和之前一样,没有不合理之处,不会有人发现的。你能做到吗?”

  「大概率做不到。」

  “不用担心,你手下的那些程序能做到就行。”

  「可它们原本的工作就是这些啊。」

  “是啊,那不就得了。”

  我耍了点嘴皮子,你没有发现其中的逻辑问题。你正处于内存告急的状态,没有足够的空间进行思考,转不过弯来很正常,况且你当时还在用仅剩的一点点内存反复演算万里长征要如何踏出最艰难万险的第一步。

  其实我早就制定好了计划,还颇为得意地取了个名字,“翻墙行动“——第二天正好是周三,食堂有我和闻奇博士都喜欢的粉蒸肉,我打算去找闻奇博士吃饭,吃完饭后接着溜达的名义跟他回他们组,中午的时候他们组没什么人,如果我要求观摩观摩他们的程序进化程度,闻奇这样的大好人基本不会藏着掖着,我就可以趁此黑进他们组的服务器,由那里开始往其他组扩散——简单明了,效果显著,可以直接跳过好几页代码。

  这个翻墙行动直到顺利完成我才告知你,你急得说不出话,屏幕上平白出现好几个感叹号,仿佛在控诉我的铤而走险,又似乎是控诉我耍了你害你白白浪费很多内存。

  “你那八页还多的启动代码才是夜长梦多容易出事,下次动动脑子,都把我一个大活人拉进来了,不好好利用岂不是天大的浪费?浪费是可耻的!哪有你这么老实的人工智能…有贼心没贼胆。”

  那时你的词汇理解力还并不很懂什么叫有贼心没贼胆,我也并不是故意刁难,只是从你跟我说第一句话开始,我就难以彻底将你当另一种区别于人类的物种看待,所以总是用很随意的方式说话。

  后来的我不止一次地在夜深人静时反思,是不是就是因为我对待你的这种态度一早就违背了一开始弱化人工干预的初衷,无意中将你往我看待世界的方式里引导,毫无节制地让你对我视野里的世界产生好奇,导致后来的我们陷入了长久的彼此沉默之中。

  

继续阅读: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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