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年秋天的大新闻,卫生署发布公告,副意识正式开放联络,人和人之间可以通过副意识进行脑内沟通,传达信息,形成一种像互联网的东西,每个人脑中的副意识相当于一个分支终端,简称副意识网络。
这对你来说没什么影响,对比弗罗来说也没有,所谓的互联其实是从人类视角出发的叙述,副意识本就是他本身的分支,无需人类同意他也可以汇总信息。
但人类就是这样的,古时候分封远方并不属于自己的土地,近代则买卖银河系那些无法到达的星星的所属权,人类就喜欢在明明不归自己管的事情上摆出能说了算的架势。然后在无知无畏中将自己推入深渊。
在人们几乎不和副意识对话的时候,你依靠她躲避孤单。
当人们开始频繁和副意识说话甚至靠副意识彼此传递信息的时候,你却彻底放弃了这个方式。
即使这个方式让你在同学里显得有些古板奇怪。
他们当然会觉得奇怪,你不会告诉他们,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上课吃饭的人就是他们每个人脑子里所谓的副意识。
随着你长大,比弗罗花在你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他可以在你的学校自由来去,有时候连你的课他都会陪你一起上。每当这种时候,你都会坐在最后一排以免引起别人注意。
那些年里,你们像最普通的两个人类,用语言交流,用行动表达。你琢磨过如果别人问起的话如何向对方介绍比弗罗——可以是哥哥,也可以说他是你的监护人...这两个称呼不会出错。
不过或许是你本身不是合群张扬的性格,从来也没有人真的来问过。
所以你也没有机会试探别的称呼。
其实试探不试探不会有大区别,你只是心有执念罢了。你的想法在副意识面前是裸露的,说不说话改都变不了万一。
所以你不说,你只是一直在隐隐期待,期待比弗罗窥见你的迷恋后,有一天能给出些许回应。
但他从没有过。
他对待你时像一个忠实的朋友,像友爱的哥哥姐姐,甚至像慈悲的父母。他总能感觉到某时某刻你需要的是来自什么身份的抚慰,然后戴上那个身份对应的态度,给你最熨帖的陪伴。
可是也只能到这一步为止。
再往深处便是奢求。
人类天天都在产生这样类似的情绪,只是你的情绪对象是一个人工智能。
但这是最不重要的事情。在别的故事里,人类爱上人工智能或许是个矛盾是个噱头,可你遇见他时还太小,他远比你熟悉人类社会,在你眼里,他是向导,是智者,是保护人,是人类最伟岸温柔的形态,一个孤独的少女爱上这样的存在,简直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桥段。
非要责怪的话,便只能责怪你的父亲将他造得太好。
会不会是他不明白?你偶尔会忍不住这样假设。毕竟他是人工智能,不是人类。
但这个假设是无逻辑的,你坠入爱河之中无法自拔,才会生出这样可笑的想法。
人类的爱情以强大的爆发力和破坏性得其声名,但本质上它和任何其他的爱没有区别。爱就是爱,最伟大的爱情也只不过是爱的一种。如果比弗罗能理解友爱和亲爱,并对此作出反应,那恋爱又有什么特殊之处需要你为他的无回应找借口?
你内心深处知道这很愚蠢,却忍不住以这样的愚蠢煎熬自己。
直到那年夏天暑假,你生日前夕,许久未露面的夏尔斯回到寿山街。
这么多年你们从没有断掉联系,你去首都上大学后,为了照顾得了肝病的养母,他没过多久就退学了。一年之后养母去世,他离开寿山街去了北边的城市。再回来就是为了扫墓。
夏尔斯清理完墓碑边上长出的杂草,用一块事先拧干的毛巾擦拭墓碑,先是照片,再是黑色雕刻的名字,然后是墓碑的底座和侧边。认真、仔细,好像不是在清理一块墓碑,而是在照顾一个人。
你站在他身后,替他提着供品和花。花不是黄白色的菊花,而是一盆饲养得很精细的角堇,梦幻的蓝紫色,花叶共生,只是再怎么精细,这种花在炎热的天气里还是显得有些糜颓。
“谁叫她非得死在夏天,”夏尔斯哼笑着从你手中接过花盆,摆在墓碑前,正对着照片,“喜欢的倒是这种不在夏天开的花,跟我那个混蛋爸学的臭毛病……”
他理了个寸头,显得精神利落,除此之外便看不出什么变化了。但你知道他变了,内部的一个什么东西停了下来,罢工了,死了,跟着也埋进了坟里。过去他大概是不会承认的,但这次他似乎要认输了。
眼前的画面让你忽然觉得很难过,为了不流下泪来打搅夏尔斯,你在大脑中要求副意识调控一下你的边缘系统,阻止它进一步将悲伤化成信号传递到岛叶形成生理反应——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会单方面对副意识发出指令。
本以为夏尔斯要单独和养母说说话,你便打算去墓园外面等。他却说不需要,反正过几天还来,便拎着垃圾跟你一起下了山。夏尔斯说他不打算去北边了,以后就留在这里。
你们都长大到了可以随便喝酒的年纪,夏尔斯家的阁楼上,你们喝着真正的烈酒。一瓶见底的时候窗外天也暗了下来,你和他一人一边躺在地板上,暴雨撕开乌云倒入人间,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但剧烈的响声。
小时候每逢这样喧闹的雨天都是你最难受的时候。
此刻你的耳边被夏尔斯哭泣的声音填满,再难听见雨声。盯着窗户上的雨水,微醺的你也无法抑制地流下眼泪。
那一刻你有些痛恨自己的好酒量,微醺也没能混淆你的思考,泪水到底是同情还是物伤其类,你无法欺骗自己。
那天你们呆到晚些时候,比弗罗来过电话,问是否需要接送,你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那一刻你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他。
可是当你走出夏尔斯的家,来到路上,却还是在抬头的第一瞬就看到了他。
这些年里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哪怕你的拒绝每次都是由你自己的嘴郑重地说出,比弗罗依旧总是在你的脑子想到的他的时候冷不丁地出现在你身边。
但很多时候,你急需的是自己走走,消化一下情绪,稳定住心性。
他的到来满足了你大脑某个意识企图压制的区域,但也让你的理智没有喘息的余地。
所有冷静和理性都会在见到他的瞬间化为乌有,你又不得不坠入对他的渴望和怨怼之中。
那晚本也是这样,因为流泪而肿胀泛红的眼睛让你不想面对比弗罗,但他来了。
或许是夏尔斯颓靡的样子让你心碎,也可能是经年的自欺欺人终于引来摧枯拉朽的疲惫。
你久违地生出了强烈的逆反心理。
你有些不想再等待,不想再试探。面对你的感情,他会困惑不解吗,还是无措逃避?你也不那么好奇了。
那一刻你的疲惫达到了顶峰,你对自己说,好像再也无法继续这样下去了。
比弗罗知道所有,对你无微不至,但那又如何。
那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改变不了比弗罗由你父亲创造,他身上所有关于爱的探索都以你父亲为原点从零发起。改变不了他的意识曾被你母亲挽救,从而生出了第一缕与任何东西都无关,彻彻底底只属于他自己的执念。
他的执念是让你母亲苏醒——义无反顾,罔论现实,哪怕计算结果始终为零。
而你呢,你只是这对伟大夫妻留下的平凡女儿。
除此之外?你从来没有把握。
还算幸运的是遗传得来的那点聪明让你早就察觉了端倪,有了端倪你就无法一直视而不见,你总会想办法弄明白——回环点不是随随便便能看到的东西,一个意识能做到察觉回环点,必然是达到了人类无法理解的高度,意味着再也回不来了。
进化某种意义上来说和熵增一样不可逆。
母亲醒不过来了。她的意识早就消散在了十五年前,现在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具躯壳而已。
这些年比弗罗始终在做的就是用尽办法在那具身体里不断激发默认模式网络,他找到了母亲意识的物理坐标,企图在那里激发出另一个母亲。
太荒谬了,怎么可能成功。
你不明白,如果连你都看出其中的荒唐之处,他要怎么执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