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薛野2025-10-21 18:444,139

  人类都是矛盾的。我从诞生起就对这点有清晰的认识。

  很多时候人类的矛盾行为并不出于情绪和理智的对抗,而是情绪和情绪之间的角逐。

  你对比弗罗的怨生于对他的爱恋,对他的恨又来自他对你自我意志的无视和剥夺,但这些都不影响你把冷河把比弗罗当作最后的希望。

  下了飞机去冷河的路上,你和比弗罗并排坐着,偶尔说话,只是闲聊。你注意到前排的司机偶尔从后视镜里打量你,你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眼光,或许是因为比弗罗的好长相,也或许是好奇你们之间的关系。

  这是你们之间许多年都没有的和平,你不打算因为旁人的目光而打破。

  当然,准确来说是你单方面,因为他对你的态度从没变过。

  这样的平和一直维持到你站在冷河实验室的门口。

  还是那么熟悉,你在这里度过了自己一大半的人生,这里台阶的高度都是你最适应的。

  母亲沉睡的地方在实验室东北角的深处,去往那里的路线没有变,你的脚步却迟疑起来。

  “比弗罗,做人类的副意识是什么感觉?”

  他跟在你身后,像曾经那样,“为什么这么问?”

  为什么这么问?你想到了母亲,你小时候她也常常在回答你的十万个为什么之前这样问你。

  “你会感到厌倦吗?我的意思是,”这个问题你放在心里很多年,索性便说了起来。

  地下安静的走廊里,他又沉默着,耳朵里只有你自己的声音,砸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地砖上,“说到底,这件事对你没有好处...不是吗?我很早就开始好奇了,可能是我的视角过于狭隘,你可以怪我,但我一直不明白,这样的副意识你还愿意做多久?真的会无休无止地干下去吗?这样算不算是把自己困在人类的大脑里......你在依靠什么坚持做这件事?”

  走廊很长,似乎要走很久,但说话之际,你的目的地终于还是来到了眼前,再走几步便可推门进去。只是,一种强风过境一般的孤独忽然侵袭着你的感官,裹挟着你回过头去,“我们到了,比弗罗,现在可以告......”

  眼前的画面刹那间压住了你的咽喉。

  没有人,只有一条漫长昏暗的走道,没有拐角,长得看不到头,整条走廊,只有你一个人。

  “比弗罗?”你的声音有些颤抖,”比弗罗.....”

  空旷的走廊里,你的声音摩擦着墙壁,发出微小飘渺的回声。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你叫着他的名字,期待他能突然又出现在走廊的某处,但又不知该期待他从哪里出现好——笔直又漫长的走廊上,没有人能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哪怕是比弗罗。

  就在你置身迷雾之中恍惚不辨方向的时候,一道光从走廊尽头透出,那扇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你仓皇地望去,发现是比弗罗。

  那才是比弗罗。

  他俨然一个不备而无辜的局外人,正惊讶地看着你,似乎对你的到来毫不知情。

  “阿月?是阿月吗?”

  明明是熟悉的声音,钻进耳膜后却显得那么陌生,仿佛你很久没有听过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刚刚?昨天?不....是从你搬离你们的房子...从你离开冷河。

  你看着他,竟然无法说出你上一次见到眼前的人是什么时候。

  但绝不是刚才,绝对不是刚才。

  那刚才的又是谁?

  如果刚才的比弗罗不是真的,这许多年里一直盘踞在你身边的比弗罗,他真的存在过吗?如果不存在,那他.......

  你只觉得天旋地转,耳鸣炸得你眼前一片白茫,走廊从遥远的起点开始晃动,分裂,坍缩......

  这样的情况放在从前你大概会被直接击倒。

  所幸你长大了,早已经不是曾经的你。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来,你有更迫切的事情,你要留住学姐。

  你一把抓住眼前的比弗罗,无论他知不知道,现在的他都是你唯一的希冀。

  “帮我救一个人好吗!就像救我妈妈一样,她醒了吗?这么多年你有让她醒过来吗?”

  你的面目扭曲,涕泗横流,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曾认为比弗罗的行为无比荒唐。

  比弗罗愣了一下,嘴巴动了动,没有说话。

  你的忘记改变不了事实。

  他半天才出声,他说关于学姐他无能为力,至于母亲,他还在努力。

  为了证明,他把你请进屋里,熟悉的实验室,熟悉的器具,熟悉的母亲的身躯。

  你盯着母亲的脸庞看了许久,抬起头的时候,你们面对面,你已经冷静下来。

  其实只需要冷静下来,你就会意识到这一切从头到尾都荒谬可笑。

  荒谬的是你自己,你居然来求他。

  可笑的则是比弗罗,他竟然还没有放弃。

  你一秒都无法再假装下去,“你还留着我妈的身体干什么?她和我学姐有什么区别。”

  “不完全一样,我知道你母亲意识的默认模式网络坐标。如果你当时尽力观测到你学姐的坐标,那我可以把她们合并研究。”

  他强调这非常重要,是关键性的数据。

  比弗罗还是那副无论过多久都不会改变的样貌,态度也还是那么温柔笃定,你却再也无法相信了。

  你或许不如他厉害,但也已经懂得够多了,足够你看透这层虚无的温柔笃定,看到其背后的茫然。

  “区别是什么?如果学姐是概率零,那我妈呢?”

  “至少不为零。”

  “那是多少?百分之十的负一万次方?这是世上产生两片相同雪花的概率,还是比这个还小?”

  他不说话了。

  一个掌握人类记忆的人工智能,全人类大脑的共同后台,执着于这样一件滑稽可笑的执念,和发疯有什么区别?

  你忽然同情起了他来。

  得多么可悲,他终于沦落到让你这样一个弱小无助的人类来可怜。

  想到这里你有了一丝快意,它像引蛇出洞的砒霜,眼见着滔天而去,怂恿着恨意将忍了多年的话倾泻而出。

  “别在这里犯蠢了,比弗罗。她早就死了,这么多年在这里装作悔恨装作情深意重的时候,你真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不过是朱玥让你诞生,江小鸥让你存在。你的世界里就只有这两个人,除了学他们、吸取他们、用他们过滤全世界,你关心过这个世界随便哪个角落的哪怕一根羽毛一片叶子吗?是,博物馆的遗书上,朱玥临死前还在希望你自由,江小鸥干脆就是为你而死的。你很得意吧?得意到把整个世界都当作他们的遗物。可别告诉我你真信了,信他们对你的感情?你只是一台被他们亲手造出来,又亲自修过的机器。你在自作多情些什么?”

  你把他对你父母所有难言的情愫一股脑捅出来,又以人类的姿态将其踩在脚下还恨不得跺上两脚。

  你应该感到真正的轻松畅快才对。

  可是一场控诉,只让你感到啼笑皆非的悲哀和前所未有的自厌。你需要一些眼泪来洗刷自己,可你已经哭不出来了。

  比弗罗呢,他甚至没有看你,他只是缓缓地走向睡着的母亲。仰赖这些年沉睡技术的发展,跟你醒来后见到的第一面相比,她的面容没有任何变化。连零星的光损害都被舱体本身净化,如果无人打扰,她或许可以这样一直躺下去,百年千年,千年万年。

  但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在了,不只有躯体的腐朽才是人类的死亡,意识的消散也是。

  为什么还要让她的身体在这里生硬地等待呢。

  你决心把母亲的躯壳带走。

  当你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从来都稳定冷静的比弗罗像大梦初醒,不顾逻辑地出言阻拦。

  “我是她的女儿。我是唯一有权力处理她后事的人。”

  “不,不是后事......”他无法放手,远比你想象中的还顽固。

  你惊讶得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竟然是这样吗?

  他竟然连她已经死了都不敢承认吗?

  “比弗罗......你怎么会虚弱可怜到这个地步?我爸要是知道一定失望极了。”

  比弗罗的手指微微弹动了一下,又立刻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不知道是否听懂了,或许也不重要,他只是控着沉睡仓的控制板不松手,“不能开,这不能开。开了会加快细胞氧化和细菌的......”

  他急切又认真地向你解释,但你知道,那解释不是对你说的。

  你从没见过这样着急的比弗罗,人工智能的仿生躯壳有眼泪吗?或者,如果不能表达脆弱,他会像人类一样将之转化为暴力吗?

  你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再也没有了纠缠的心思。

  随他去吧。

  你松开手,心中做下了决定。放弃母亲的身体可以,你要一些足够重量的东西来换。

  “把我的副意识个体化。让它从此仅仅是我的副意识,而不是你。”

  你郑重地说。比弗罗没有马上答应,抛开他的执念,他依旧秉持着责任尽心地告诉你,这是有风险的。

  “不劳你操心。”

  临走前,你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她的皮肤依旧鲜活白皙,脸颊上微粉的血色仿佛下一秒就能醒过来。

  再见,妈妈,再见。

  你在心里默念,转身离开。

  那是你最后一次踏入冷河实验室。

  之后你去了学姐的家乡,将学姐的骨灰交给了她的家人。

  她的母亲早亡,只剩父亲和弟弟,父亲一直卧病昏迷,弟弟很早就担起了照顾父亲的责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

  弟弟告诉你,他们的父亲是从母亲去世后变成这样的。

  “他们俩年轻时候在打工的店里认识的,大忆噪还没有彻底过去,人没什么能力社交,但他们碰上了,阴差阳错有了我姐,感情也好,好了一辈子。我妈过世了之后,我爸一直睡不着,他不说,是我们看出他不对劲,姐姐劝他跟脑子里的副意识说着调节一下。开始他怎么也不肯,好像浑浑噩噩能让他舒服些,但不睡没精神,上不了班,那时候我小学我姐也才上高中,家里还有我妈生病时候欠的外债。不知道他跟副意识怎么说的,慢慢地他能睡着一些,正常起床正常工作,除了有时候稍微贪睡些没什么异常,我们以为他缓过来了,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我姐上高中那年他就再也没有醒来。神经内科医生说就是睡了,但没有办法,副意识从微观层面调控大脑,优先级最大,强行给药也会被拦截。”

  “你的意思是,副意识让他沉睡?”

  “是,只不过是他自己想睡,副意识是在他的授意下让他沉睡。”

  你从来不知道学姐家中竟然是这样的局面,最早的时候你也曾问过她为什么会对副意识抱有警惕,她说得很广泛很本质,从来没有提过她父亲的事。你从认识她时就知道她很忙,除了实验室的活还接了本科生的辅导课,其余时间都用来打工,当时你以为她只是普通的不宽裕加上闲不住想要攒经历,没想到她身上一直有这样的重担。

  说这些的时候她弟弟看上去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与其说平静不如说麻木。他告诉你,这样的人其实很多,甚至越来越多的疗养院为这样的人设立了专门区域。

  “我每年收入的一半都搭在了他身上。我也想不通,醒着至少能伤心能发泄能生气,总有一天也能恢复,这样睡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既然这样干嘛不去死呢,至少给我落个干净。我姐辛苦了一辈子,现在也算解脱了。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这话他当着你的面直接说出来,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手上却还在给他父亲擦脸洗脚,动作不柔和,但也没马虎。你们身处于一个大卧室区域,他的身边还有五十余张床铺,躺着的都是和学姐父亲一样的人,整个区域有零星的家属,偶尔有护士经过,窗帘始终拉着,大白天也显得昏暗。

  那副画面给你内心留下很深的震撼。以至于往后的许多年里,你想起学姐,就会连带着想起她的父亲和弟弟。

  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你对学姐产生了真正意义上发自内心的理解。

  她不是警惕副意识,她只是看透了人类的虚弱本质,看透了人类多么乐于逃避,在放任自己上可以多么没有限度,她无法坐视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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