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可怜的桃子(可爱的小黄)。
如果我说话你能听见,我一定第一个当你的采访对象。我知道她们为什么拒绝你。我会把我看到的,二十年前的她们什么样,现在她们什么样,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我都看着呢。
十四
你提到筑城,固然很好,但终究是虚的。有没想过,跳出你和小黄有限的活动半径,跟我一起观察观察这座城?
20年前,很多现在高楼林立的地方,还是一望无垠的菜地。楼越盖越高,城越来越拥挤,千千万万打工者涌入城中,夜以继日,辛勤付出,共同催生出这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堪称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大力出奇迹”。
西头高校云集,我和三英上学的地方。东边靠近机场,有密集的商业区。谢长江的别墅是08年奥运之后开的盘,他买的第三期,11年才偕二婚妻子艾英入住。前妻姜楠离婚后得了一处房产,在西边,谢先生购入时6000一平,现在已经翻了10倍不止。显然,他的财富积累,和无数靠房地产实现阶层跨越的老板们差不多,二十一世纪头十年是他们最风光的时候,现在可不好说了。
插句题外话,如果你想研究谢太未来的命运走向,不妨留意一下这座城市高尔夫球场的数量。我记得,早在1997年,政府就出台过针对高尔夫球场建造的禁令。十多年间,这种高端场所依然在违规兴建,屡禁不止。最近几年,整治力度又加大了。谢家的豪宅旁边,就有一个,我08年去过,现在已经不营业了。谢长江应该早就嗅到了其中的信号,很清楚地皮是有限资源,被谁占有,为谁存在,性质大不一样。
无论如何,谢总都算新富,用金钱在这里砸出了一席之地,只是根基尚浅。
小美家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土著”。你看她的三张停车证,一张,是市中心的,靠近她上班的律所,楼盘广告主打小户型,跃层小两居,周围配套消费齐全,酒吧也不少,一看就是针对年轻人,尤其单身、独居、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女,应该喜欢这里。另一张,距离也不远,是个老小区,门口还有警卫,估计是她父母的房子,单位分配的那种。周围环境绿化很好,来回走动锻炼的老年人不少,很多还有保姆陪伴。说明日子过得安逸舒适,退休金没准过万,也不用扣税,比很多衣着光鲜的白领还宽裕,是真逍遥自在。
还有一张,在郊区。是个200平左右的小产权house,带一个挺大的院子。周末她跟你们见完就去了。看看,院里多热闹,猫,狗,青蛙,蜥蜴,猪,整个迷你版宠物小王国。
挺好,自己没时间就雇人照顾,当地农民还多了份收入。
有人说单身女性推高了城市的房价,我认同。不仅房价,消费也靠她们。小美同学就是其中的典型。
没什么可嫉妒的。她爷爷是老红军。江山本来就是他们那一代人用生命打下来的。除了享受这点革命后代的红利,多数时候,还是本本分分靠自己,我认为合理。
李英男的家是个小三居,目测使用面积100平米不到。如果是自己买的房,这个地段,地铁边上,也值七八百万了。啊……房东来把物业发的花生油拿走了,和她前后脚。
这么说,她这房是租的。徐辛师兄大我们三届,41了。这个年纪,再想挣出一套房,没背景,没人脉,没一技之长,不偷不抢,靠自己很难了。
难怪她总是臭脸回家。
这些,就是你想了解的,三位姐姐的城。
我也见过你的日常轨迹,大清早顶着零下几度的寒风步行10分钟到地铁,排上半小时队,错过三趟车才挤上地铁,左边兜里搁手机,右边搁公交卡,背着防盗型书包,穿平底鞋,看着旁边没经验的同龄人挤进地铁才发现一只高跟鞋掉外面了,认真提醒她不要自己下去找,铁轨带电有危险,一定要等工作人员来帮忙。
想必你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状况。
我很明白,你跟她们,虽然同在一座城,却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瞬间理解了你跟小黄吐槽自己“没见过世面”。不是的,你有你见过的世面,她们兴许见过,兴许没见过。却不能就这样断言,她们一定过得比你好。
毕竟,这座城滋生梦想,也滋生绝望。
十五
38岁生日这天早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香香的。
春天骑自行车捎带的路旁丁香花香。小卖部门口刚出炉的糯米甜粽香。自习室里邻桌同学偷偷剥开的橘子香。图书馆外文区原版书刚打开时,新纸的味道也好香。
我吸嗅着,一抬眼便望见了他。
干净的白T,蓝灰色牛仔裤,斜挎一个军绿色书包,修长匀称的身材,五官和谐的脸,好看的手。他翻书动作很轻,手上青筋微微凸起。
我听到有人喊他。徐辛。
他答应着离开。声音真好听。
我默默走到他待过的空气里,想起在下课路上见过他,在小卖部见过他,在自习室里见过他,还有今天,在图书馆……我疑心,那些香味是因他,而愈加浓烈明显。
心突然猛跳好大一下。
是吸引力法则么?频繁地遇见他。公共课上坐同一排。看电影他就坐我后面,散场了我才知道,顿时懊悔白痴一样地在他面前狂笑到岔气,尴尬地在食堂打饭的时候挪到另一队,错过了想吃的五香鸡翅。
篮球赛,他出尽风头,被一群女生围着递饮料毛巾。
莫名生了两天气。这才想起来,傻乎乎地心思荡漾好久,都没打听过他有女朋友没有。
那阵QQ刚流行,上网还不方便。我去网吧上校园BBS,查到了他的ID,发现几个跟他搭讪的账号我都认识。
搭讪的问: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回:猜。
我正发呆,余光瞥到他就坐我旁边,倏地站起来。
他目视前方游戏界面,好像发现我在看他,刚扭头我就跑了。
同学,你卡忘了。
我登登登跑回去取卡,顺带退了账号。慌不择路。
越来越不对劲了。怎么游泳课上还能碰到。在水里被老师大吼像潜水艇一样只知道往下沉不知道往下蹬,旁边看热闹的男生里,就有他。
晚上一个人泡泳池里练憋气,他又在隔壁泳道。
游泳考试,体育老师用竹竿引着我勉强达标。狼狈地从泳池里爬上来,还是他。站几米开外,显然观摩了全程。更衣室里我边掉眼泪边接受老师的祝贺。
大周末赶论文,去图书馆啃读波伏娃《第二性》。读到“如果说女人是世俗的、平庸的、基本上是功利主义的,那是因为她被迫把自己的生存奉献给做饭和洗尿布”,鼻子一紧,忽然嗅到熟悉的味道。
书挡着脸。那手,依然青筋微凸。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拿反了。
拿反了!
还发誓再幻想跟他在一起就是猪。猪没我傻。哈哈哈哈哈他喜欢我!
室友还我电话卡,我懵懵懂懂意识到什么,翻出在网吧取回的那张。
上面赫然写着:徐辛。
呀,这不是我的卡。
是……要我给他打电话么?也没写电话号码,我还要去男生宿舍找楼长查啊?
傻瓜,不是要你给他打电话!人家就是扔个勾子,你还他去,顺便表白多好。
室友冲我吼。
见面……说什么呢?
从小到大,我从不求人。班干部,老师主动安排的;奖学金,学校主动给的;大学生活费,自己兼职挣的。
我没有拜托别人答应任何事情的习惯。任何。
万一聊不到一起,他倒是可进可退,我呢?从此“被拒”刻脸上?
能进这里读书的人没有一个不骄傲的,我也一样。好学生的胜负心是与生俱来的。无论生活任何方面,我都害怕失败。
就这样默默喜欢一个人,也挺美。
忍不住继续试探。
跟室友路过男生宿舍门口,特意说起《肖申克的救赎》,买几点的票,让和他同寝室的男生听见。
果然,他也来了,还是坐我后面。散场后,跟了我们一路。我听见后面的男生问他,去不去听余华讲座,他说没兴趣。
隔天公共课,又坐同一排。我举手回答问题,拿《活着》举例,滔滔不绝。马哲老师笑着提醒我最近有余华讲座,我高声回答一定去听。
讲座爆满。我没迟到,却没进去。看着他一趟一趟地回头,生怕我没赶来被别的同学抢了座。我站门口,人墙后,一边听余华老师喷段子,一边享受他东张西望的失落模样,仿佛又一个微小的胜利。
室友看不下去了,扬言再折腾徐辛就跟我绝交。
好吧,再整蛊他最后一次,彻底搞清他的真实态度就收手。
很快,社会学系有学妹出车祸住院的消息,传到了他们宿舍。
我揣着写给他的信,穿上醒目的鹅黄色长裙,站校医院门口等。
中午的太阳格外刺眼,我几次走到校医院附近的交叉路口,又躲回树荫底下,生怕他进去了我没看到。
来来回回,等高考录取通知都没那么紧张过。
OK?什么OK了?
室友隔着老远跟我打手势,嘴巴翻动,听不清她说什么。
我刚走到马路中间,就见徐辛匆匆跑过来。
他们怎么把我送到校医院,怎么跟撞到我的肇事司机交涉的……梦里的我选择快进忽略。
三周。整整三周。因为骨折,我不得不在病床上度过有生以来最伤心窝囊的日子。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因为跟室友隔着老远互动,太过专注,全然没看见岔路口杀出的小汽车,导致这出恶作剧以悲剧收场,还是在徐辛眼皮底下。
“等下出院,绕开男生楼行吗?”我坐在室友的自行车后座,沮丧至极。
“为啥?”
“我捉弄了徐辛,他现在肯定特讨厌我。”
“我们每天给你带的饭都是他打的。骨头汤也是他熬的。你什么意思?”
怎么从室友车上翻下来、不管不顾拖着石膏腿冲男生楼方向跑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没跑多远,就被一只手揪住。我刚要挣开,看到那手,便下意识抓住了。紧紧地。
“你干嘛不让她们跟我说。”
“小坏蛋。”
“我给你写了信,丢了。”
“我捡了。都快能背了。”
“吹牛。”
“电话卡也在我这儿。”
“什么电话卡。”
“你落网吧那张啊。”
“啊!真讨厌,你是不是早看见了?”
“看见就看见呗,干嘛跑啊。”
“我不好意思。”
“现在呢?”
“现在……我还想亲。”
夕阳照在徐辛滚烫的脸上,他的眼睛里云霞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