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要踏入西厢堂时,苏玖儿又撤回了脚步。
同时,也一脸严肃地拉回了已经进门的寒狰。
“今日排演,人多眼杂,要记住,咱俩现在是一对不和睦的搭档。”
寒狰挑眉,一脸莫名其妙:“不和睦还一起来?”
说的也有道理!
苏玖儿蹙眉想了想,又道:“那你先进去找骏儿吧,我过会儿再进来。”
说完刚要转身,却被寒狰一把拎了回来。
“大过节的,一个姑娘家去哪转?”
苏玖儿一脸懵:“什么节?”
“中元节。”
苏玖儿沉默,目光扫过死气沉沉的街道、戏院门口黑白一色的帷幕,不由哆嗦了下。
“……你不说我都忘了。”
寒狰对她的迟钝一脸无奈,摇摇头自顾往外走去。
“你先进去,我转一圈再来。”
戏院中,原先的戏台上,此时已多了众多栏杆,上面挂满了白色的帷幔。而在台子上方,竟然还搭建了一个圆形的二层高台。
文骏在台上指导着伶人们排练了一遍后,一回头,就看到观众席上,苏玖儿已经仰着脑袋呼呼大睡,不禁无奈地笑出了声。
“劳烦各位自己排演一遍。”
文骏吩咐完,便自顾下台,走到了苏玖儿身边。
看她睡得正沉,文骏突然眼前一亮,偷偷伸出手指戳了戳她大张的下巴,又赶紧缩了出来。
然而,苏玖儿依旧睡得人事不知。
文骏觉得好玩,还想再戳一戳,接过手刚伸过去,苏玖儿却突然惊醒了,文骏被吓一跳,赶紧背过手正襟危坐。
苏玖儿睡眼朦胧地看看坐在身边文骏:“开、开始了?”
文骏还没从做坏事差点被抓的惊慌中回神,闻言,努力挤出点笑容,赶紧转移话题:“还没有,不过快了。寒兄呢,怎么还没过来?莫不是忘了今日之约?”
“放心吧,他肯定没忘。”
苏玖儿迷迷糊糊地揉揉眼,还是不自主地往门口偷偷看去。
这家伙去哪转了呀,以他的身法,恐怕都能转回漠北了吧?
文骏看她还在迷糊,微笑道:“无聊的话,我陪你四处走走?”
苏玖儿懒洋洋地又窝进了椅子里:“不用啦,他们肯定时不时要找你,先忙你的。”
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倒是有一件事。”
她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像,递了过去。
“我邻居阿花,听说我要来看《还魂记》的排演,托我要一张正生的签名。”
文骏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下画上俊俏的戏服男子,微微一笑:“哦?她是任风阳先生的戏迷吗?”
“……算是吧,谁火她喜欢谁。”
苏玖儿一脸无奈,她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
后台化妆间,小梅画好戏妆后,又将准备好的戏服仔细检查了一边。
今天是她第一次登台,尽管一切已经在昨天就准备好,但仍是害怕哪里有不妥当的褶皱。
仔仔细细检查好后,小梅的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今天不能出任何差错!
她暗暗给自己打打气,然后小心地撑开戏服,正准备穿上时,腰间却突然被掐了一把。
小梅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到的竟是还没有上妆的任风阳。
“任……任先生!”小梅眼底闪过一丝惊慌。
任风阳眼神轻佻,一一将小梅从头打量到脚,才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
“第一次扮上,还挺好看,只不过腰带不是这么系的,来,我帮你。”
说着,就施施然贴了过来,伸手捏起了她的腰带。
小梅心中一慌,本能地向后踉跄半步,一把将腰带从任风阳手中扯了出来。
“不……不用了,我……我自己来。”
任风阳笑眯眯的眼神里,忽然浮上一丝乖戾的凶冷。
“还没登上台,就以为自己是个角儿了?别忘了你婢女的本分!还不去把我的纶巾拿来。”
小梅瑟瑟一抖,赶紧行礼离开,去为他拿纶巾。
任风阳挑挑眉,收敛了眼中冷意,慢慢挪步到镜前,一边梳理鬓角,一边悠悠然吊起嗓子。
唱到一半,清婉的嗓音都突然一咔,轻轻咳了一声。
“今天这嗓子怎么回事……”
任风阳蹙眉,又清了清嗓子,觉得没有什么影响,便继续对着镜子整理妆容。
然而,微微低头整理妆发时,变故却发生了。
竖起来的椭圆镜子,下面是他的身影,上方的空隙里,原本应该空荡荡的幕布区,却倏地飘过了一个红衣身影。
红衣……石露清……
任风阳心中一跳,猛地转过身,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谁在那?!”
任风阳喊了一声,随即紧张地朝四面转了一圈,却仍旧什么都没看见。
“眼花了?”
他奇怪的嘀咕一声,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梳子。
却没有看到,在他低头的瞬间,那个红衣身影又在镜子里飘忽而过……
后台走廊上,小梅拿着纶巾急匆匆往回赶,手里的灯笼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照亮了幽黑的长廊。
突然,身后的走廊深处,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婉转清悦,又似夹杂着一丝娇嗔呓语,是异常熟悉的音色。
小梅顿住脚步,战战兢兢地往后看去。
“石露清……”
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响起,这次,那声音已经仿似近在耳旁。
心神瞬间被恐惧攥紧,她终于尖叫着扔下灯笼,仓皇而逃……
前台,准备登台的伶人们还在熟悉走位。
观众席上,特邀观众苏玖儿终于清醒了过来,这会儿正嗑着瓜子和文骏聊天。
文骏看看她,还是忍不住操心:“其实今日邀你和寒兄过来,一是排演时人少,能看得自在,二是知道你们最近关系紧张,可以趁机缓和一下矛盾。等一会《画中仙》排演完,我请你们吃好吃的去,今天你俩可不要再吵架了。”
苏玖儿看着文骏一脸单纯又热情的笑容,内心难得起了一丝丝惭愧。
骏儿啊骏儿,你还是太单纯了……
她伸手拍了拍文骏的肩膀,一脸仗义。
“行吧,卖你个面子,只要他不主动招惹我,我便放他一马。”
话音未落,寒狰的脑袋忽然从两人中间探了出来。
“那我岂不是要谢谢你?”
苏玖儿被吓一跳,拍着胸脯瞪他。
“大过节的,不带这么吓人的。”
寒狰轻哼一声:“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苏玖儿理直气壮:“你比鬼吓人!”
寒狰斜她一眼:“那你就是有愧于我了?”
文骏见他们又要吵起来,赶紧叫停。
“好了好了,怎么见面就开始掐……”
寒狰和苏玖儿同时重重地哼一声,一起背过了身。
文骏一阵头痛,正要再劝,戏院的小厮却快步走了过来。
“先生,台上几位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文骏无奈收声,看向两人:“我去去就来。”
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不要吵架哦。”
寒狰和苏玖儿对视一眼,入戏很深地撇过脑袋,又各自哼了一声。
文骏摇摇头,快步往台上走去。
刚刚还在斗鸡眼的两人,眼看他离开,终于舒口气并肩坐在了椅子上。
手心忽然被塞了一个小锦囊,苏玖儿低头一看,瞬间一脸喜色。
“上次那家的糖果子?”
寒狰笑着眨眨眼:“嘘!是上次那家,但是是新玩意儿。”
哼!还卖关子!
苏玖儿皱皱小鼻子,嗔怪:“去那么久,原来是去买这个了!”
一边念叨,一边开心地将锦囊放低了一些,轻轻打开。
只见,银色的锡纸上,露出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小糖豆。
苏玖儿脸上笑开了花:“哇,小糖豆,这么多颜色呢。”
寒狰得意地挑挑眉,口中解释道:“老板说,红色甜,绿色清凉,蓝色爽口,黄的酸一些。”
苏玖儿嘻嘻一笑,调皮地闭上眼,伸手随便在从中摸索了一个豆子,放进了嘴里。
结果,小鼻子瞬间就皱到了一起:“嗯……好酸。”
寒狰脸上露出了宠溺的笑容:“那下次不买黄的了。”
苏玖儿赶紧摇摇头:“不要不要,有酸的,才能显出甜的更甜嘛,你也闭着眼挑一颗!”
寒狰轻笑一声:“幼稚。”
“哎呀,试试嘛。”
苏玖儿摇摇晃晃的撒娇,寒狰看看她,嘴上不乐意,却也乖乖闭上眼,手伸进糖袋子,和苏玖儿一起,各拿一颗糖豆子放进了嘴里。
“哇,又是酸的。你的呢?”
寒狰轻笑:“很甜。”
苏玖儿闻言,嘟嘟嘴巴:“好气!这糖豆子针对我!”
寒狰挑眉:“再试试。”
苏玖儿依言闭上眼,再次伸手——。
寒狰憋着笑,快速地将几颗红色的糖豆放在了她手下。
苏玖儿摸索了一下,捡起其中一颗放进了最近,然后,终于满意地笑了。
“甜的。”
……
“这次也是甜的!你呢你呢?”
“酸的。”
“哈哈哈……”
台下,寒狰配合着她,一起玩着幼稚的游戏,乐此不疲。
台上,文骏带着几位伶人走完一遍,终于下了台时,两人已经冷着脸,恢复了座位。
文骏叹口气,坐在了两人中间的空位上。
“怎么样,这段如何?”
舞台上,小梅与任风阳正在随着伴奏,熟悉走位唱词。
“叹无缘,骨肉家园抛远!甘为若水三千,却道郎君思念。风月断残年,枉做他人笑谈。”
唱词哀婉缠绵,十分动人。
苏玖儿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挺好的,很感人!”
寒狰却瞟了她一眼,嗤笑一声:“矫揉造作。”
苏玖儿立刻竖眉怒视:“你骂我?”
寒狰眼神挑衅,死不认账:“我说戏。”
苏玖儿抿抿唇,故意紧张地看向文骏:“你说我就说我,说骏儿的戏干嘛?”
挑事的目的性非常明显!
文骏温柔地笑笑:“不打紧,我就是要听听看客们的想法。”
说着,目光移向寒狰,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继续点评。
寒狰挑眉:“这女子既心生爱慕,为何不直接告知她那情郎,还生怕遇见他,偏要如此粘腻?”
文骏听完,却无奈地笑了:“可这便是人间情趣呀!咫尺天涯,含情脉脉,寒兄不觉得别有一番意味深长的美感吗?”
苏玖儿得意地轻哼一声:“情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寒殿下是不会懂的。恐怕在猉国,只要你招招手,便有一堆女子排着队要嫁给你,哪里还需要拉拉扯扯?”
说着,还故意招财猫式的,滑稽地晃了两下小拳头。
寒狰白她一眼:“无知便不要多言,我们才不像你们乾人这般三妻四妾。对猉人而言,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一生只有一个伴侣?!那倘若一方离世,又当如何?”苏玖儿一脸惊讶。
“终生不再嫁娶,哪怕孤独百年。”
苏玖儿一脸的不可思议:“我还一直以为你们猉人都妻妾成群,没想到对待感情居然如此专一。”
寒狰刚要怼某人的“偏见”,文骏突然道:“我听说,猉族有一个月下庆会?”
苏玖儿点点头:“好像听说过,是做什么的来着?”
寒狰见他们一脸好奇地盯着自己,心里有些得意,却努力装出一脸的云淡风轻。
“月下庆会是我们猉族的传统,那日的月亮,是漠北一年中最圆最亮的,比九霄城的月亮大上数倍不止。就在那日,我们会举行一个全族性的重大仪式,每一个适龄的猉人,不论男女,会在朗月的见证下,向自己的心仪对象倾诉衷肠。若是两情相悦,便是终生之约。”
苏玖儿瞪圆了眼睛:“哇,听起来好浪漫。如果乾人和猉人相恋呢?也是终生之约吗?”
寒狰挑眉:“那当然。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是苍猉部的猉少主,因为爱上一个乾族少女,便放弃一切与她来到乾国。”
文骏闻言,也惊得瞪大了眼睛:“放弃一切?包括王位?”
面对两个没有见识的人,寒狰嗤笑一声:“有些人夺权,有些人重情,他就是一位非常重情之人,王位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苏玖儿不由一脸敬佩:“你这位兄弟叫什么呀?”
“克云察。”
“克云察……他如今还在乾国吗?”
寒狰却垂下眼,沉默了下去,片刻,才轻声道:“我不知道。我们已许久未见,你们乾人对猉人如此不友好,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只希望,一切都好吧。”
故人久别,音信全无,生死未卜。
这沉重的伤感有如实质,苏玖儿和文骏互视一眼,一时都识趣地住了口。
舞台上,任风阳正完成一个漂亮的云里翻,身姿轻盈矫健。
文骏悄悄凑近苏玖儿,低声道:“这便是任风阳先生,当下九霄城最红的伶人,一会儿下了台,我带你去找他要签名。”
寒狰耳朵动了动,看向苏玖儿,见她一脸好奇地看着任风阳表演,顿时一脸不满,眼神如刀地看向那个粉墨登场的伶人。
台下风起云涌,台上演出投入,一点都没受影响。
任风阳边起舞,边随着鼓乐声,一步步走到了二层的高台上,提提衣角,款步而前,张嘴开腔……
不料,从他嘴里出来的,却是异样的声音。
“看他们享受荣华富贵,似这般忍下去怎能得过,那些个贼人害我如此,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文骏顿时惊得站了起来:“这唱词,怎么回事?”
台上台下,所有人都一脸惊恐和茫然。
不远处,陈老板惊惧地看着舞台,踉跄地后退两步,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石、石露清的声音……”
二层高台上,任风阳唱了两句,忽然身体一僵,直直向下倒去。
“任先生!”
角落里,一个护卫样子的高大猉人见状,急急冲过去想要救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任风阳从二层高台摔下,重重地磕在一层戏台的边沿,然后掉落在了地面上。
片刻,脑袋后面已经洇出了一大滩血迹。
高大的猉人冲到他的身边时,他已经不再动弹,毫无生机了。
那人愣在一旁,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变故陡生,戏院内安静一瞬,片刻便尖叫连连,慌乱不堪。
文骏回过神来,赶紧冲一旁的小厮喊:“快,去请郎中!快去!”
小厮听令,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寒狰箭步冲了过去,探身查看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来不及了,一点气息没有,人已经死了。”
身旁人听到此言,纷纷露出惊慌的神色。
苏玖儿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急急环顾四周。
“戏院出口极多,人员复杂,现在封锁已经来不及了。从戏院里挑个清醒的,去督查卫报案!”
“好!”
文骏听她说完,转身就去找人。
有人往外跑,还有人听到动静往里跑,剧场内一时混乱不堪。
寒狰目光扫过围观众人,突然停在了那个率先冲到任风阳身边的高大猉人身上。
那人的目光和寒狰相接,对视一瞬,却忽然转身向后台跑去。
寒狰目光一凛,赶紧追了上去。
那猉人奔到后台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在他的前方,叱兰一身白衣,站得渊渟岳峙。
他微微后退半步,果断转身想另寻去路。
身后,刚刚追上来的寒狰,赶紧一把扭住了他的胳膊。
“别动!”
寒狰厉声,然后使劲掰过他的脸,但在看清他的容貌后,却露出了一脸的不可思议。
“真的是你……”
叱兰走过来,轻轻拉住寒狰的胳膊,蹙眉提醒。
“现在不是时候,先去处理你的事。”
寒狰点点头,果断将他推给叱兰。
“旁边等我,别让他跑了。”
前台,还在兀自慌乱一片。
寒狰飞身而落,挡在了任风阳尸体身边,中气十足的声音盖过了现场的慌乱。
“督查卫办案,所有人,后撤!”
苏玖儿张着胳膊站在另一边,又挡住一个好奇想要试探任风阳的鼻息的人。
“别碰他,不要破坏痕迹!”
明显是喊了太多遍,声音已经开始嘶哑。
寒狰微微皱眉,忽然来到苏玖儿身边,伸着胳膊轻轻一拦,一众凑在尸体边看热闹的人,瞬间被强大的力道向后推了半步,纷纷惊讶地看向寒狰。
寒狰一脸冷漠:“再往后点。”
众人下意识地齐刷刷再退三步,终于为苏玖儿留出了查看尸体的空间。
苏玖儿快速查过五官七窍,凝声:“人已经死了,从体温来看是刚死的,没有任何其他致命伤,确实是摔死的。四肢也没有被捆绑过的痕迹,看起来像是自尽或者失足摔下。”
围观的人听到苏玖儿所言,再次慌乱起来。
“任先生不是自尽,刚才的唱腔是石露清的!是石露清推的他!石露清还魂了!”
“这次石露清真的回来了!”
“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人群越来越慌乱,甚至有胆小的,已经原地下跪磕头。
苏玖儿凝眉,目光从地上的血迹,一路看向任风阳摔落的高台。
“是人是鬼,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我上去看看。”
说着,拿过一旁的烛台,正要往楼梯跑,身子却突然被寒狰抱了起来,轻飘飘地飞上了高台。
苏玖儿一惊:“喂……”
寒狰冷着脸已经将她放在了台子上:“还有得忙,省点力气吧。”
苏玖儿心中一动,到底没再说什么,赶紧趴下身子,仔细地查看地面,又起身走到高台边缘任风阳摔下的位置,观察了一番屋顶和墙壁,却越看脸上疑惑越甚。
“这里确实只有任风阳的脚印,而且没有任何挣扎又或者拖拽的痕迹,地面也很粗糙,不太可能是脚滑,连脚印都只有任风阳一人的,并不像有人推他,难不成……真的是闹鬼?”
话音刚落,后脑勺就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嗷!”
苏玖儿回头,怒目看向“施害者”。
寒狰一脸嫌弃:“一个督查卫的巡卫居然说出闹鬼言辞。”
苏玖儿神情受伤:“我发现你现在入戏有点深哎,下手这么重。”
寒狰耸了耸肩:“谁让有人一直在下面看着我们。”
苏玖儿闻言,好奇地踮起脚,越过寒狰的肩头,看向台下。
台下,文骏已经赶了回来,正坚定地守护在尸体旁边,紧张地看着台上的苏玖儿,此刻遇上苏玖儿目光,立刻热情的摆摆手。
苏玖儿一愣,尴尬地挤出笑容,也回应似的摆摆手。
回身时,却猝不及防地给了寒狰一脚。
寒狰瞬间额角青筋暴跳:“你干嘛!”
苏玖儿笑眯眯:“还你,毕竟有人看着呢。”
说完得意地轻哼一声,转身就要往楼梯那边走下去。
只是,没等迈出一步,身体却突然一轻,整个人又被寒狰抱起,飘身而下,稳稳地落在了文骏面前。
文骏看着被寒狰抱在怀里的苏玖儿,微微一愣:“你俩,和好了?”
没等他问完,却听闻啪的一声,寒狰已经松了手,苏玖儿顿时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啊!”
屁股着地,苏玖儿顿时一声惨叫。
寒狰却看都不看她一眼,笑眯眯地看着呆掉的文骏,认真地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没有。”
文骏回神,赶紧把苏玖儿拉了起来。
苏玖儿揉着屁股怒目而视,罪魁祸首寒大爷却事不关己地撇过头去,嘴角挂着诡异的笑意。
苏玖儿正要说话,围观的人群却突然被粗鲁地扒开一个口子。
陈老板终于扒开人群,冲了过来,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任风阳身边,看到他的惨相时,身体顿时颤抖不止。
“他……他他……”
陈老板惊惧过甚,一时结巴,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寒狰看看他的样子,一脸冷漠地接完了他的话:“死了。”
陈老板闻言,瞬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死了,怎么会……”
寒狰微微蹙眉,忽然眯起眼睛盯着陈老板,慢慢凑近了他。
“你这反应,莫不是知道什么?”
陈老板瞳孔一缩,又赶紧挺起胸,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我知道什么?我怎能预知我的角儿好端端唱着戏,就这么死了!”
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一脸悲愤的瞪向寒狰。
“你还有脸问我知道什么!说到底,这件事也有你的责任!若不是那日你打断法事,今日石露清又怎会还魂索了他的命!”
对于他的荒唐指控,寒狰嗤笑一声:“那个石露清跳楼自尽时,我尚不在九霄城,就算闹鬼,又与我何干?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我还真想查一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戏院的伶人接连跳楼身亡。”
陈老板叫嚣的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怒视寒狰半晌,仍是接不上话。
片刻,他想起什么,突然又换了个方向,冲人群大吼起来。
“那个猉人保镖,他人呢!再三跟我保证不会出岔子,我才雇他做保镖,现在我的角儿摔死了,他人又不知道跑哪去了!猉人果然不靠谱!只会说大话,吃白食!”
下一刻,叫嚣的声音就被卡在了喉咙里。
寒狰一把捏住他的脖颈,语气不疾不徐,却冷得像是猝了冰。
“你若再侮辱猉人,我便让你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说完,便一把推开了他。
陈老板趴在地上,咳嗽半天才缓过来,虽然依旧目光愤恨,却不敢再多言一句。
苏玖儿赶紧挤到陈老板和寒狰中间,将两人隔开,努力地缓和气氛。
“陈老板,你刚刚说的那个猉人保镖,怎么回事?”
陈老板冷着脸:“就是上次那个我聘来除秽的猉人,除秽办砸了,他还想赚我的银子,要不是因为闹鬼,没人愿意来当保镖,我才不会用他呢!”
苏玖儿点点头,笑得一脸谄媚:“这个人很关键。我方才检查一圈,并没有任何能证明任先生是被谋杀的证据,从现场来看,任先生确实像死于失足摔落又或者自尽。”
闻言,陈老板深深地蹙起了眉:“这怎么可能……我与他共事多年,从未见他有过轻生的念头啊!”
苏玖儿沉思一瞬,又开口道:“那还有一种可能性,假设有个身手极快之人,在任先生身处高台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身上去将人推落,还不留任何痕迹。但要做到这种速度,身手再好的乾人也无可能,只有猉人——而现场,恰好就有一张符合条件的生面孔。”
话音刚落,叱兰押着高大的猉人刚好走出了后台。
苏玖儿讨厌,目光死死盯住了他泛着幽蓝的眼睛。
“你是谁?”
……
猉味轩食肆大堂中,坐满了高大的猉人,一个店小厮端着份肝脏拼盘从厨房门帘里出来,吆喝着走上楼梯。
“月字间肝脏拼盘一份!”
美食上桌,依然没拉回苏玖儿的注意力,她满眼惊奇地打量一遍对面的猉人,语气惊叹:“你就是那个为爱出走的猉少主,克云察?!”
克云察满脸尴尬,可怜巴巴地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一边的叱兰。
叱兰轻笑,打断苏玖儿的“三千问”,挥手招呼大家开动:“大家快吃吧。”
克云察轻舒口气,正要开动,却发现苏玖儿依然抱着胳膊,一脸狐疑地盯着自己,瞬间不敢伸筷子了。
文骏一脸无奈,轻轻地戳了戳苏玖儿,小声提醒:“玖儿,你这样盯着人家,人家怎么吃啊……”
苏玖儿一动不动,笑眯眯的目光仍锁死在克云察的脸上。
“这位猉少主,是目前本案最大的嫌疑人啊!你吃你的,吃完我再审你。”
叱兰噗嗤笑出声:“行吧,为了让大家好好吃饭,我先来解释一下,克云察真的不是凶手。”
苏玖儿挑眉:“怎么说?”
叱兰微微一笑,开口解释道:“那天陈老板弄的除秽仪式,我和寒狰都注意到了被绑的猉人,虽然戴着面具,身形却很熟悉,很像克云察。他发现我和寒狰后,趁乱跑了,我们便更疑心了。寒狰托我一定要找到克云察,而眼下唯一的线索便是西厢堂,于是我就来了,没想到真碰到了他。”
闻言,克云察一脸惭愧:“让你们费心了。”
寒狰轻哼一声,一脸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看见我们,为什么要跑?”
克云察却自嘲一笑:“我现在这样,见了也是白让你们担心。”
寒狰神情更加不悦:“知道我们会担心,还要躲着我们?”
“今天要不是出事,他还想跑呢!”叱兰也轻哼一声,“今日我去戏院找克云察,他看见我便要跑。突然,舞台那边传来石露清的声音,我们从后台的方向,正好能看见任风阳在高台上,脚步虚浮,有些不清醒的样子,下一刻便从高台上摔了下来。克云察立刻冲上去要救人,可惜晚了一步。然后的事,你们也都目睹了。”
苏玖儿听完,一秒切换到赔笑脸,看向克云察。
“原来你当时是想救任先生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克云察被她的变脸把戏尬到,干巴巴一笑:“没事,之前我一直躲着你们,你怀疑我也正常。”
苏玖儿哈哈一笑,豪迈了拍了下桌子:“大家都是爽快人,喝了这杯茶,就都是朋友啦!”
说着,举起自己的茶杯,强行和克云察的碰了一下,便举起来,一下把半杯茶水喝进了嘴里——过于专注,错过了文骏欲言又止的表情!
下一秒,她含着满口水,憋出个奇怪的表情,顿了片刻,才蹙眉硬咽了下去。
寒狰看着她杯子里还剩一半的茶水,幸灾乐祸地挑挑眉:“‘喝了这杯茶,都是朋友了’,怎么,你是只打算交半个朋友么?”
苏玖儿一顿,苦大仇恨地盯着手中茶杯半晌,才又硬着头皮把剩下的半杯也灌了进去。
对面,克云察看她喝完,也干脆地举起杯一饮而尽,然后忍不住眯缝了眼,一脸享受。片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牛饮下去。
苏玖儿看得一脸苦相——猉人的东西,真是得喷运气啊!
寒狰看她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扬手冲外面喊道:“小二,来壶白水。”
“好嘞,月字间白开水一壶!”
苏玖儿努力压下那杯茶在口中奇怪又上头的味道,注意力回到案子上,又看向叱兰:“你方才说,任风阳摔下去之前脚步虚浮。”
叱兰点头:“没错,我和克云察都看见了。”
苏玖儿蹙眉:“难道他喝了酒?好像并未闻到酒味啊。”
克云察却微微皱眉:“是没有酒味,但任风阳死的时候,我发现他身上多了一股药味。”
“药味?”苏玖儿一脸惊讶。
克云察点头:“嗯,但我辨不得是什么药。”
眼看又要沉入案情分析,叱兰赶紧打断他们:“好了,查案的事不急于一时,今天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好好吃顿饭吧。”
大伙哈哈大笑,纷纷拿起筷子开动。
只有文骏看着一桌生的内脏料理,一脸纠结,不知该如何下口。
苏玖儿吃下一口凉拌肝片,转头看到文骏的表情,不由乐出了声。
她偷笑着凑过去低声劝慰:“这些菜看着粗犷,其实还挺好吃的,你试试嘛,可以吃一口肉,再来根酸萝卜解腻。”
文骏目光扫视一圈,连忙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我直接吃萝卜条就好。”
苏玖儿刚要再说,却被一阵风卷残云的吃饭声打断。
大家抬头看去,目光都聚焦到了饿狼扑食般的克云察身上。
一身破破烂烂,蓬头垢面,吃饭狼吞虎咽,倒是颇有几分丐帮风采。
克云察察觉到自己成为焦点,又局促地愣住了。
文骏一脸好奇:“克云察,你之前是猉少主,离开漠北时应该也带了一些盘缠,为何如今如此……”
克云察闻言,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难堪地低下了头。
寒狰凝眉:“你不当猉少主,遇到难处自己扛,见到我们还想逃走,是想割袍断义吧。”
克云察看他一眼,有点心虚:“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之后,你同叱兰回去,或者跟着我也行。”寒狰不悦,语气霸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克云察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有打算,不会跟你们回去的。”
气氛骤冷!
苏玖儿和文骏默契地缩了缩肩膀,努力降低存在感,像两只小羊一样默默啃着酸萝卜,吃瓜。
怒视克云察半晌,见他依然没有妥协的意思,寒狰神情中怒气更甚。
“你留在这做什么?伺候那些乾人吗!”
“我当初既然走了,还和我父王断绝了关系,便是下定决心放弃猉少主的身份!我弟弟也已经接替了我的位置,我现在回去又算什么!”
克云察突然硬气还嘴,话落,包间中一片沉寂,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文骏紧张之下,不小心牙口用力,清脆的酸萝卜条嘎嘣一声断在了口中。
正在对峙的两人被这嘎嘣声转移注意力,同时气势汹汹地转头,看了过来。
文骏一顿,立刻停止咀嚼,可怜巴巴地呆在了原地。
气氛安静得可怕,苏玖儿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把面前的酸萝卜条推到了寒狰和克云察面前,笑得一脸谄媚。
“萝卜不错,解腻……”
寒狰轻哼一声,视线又回到了克云察身上。
“我看得出来,这些年你肯定过得很辛苦,那个女子,恐怕也不在你身边了吧?”
克云察一顿,满脸伤感地点点头:“她离开了我。”
寒狰凝眉:“既然如此,你还苦苦地熬在九霄城作何?这些年你父王心里依旧是惦记你的,过了这段时日,便跟叱兰回去吧。”
克云察平静地看着他,语气失落:“当初你来九霄城,你父王也拦了你吧?他拦不住你,你又为何要在这劝我?我现在只想自由自在的一个人生活,寒狰,我原本以为你会是最懂我的人。”
寒狰看着克云察坚决的目光,沉默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叱兰轻叹口气,插了进来:“你不想跟我回去也行,好歹让我和寒狰帮你留意一下适合你的差事,看你在九霄城站稳脚跟,我们也能安心。总靠闹鬼谋差事,可不是长久之计。”
克云察犹豫一瞬,到底闷声点了点头。
小可怜文骏好不容易逃出酸萝卜条的阴影,此刻见气氛逐渐尴尬,小心翼翼地左看右看,搜肠刮肚半天,终于找到一句话,试图转移话题。
“西厢堂这次出的事,还挺奇怪,戏本都不敢这么写,你们说,不会……真的是闹鬼吧?”
“闹不闹鬼不知道,但是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寒狰冷声说完,转头看向窗外。
几人随着他的视线一起看去,却看到猉味轩大门口,西厢堂的那个女伶人小梅,正在一脸焦虑地徘徊着……
小梅被刘福“请”进包间之后,迎着一众人肃穆的目光, 更加战战兢兢。
文骏左右看看各位“冷峻”的脸色,只好硬着头试图打破僵局,笑眯眯地看向小梅。
“不要拘束,吃菜。”
小梅受惊一样,突然抬头,迎上他温柔的目光,僵硬地笑了一下,却并没有动筷子。
苏玖儿看一眼寒狰,突然夹了一根白萝卜条放到了自己碗里,又夹起一根红萝卜条放进寒狰的碗里,然后意有所指地看着他眨了眨眼。
寒狰冷冷地看着她“眼皮抽筋”,无动于衷。
苏玖儿使眼色半天,毫无作用,怒上心头,便狠狠地瞪了一眼寒狰。
寒狰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啃了一口那根红萝卜条,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对面的文骏看到两人的小动作,心里微微一动。
这是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了……
苏玖儿终于得到寒大爷的配合“首肯”,立马低下头开始酝酿情绪。
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是“贴心小姐妹”的亲厚笑容,她起身,热情地盛了一碗汤强行递到了小梅手中。
“刚才在外面站久了吧,来,暖暖胃,放松一点,没关系的!”
小梅紧张地看了一眼苏玖儿,被她热切的目光锁死,实在过意不去,只好拿起汤勺喝了一口内脏汤。
汤水入口,那奇怪的味道猝不及防地涌到了喉咙口,小梅脸色一变,一下子吐了出来。
对面的寒狰盯着她,脸色立马冷了十分。
“我们猉人的食物就这么难吃吗?”
眼看对方语气不善,小梅立马慌了:“没、没有……”
“哎呀,你吓到人家姑娘了。”苏玖儿蹙眉瞪了一眼寒狰,再看向小梅时,又是一脸的如沐春风,“别怕,他虽然冷漠、凶狠又无情,但不吃人的。”
说着,赶紧用帕子为小梅擦了擦嘴,温柔问道:“你今天跟着我们,到底是有什么事儿呀?”
小梅犹豫片刻,突然双膝一弯,跪在苏玖儿身边,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她突然如此激动,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眼中都闪过了惊讶和疑惑。
苏玖儿一愣,赶紧起身去扶她:“快起来,怎么了!谁要伤你?”
小梅却哭着摇摇头,不愿起身:“不是,是,是石露清!石露清回来了,任先生就死了,我怕她会报复我!”
苏玖儿和寒狰交换了一个眼色,转身使劲把小梅扶了起来。
“我们今天仔细查过了,任先生应该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跟石露清无关,你不必如此害怕。”
语气笃定,意思明确——这件事跟你没啥关系了,你还在怕什么?快说快说……
听完她的话,小梅疯狂摇头,脸上满是惊慌:“不是的,一定不是的,石露清她说过,她一个都不会放过!一定是她回来了!我在九霄城没有亲人,我不敢自己一个人,我害怕……”
苏玖儿蹙眉:“台上出现了和石露清唱腔相似的声音,为何让你们都这么害怕?”
文骏表情凝重地接过话:“其实那唱腔和石露清不止是相似,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小梅闻言,重重点头:“是!她生前教过我一段时间戏,所以我认得格外清楚!就是她的声音!”
苏玖儿语气更加不解:“那,你为何觉得她会报复你呢?”
“我……”
小梅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支支吾吾了半天,却没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自一片安静中,突然传来砰地一声。
大家都被吓了一跳,小梅惊慌抬头,看向刚重重放下茶杯的寒狰。
寒狰一脸不耐烦,蹙着眉突然靠了过来。
“你不说也可以,但我刚才没听错的话,你是跟石露清学过戏吧?所以借石露清还魂一事也可能是你的手笔,你猜我把这件事情往督查卫一报,他们会不会派人来抓你?还是你觉得,你宁愿在督查卫的大牢里说,也不愿意现在说?”
冷漠的目光仿佛猝了冰,小梅被吓得厉害,膝盖不自觉地一软,又跪在了地上。
“不是我,不是我!我只知道一点点,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要是真和你没关系,他自然也不会抓你。”苏玖儿边说,边使劲扶起她。
小梅的手都开始抖了:“我说,我说……其实我之前,对石露清是有愧的……我最后一次见石露清,也是她来戏院的最后一天,我刚帮任先生卸完妆,石露清便进来……”
那天演出非常成功,但是任先生却不怎么高兴,他卸完妆出去的时候,门口遇到刚下台的石露清,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便出去了,连招呼都没打。
等他出门走远,两人才开开心心地相视一笑。
“石姐姐,今天台下又满了,走廊里站得都是人,都是来看你的!”她心里确实十分艳羡。
石露清却笑着摇摇头:“哪里,他们是冲着任先生来的吧。”
“也有很多特意为你来的呀!现在九霄城谁不知道,西厢堂一个替角唱得比名角还要好!”
她一时激动,没注意分寸,石露清赶紧转过身,神情严肃的制止了她:“快别这么说!这话传出去,我……”
她才意会过来,赶紧也压低了声音:“是我失言了,你别生气。”
石露清轻叹了口气:“外地人来九霄城讨生活不易,我也是怕丢了这碗饭……”
石露清此时已经大红大紫,她其实不太理解她的担忧:“怕什么,你有这独一无二的唱腔,成为名角是迟早的事!”
她这样安慰,石露清却并不开心,神情反而更忧郁了。
不想她这样烦忧,她赶紧笑着转移话题,一脸期待道:“好了姐姐,不提这个,今天可还有空教我唱《聘月》?”
石露清闻言,神情间忧色褪去,微笑着点了点头。
“太好了!吃过晚饭咱们在这儿见!”
“好。”
能得到石露清的指导,她万分期待,开心地整理好桌子上的衣服便蹦蹦跳跳的出了门。
却不想,在门口,就差点撞上任风阳。
“先生。”
对上他阴沉的脸色,她立刻后退一步,弯腰行礼,等着又挨一顿骂。
可是等了片刻,却只有一句日常的吩咐。
“小梅,今晚你去余家铺子帮我把那套武旦头面拿回来吧,明天上台要用。”
她当时心里就十分疑惑:“可先生,后天才是取货日,而且明天并没有排《将军令》啊。”
“我说要用就是要用!明日之前无论如何也要取来!”
任风阳皱眉,脸上已经是不耐烦之色。
她心里一慌,赶紧低头应了下来。
……
因那日不是取货日,匠人没有做完,她帮着打了一晚下手才把头面做出来,所以错过了和石露清的约定。
第二天,她来到化妆间,想跟石露清道歉,却一整天都没有看见她。
直到后面,她做打扫时,却在任风阳的衣服堆中,看到了石露清的束腰……
“石姐姐的束腰?”
她正自疑惑,束腰却被人拿了过去。
她惊慌抬头,竟看到任风阳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先生……”
她慌里慌张地行礼,任风阳却并不搭理她,只自顾拿着石露清的束腰,放在鼻子下面闻了一下,神情中出现几分淫邪的陶醉。
“她的戏不见得多好,勾引人的功夫,倒是一等一的。”
说着,突然又挑眉看向她:“你素日里和石露清交情不错?”
看着他的表情,她心里莫名直发慌,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任风阳闻言,冷冷一笑,倾身逼近了她。
“那就管好自己的嘴,为了她的名声,不要出去乱说,懂吗?”
这话中威胁意味浓烈,她心里紧张得要命,只能点头答应他。
任正阳这才玩味地看她一眼,扔下束腰,转身出了门。
……
讲到这里,小梅捂着脸哭了起来:“我很害怕,一直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去,一是怕影响石姐姐的名声,二是怕先生阻扰我登台唱戏……”
面对这样的“真相”,众人一时震惊万分。
苏玖儿呆愣半晌,仍是难以置信:“难道……石露清自尽,是因为她被任风阳……欺辱了?”
小梅哭着摇摇头:“我不知道……但那之后,石姐姐再也没去过戏院,又过了一阵子,她就走了绝路……”
“肯定是了!这个任风阳,简直人面兽心!”文骏一脸悲愤。
沉默片刻,吒兰看向小梅,轻声又问道:“后来呢?”
“之后也没有家人为石姐姐操办后事,草草下葬……人们都说她变成孤魂野鬼了……”
香消玉殒,芳魂突逝,众人一时唏嘘。
包间里安静片刻,克云察才低着头,声音里是沉痛的遗憾:“如果你提前告诉她一声,那晚你不能过去戏院,就好了。”
小梅闻言,眼泪又掉了下来:“是啊……我真的很内疚,是我对不住石姐姐……石姐姐性子冷淡,只有和我才会多说两句。大家都觉得她孤傲,关于她的死,就有了很多不好的传言。可我知道,她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但我也不敢替她说话,毕竟我人微言轻,又有谁信我的话呢。”
苏玖儿轻叹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安抚。
“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石露清寻仇也是找任风阳,与你关系并不大,倒是任风阳,在石露清死后有什么异常吗?”
小梅擦掉眼泪,继续道:“一开始没有,但前阵子开始戏院老是闹鬼,大家都害怕,先生好像反应格外大些,他之前可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如今先生突然死了,我怕……我怕下一个就是我了!”
说完,突然转过身,一脸哀求地看向克云察:“我知道陈老板雇你保护先生,先生死时你也上去救了,我现在想请你保护我,至少等七月过去!”
说着,赶紧把自己手中的钱袋子推到了克云察面前:“这是我所有的钱了!我知道不多,求你通融一下,我在九霄城真的……没人可依靠了。”
干瘪的钱袋子摊在桌上,露出了可怜巴巴的几串铜钱。
克云察神情复杂,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钱袋子。
“好吧……”
克云察话音未落,寒狰便皱眉打断了他。
他冷着脸看向小梅:“你先出去一会,容我们商量片刻。”
小梅慌张地看了他一眼,不敢说什么,只好又满眼祈求地看克云察一眼,方退出了包间。
待包间门关上,寒狰才瞪了克云察一眼:“现在刚到中元节,离七月结束还有半个月,你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一兜子铜板连你饭钱都不够。”
克云察微微低下头,语气却很坚持:“可她一个女孩,孤零零的无依无靠,也挺可怜的。”
叱兰闻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克云察一身破烂衣服,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穷成这样真不是没有道理。”
寒狰看他这样子,一脸没好气:“而且我听下来,小梅也不是完全没有嫌疑。”
苏玖儿点头:“没错,依她所言,现在是一个死人报复另一个死人,她在供词里把自己撇得很清楚,却怕成那样,恐有内情,事实可能远比她说的复杂。而且石露清教过她唱腔,她还被任风阳威胁过,也没办法彻底排除她的作案嫌疑。”
寒狰略一沉思,接着道:“她特意当着我们的面找你当保镖,说不定就是她洗清嫌疑的方法。”
克云察闻言,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似乎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好,我听你们的。”
苏玖儿点点头,又看向克云察:“任风阳之前,除了对闹鬼特别害怕之外,还有什么奇怪的?”
克云察想了想,微微摇头:“除了我之前跟你说的药味,没别的了。”
苏玖儿凝思片刻,便自顾下了决定:“好,既然小梅明显是知道些什么,这样吧,克云察可以先跟着小梅,‘顺便’保护,就当协助督查卫办案了,报酬嘛,自然也由督查卫给!”
说完,默默朝寒狰勾了勾手指,寒狰蹙眉,不动声色地将一锭银子放在了她手心里。
苏玖儿接过,豪爽地将银子推到了克云察面前。
克云察看着那一大锭银子,神情一肃,眼中浮现感激的神色。
“放心,我一定办好这个差事!”
六人走出食肆的时候,夜色已深。
“我送小梅回去。”克云察向大家告别,便转身向西厢堂方向走去。
“谢谢,谢谢大家。”小梅说完,赶紧跟在了他的后面。
等二人先一步离开,文骏微笑着看向苏玖儿:“天色已晚,我送玖儿姑娘回家吧。”
寒狰闻言,瞬间冷了脸。
“不用了,我们送她回去就行。”
文骏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却还是坚持道:“我是怕你俩最近流言颇多,万一被人看到你送她回去……还是我送吧。”
寒狰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语塞半晌,突然灵光一闪。
“那我送你回去吧。”
文骏愣了一下,一脸不可思议:“你送我?”
苏玖儿看看两人,也是一脸震惊:“喂,我一个柔弱女子!你送他,还不让他送我?”
“是啊,我一个大男人,送我做什么,再说这几日是中元节,玖儿姑娘一个人回家难免害怕……”
被两道震惊的目光盯着,寒狰仍然一脸理直气壮:“她这么壮实,怕什么。一个大男人就别磨叽了,我送你。”
说着,却不动声色向叱兰递了个眼色,想让她主动送苏玖儿回家。
叱兰早就看透了他的小九九,却故意不接茬,悠哉哉地看向了别处,任由寒狰继续“无理取闹”。
苏玖儿指着自己的鼻子,怒极反笑。
“我?壮实?好,寒狰,算你狠!”
说完,气势汹汹地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转身离开了。
寒狰看她一个人走了,赶紧示弱,偷偷用胳膊肘推了推叱兰。
叱兰暗自笑了一下,终于快走几步赶上了苏玖儿。
“玖儿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苏玖儿仍在气头上,重重地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不用!我壮实得很!谁都别跟着我!”
“可……”
文骏犹豫着刚想跟上去,苏玖儿气势汹汹的话又阻住了他的脚步。
“可什么可!谁都别跟着!”
文骏闻言,只好可怜巴巴地停下了脚步。
叱兰轻笑一声,好奇地探头看向苏玖儿气鼓鼓的小脸:“可最近鬼门大开,你会不会一个人走着走着,低头一看,脚下有三个影子?”
闻言,苏玖儿的脚步瞬间顿住,犹豫片刻,还是怂怂地一把挽住叱兰的胳膊,拉着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叱兰笑出声,偷偷在身后超寒狰比了个搞定的手势,便任由苏玖儿拖着离开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寒狰转过身,一本正经地看向文骏:“我们走吧。”
文骏仍是一头雾水:“可是寒兄,你为什么一定要送我呢?”
寒狰表情不动,语气万分平静。
“陪我聊天。”
然而,两人并肩走在街上半天,寒狰却一直一言不发。
文骏偷偷看了好几遍他的脸色,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寒兄,你不是让我陪你聊天?”
寒狰却一脸若无其事:“累了。”
文骏:“……”
又走了一段,文骏实在觉得沉默得很尴尬,只好自己努力找话题。
“寒兄,你和玖儿姑娘是故意在我们面前装不和睦的吧?”
寒狰老神在在地挑挑眉:“你听过一句话吗?”
文骏有点懵:“什么?”
寒狰笑眯眯看向他:“看破不说破,朋友还能做。”
文骏语塞半晌,只好干巴巴地笑一下,语气有点失落:“……不好意思。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本以为相处这么久,我们三个算是很好的朋友了……可能是因为,你们还没有那么信任我吧。”
寒狰察觉出他语气里的失落,笑容一顿,慢慢收敛了下去。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
文骏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看向他。
寒狰轻叹口气,解释道:“本来这些流言蜚语,我是一点不在乎的,但那丫头为此很伤神,所以我只能更谨慎些,瞒住所有人。”
文骏听完,终于一脸恍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寒兄,能处处为她考虑。那我们就一起保护好玖儿姑娘吧!”
寒狰却突然停住步伐,挑眉看向文骏,不发一言。
文骏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一头热血瞬间冷却了下来:“怎、怎么了?”
寒狰挑眉:“吃糖吗?”
“啊?”
话题转得太快,文骏仍旧一脸懵懂,寒狰却微微一笑,朝他摊开手。
在他的手心里,静静躺着一包五颜六色的糖豆子。
文骏受宠若惊地接过来,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挑哪颗吃。
“这么多颜色,哪种好吃?”
寒狰迎着他期待的目光,神情不动,笃定道:“黄的,还不错。”
文骏一脸感动,郑重其事地拿了一颗黄色糖豆,小心地放进了嘴里……
“怎么样?”寒狰看着他,神情中没有丝毫异常。
“酸……”一股酸爽在舌尖化开,刺激得他直想皱鼻子,奈何迎着“送礼人”的目光,只能生生忍下来,勉强补充了一句,“酸中又有点甜,嗯,还不错。”
看着他的表情,寒狰忍不住轻笑了一下,一脸坏事得逞。的洋洋得意。
转过两个街口,骏王府就在眼前。
文骏感激地看向寒狰:“马上到我府上了,一会我让马车送你回去?”
寒狰闻言,微微挑起眉,神情中一丝不屑:“我送你,你又让人送我,男人之间也要如此粘腻?”
文骏意会到他的别扭,忍不住哈哈笑出声:“这不是粘腻,而是朋友间的关怀。”
寒狰看着他真诚的笑脸,忍不住心头一暖,表情认真了下来。
“不必了,一会儿……我还要去个地方。”
一声惊雷,划破了夜幕,瓢泼大雨突如其来。
城郊的一处破庙中,克云察躺在一张破草席上,用胳膊枕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滴雨的屋顶,微微拧着眉,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突然,破开被一把推开,进来了一个撑着伞的身影。
克云察警觉地起身,倏地扔去一枚石子。
“谁?!”
石子划破空气,被来人从容地接住,熟悉的声音响起:“倒是挺警觉,很好。”
“寒狰?”克云察闻言,一脸惊讶地站起了身。
寒狰收起伞,目光扫过一圈破庙,嫌弃地皱起了眉。
“你就住在这?”
克云察尴尬地挠挠头:“权宜之策,我没有通关文牒,即便有钱,也赁不到宅子。”
寒狰凝眉,干脆地吩咐道:“你收拾一下,去我那住。”
说完,看了看四周,又撇了撇嘴,毫不客气地数落:“你也没什么可收拾的,现在便跟我走。”
克云察却站在原地不打算动:“真的不用,我在这挺好的。”
看他这样子,寒狰瞬间怒火上涌:“一别五年,你已经不把我当兄弟了吗?”
克云察却失落地低下了头:“自然当!你,叱兰,还有……穆延,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才希望,我永远是你们记忆中的好兄弟,而非是现在九霄城的一个麻烦。你不要管我了罢,让我处理好自己的事情,这样我也能心安。”
寒狰沉默片刻,突然道:“三个月前,我第一次踏入九霄城,一不小心,还被关进了乾国大牢,差点让经营多年的《乾猉六约》推进不成。叱兰不远万里来九霄城救我,见到她,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才来?’。”
克云察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寒狰皱眉,继续道:“叱兰没有把我当成麻烦,我也没把自己当成麻烦,因为我觉得,这就是朋友之间该做的。”
克云察一时动容,犹豫片刻,终于点点头:“好,让我见识下,向来讲究的寒殿下住在什么样的宅子里。”
寒狰傲娇地轻哼一声:“我怕你看了嫉妒。”
克云察嗤笑一声:“少来,我什么没见过。”
寒狰一脸引以为豪地挑挑眉:“看在你如此落魄都没有卖猉元石的份上,勉强夸你一句有骨气,不愧是我兄弟。”
这熟悉的调侃,仿佛又回到了还在漠北的时候。
一时间,两人都禁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