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范先生这种不能吃东西又不缺钱的病人,伴手礼是个难题。
送红包太俗气,送吃食和水果又非常不合时宜,最后樊星星索性去花店,请里面的小姐姐包了一束小资淡雅又适合探望长辈的花。
范先生状态看起来不错,见到樊星星时眼睛都亮了:“哦哟,你怎么来了?”
樊星星将花放到他的床头摆好,笑着说:“其实昨天就一直在担心您来着,还好听余医生说您情况还好,所以今天才过来探望。”
“没事的,吓到你了。”范先生说着话,眼神看向樊星星欲言又止。
樊星星了悟:“扈小姐已经通过邻居知道您住院的事了,她也委托我过来问候您,希望您早点康复。”
范先生这才露出一脸笑容,仿佛好不容易偷吃了糖的孩子。
正说着话时,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护工,看起来很是精干可靠。
不用问,这一定是范琼特意请来照顾范先生的,因为他这个病房本身就是单间,只有他一个人住。
见那护工对范先生嘘寒问暖的,问的都是一些关于他个人隐私护理方面的问题,身为年轻异性的樊星星自觉再站在这里就太不方便了,又看范先生也面有尴尬之色,便简单地又说了几句之后,就告辞出门。
刚走到电梯前按下下行键,就看到一个打扮朴素的中年妇女,推着一个穿着住院服、精神状态有些低沉萎靡的老人,从病房长廊里走了过来。
最后,她们停到樊星星的右手边,和她一起并排等电梯。
本来以为她们只是医院中最常见的万千母慈子孝的普通母女组合之一,可接下来中年妇女说出来的一串话,却吸引了樊星星的特别注意。
“老太太,不是我推脱,我是真的不能跟你进去照X光的。我只是一个居家保姆,又不是护工。我身体不好,开过刀的,这个我早就和你女儿说过的。你女儿不是说今天给约了陪诊师来帮忙检查吗?到时候你可别再又哭又闹不配合了,再害得你女儿扣我钱。你要再这样见个陌生人都以为人家要害你,我可就真不干了啊……”
然而不管这保姆再怎么喋喋不休地抱怨,坐在轮椅上瘦成纸片、满头花白的老人,就是一直木木地半眯着眼微张着嘴,半个字都没回应。
樊星星出于礼貌没去歪头去细看端详,但她凭直觉都能感受到,这位老人思维迟缓的可能性极大了。不然保姆也不会对她说话这么没分寸。
电梯终于“叮”的一声停下,钢门打开,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
担心轮椅不好往里推进,樊星星决定礼让一下老人,便扭头对保姆说:“您先吧。”
保姆一点都没客气,推着老人便进了电梯。里面原有的病号家属们也对她们颇为照顾,特意都往后方挤了挤,电梯内这下基本被站满了。
樊星星心里已经想好了再等下一部电梯,却没想到坐在轮椅上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老太太,此时突然张开了眼,像是陡然来了精神一样,对着樊星星便口齿清晰地招手:“囡囡……囡囡上来呀,呆站在那里做什么?”
樊星星不明所以,回头看了眼,确定身后没人,她才迟疑了下,指了指自己:“您是……在叫我?”
“对啊,你不是我的乖囡囡吗?你今天好漂亮啊,大学毕业证拿到了吧?工作了吗?有男朋友了吗?”
樊星星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保姆看起来也很无奈,捂着脸似乎觉得自己跟着丢人了:“老太太,您可别乱叫了。您女儿都四十多岁了,怎么可能还这么年轻?人家是路过的小姑娘,你这样乱喊会让人下不来台的!”
“不,她就是我的囡囡!”谁料老人一听这话,非但没有清醒过来,反而情绪更加激动,身体前倾,双手用力扒着要自动合上的电梯门,似乎要自己滚着轮椅挣扎着走向樊星星,“我的囡囡就是这么乖巧漂亮!你才不要瞎讲!”
樊星星一头黑线。很明显,老人有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症症状。
“不好意思啊,她有老年痴呆。”保姆实在没办法,只好一边拉紧轮椅,一边对樊星星解释,“你可以往旁边站一点,让她看不见你吗?不然我真的不好搞,还耽误大家时间。”
“哦,好。”
樊星星的确看到后面站着的人群里,已经开始有人眼神不耐烦了,她转身就要配合地想避开老人的视线。
没想到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的最后方传了出来。
“樊星星,进来吧。我正好有点事和你说。”
樊星星一怔,越过拥挤的人头看过去,竟在拥挤夹缝中,看到了久违的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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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姐打扮的还是那么有气场,不过神色略微有点疲倦。
到底是有过交集的前同事,这个时候再坚持不上,显然有点不礼貌。
樊星星笑着点点头回应了薛姐,然后从善如流,堪堪挤进了电梯。
好在她体重不算太重,屏息静气了两秒,最终还是幸运地没有听到电梯发出令人难堪的超重警戒声。
反倒是老太太的情绪因此更激动了。
她眼眶泛红地拉着樊星星的手,一口一个“囡囡”地叫着,别提多吵闹。
实在用正常的方法控制不住了,保姆只能暴躁地冲她大吼:“哎呀我的老天爷呀,你可闭嘴吧!你再这样给我丢脸,我就直接撒手不干了啊我和你说!要不是看在你女儿给的钱还算可以的份上,你以为我愿意在你家伺候你这么久呀!像你这样脑子不清的糊涂老人,就该住到养老院去!真是的,下次不管给多少钱,我都不能接这种活了,太耗阳寿了!”
可惜不管她再怎么骂骂咧咧,老人都置若罔闻,只知道紧紧地抓着樊星星的手不放。
樊星星也很无语,感受到电梯内其他人齐刷刷朝她射来的同情目光,只觉度秒如年,十分社死。
但她心里更多的,则是对老人的怜悯,和对保姆的微词。
的确,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不好照顾,他们不仅仅是识人不清这么简单,他们还会肆意妄为,离家出走,照顾者责任重大。更麻烦的是,他们大多数人还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伤人或自伤,都是常有的事。
她能理解保姆的难处,但这并不是她可以随意言语霸凌老人的理由。
在公开场合都可以这样肆意辱骂,不知道关起门来,这位老人该承受着她怎样的对待。
但这,显然更不是她一个完全无关的外人能管得了的。
从电梯内所有人默契的沉默就能看出,聪明人想的都一样。
说不定这位老人的女儿,心里其实也都什么都知道,只是行为上,她依然选择了和薛姐对陈城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当某个人的工作变得轻易不可被替代之后,全世界的规则便都得为她绕道。
樊星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祈祷电梯能快点到达二楼检查科,好让自己逃出生天。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不像她想的那么顺利。
到达二楼后,保姆想要执意推着老人往外走,还打算用手强行将她与樊星星分开,可老人骨瘦如柴的手,此刻却仿佛有了千钧的力量一样,就是死死抓着樊星星的手不肯松开。
看樊星星完全不想跟她走后,她还悲痛欲绝地声泪俱下了起来:“囡囡,你怎么不跟妈妈走呀?你是不是还在怪妈妈?可妈妈告诉过你的呀,那个男人他不可靠,他是要骗你户口和房子的呀……”
保姆实在听不下去了,又中气十足地冲她吼道:“你再这样,人家要报警了啊!”
可对于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来说,这句警告根本毫无意义。
老人的思维已经完全缠绕在过去的一些陈年旧事当中,无法抽离。
电梯里已经有人开始对着樊星星不满:“小姑娘你先跟她下去吧,这样耽误大家时间也不是事儿。她就是老糊涂了,等会儿清醒了就好了。你别害怕。”
樊星星当然觉得跟下去也没什么问题,但如果老人在和她胡搅蛮缠的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该算谁的?
听起来,这老人的女儿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至少也是和这位凶巴巴的保姆旗鼓相当的能量,她可不想脸上再莫名其妙挨一巴掌。
这不是自找无妄之灾么?
就算她最近闲事管得多了些,并不代表她家住在海边。趋利避害寻求自保,本来就是人的本能。
三个人难堪地僵持了半晌,最后还是薛姐出声,给了樊星星一颗定心丸。
“樊星星,我和你一起下去。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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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薛姐挤出人群走出来的时候,樊星星这才发现,她手里牵着一个大概五六岁的男孩,看起来和她眉目有点相似,应该是她的儿子。
看着小男孩左手背上的留置针,樊星星猜测,她今天之所以出现在医院,应该是为了照顾生病的孩子。怪不得陈城这两天放飞得就跟山里没了老虎坐镇的猴子一样。
可能是薛姐的气场比较强大,保姆从头到尾打量了她一番后,气焰顷刻灭了一半:“不好意思啊,她就这样。过一会儿就好了。”
薛姐看着樊星星都快被老人抓出红印子的手腕,皱眉道:“老人明显精神状态不太好,怎么安排到这里住院了?”
保姆立刻事不关己道:“这可不关我的事啊,可能是她女儿有本事吧。”
顿了顿,她可能觉得这话有失偏颇,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她不发作的时候,还可以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见了这个小姑娘,突然就发疯了。”
“所以你们现在是要去做什么?”薛姐又问。
“去照X光。”一提起这个,保姆又激动了,对着老人说,“我和你说了,我身体不好,我不能去被X光辐射。你女儿说的那个什么陪诊到现在都没来,你又这样闹,我得马上打电话给她了,让她请个医院里的护工来吧。我再说一万遍,我可不是护工。”
老人当然是不可能有什么回答的,保姆怒气冲冲拿出手机就要拨号,薛姐见状立刻伸手说:“麻烦您接通后把电话给我,我来说。”
保姆却一脸警惕,瞪着薛姐:“你是谁?你凭什么要我手机?这是我和她女儿之间的事,和你没关系啊。”
薛姐笑吟吟地看向樊星星:“她是我公司的员工,你雇主拉着我员工不放,怎么就和我没关系了?耽误了我们工作,你负责吗?”
保姆这才将另一半的气焰也给掐灭了,不情不愿地拨了一个号码,然后递给薛姐。
电话很快被接通,薛姐端起高冷的架子,拿出两米的谈判气场,将手机外放音量开到最大。
“你怎么又打来了?不是说这个月做好,下个月我就给你加钱吗?”电话那头,老人的女儿连声“喂”都没说,就十分不耐烦地对着电话这头敷衍道。
“你好,我姓薛。”薛姐沉声开口,“您母亲现在把我的员工误认成自己女儿了,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情绪还十分激动,我们不敢硬来。如果您现在方便的话,麻烦尽快过来一趟。”
老人女儿明显怔了一下,马上态度软下来:“不好意思啊,能把电话给我家阿姨吗?”
薛姐这才把电话递给老人保姆。
保姆刚说了一声“喂”,老人女儿上来就是劈头盖脸冲她一顿斥责。
“阿姨你怎么回事?她糊涂了,难道你也糊涂了吗?快点让她松开!你年轻力壮的,还能搞不定一个八十多斤的老人?”
保姆不满地撇了撇嘴:“硬来我倒是可以,但万一到时候她受伤了,你别找我赔钱就行。老人骨头都脆,你是知道的。还有,我说了,我不能进X光室,等会儿检查我是真的不行。如果医生坚持要陪同的话,我也是不会跟进去的。”
老人女儿一听这话,愈发暴躁起来:“X光能要人命吗?你要是孕妇,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又不是直接照你,你一个正常人进去一下怎么了?这么娇贵?”
“反正我就不进去,随你怎么说。”保姆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管老人女儿怎么软硬兼施,她就是主打一个“不”字。
实在没办法了,老人女儿才叹口气软下来说:“行吧,我知道了。那你和护士说说,看医院能不能帮忙。”
保姆却反驳说:“早上我也想请护士帮忙来着的,但你妈妈一见到陌生人就害怕,这老毛病你也是知道的。”
老人女儿终于沉默了下来。局面陷入尴尬,只有老人还抓着樊星星,不停地一边流泪,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樊星星无助地看了眼薛姐,她确定这种事,薛姐肯定很有经验。
在行业里当了那么久的培训师,只要不是纯纸上谈兵,她一定见过很多奇葩的案例,总能想出更妥善的解决办法。
薛姐果然不负她所望,伸手问保姆重新要过手机,对着话筒那边便说:“这位女士,您母亲可能在老年痴呆症以外,还有一些在陌生环境下的应激障碍。您本来就不该把她直接送到人多嘈杂的综合医院,和其他人一起住院的。比起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身体治疗,您可能更需要考虑一下她的精神健康,尤其是安全感方面。”
老人女儿明显很不喜欢她这波来自陌生人的说教,语气不屑道:“你是什么人?大专家还是大教授?”
薛姐平静道:“算不上什么专家,顶多算是半个沾边的行业人士。我们公司是专业做陪诊的,见过的老人多了,所以才给您提一点小小的建议。当然,您完全可以不听的,但还是麻烦您想办法先让您母亲恢复平静,放开我的员工先。”
“陪诊?”一听到这两个字,老人女儿语气瞬间变了个腔调,热络地笑起来,“陪诊师是吗?那可太巧了!我最近一直想找合适的陪诊师呢,因为我母亲确实很怕一个人做检查。这样好了,既然我母亲本能地信任您那位员工,有这么个天生的缘分,能不能麻烦她帮帮忙,先把我母亲的检查给做了?我按半天的酬劳付。”
薛姐有些为难:“可我们接诊,是需要先签署相应的风险协议的……”
“我懂我懂,我以前用过好几个陪诊师呢,因为我母亲基础毛病多,要经常去医院看医生,但我们家阿姨又不是很懂这个,所以每次都搞得不是很愉快。”可能是考虑到阿姨就在眼前,她很快停止了吐槽,又对薛姐说,“协议我可以随时签,但今天这个陪诊,大家都看着呢,也有医生护士在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就这样,一个X光,五分钟不到,我按半天行情价付280,能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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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薛姐也不好拒绝了。她看了眼樊星星,用目光征求她的意见。
樊星星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同意了。无论如何,也得把老人的检查给做了。
她就不信,等人都到检查室了,她还能一直抓着自己不放不成。
既然强扯不行,那眼下也确实是个退而求其次、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樊星星无声地点了点头,薛姐才对着电话说:“好的。我们可以帮这一次忙。等会儿我们加一下联系方式,正规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
老人女儿十分爽快地答应,简单沟通后,很快挂断了电话。
保姆也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早说你们是陪诊师呀,大家也不会浪费这半天口水了。她对陪诊师一向很大方的。最近听她说,她还放了话出去,说要是有陪诊师愿意和她签包月合同,她愿意每个月预付一万块呢。这可比我的工资要高多了!对了,老板娘,你们那儿还要陪诊师不?你看我这样的,能行不?我力气大,除了不能进有X光的地方,其他项目都行!”
薛姐淡淡一笑,很明显她也很不满这保姆公然辱骂老人的行为,所以直接婉拒:“那不行的,我们的客户好多都要照X光的。走吧,樊星星,我儿子肺炎,正好也要去拍一下肺部X光片,我们一起去吧。”
樊星星脚步机械地跟着保姆的轮椅往检查科方向走,脑子里却如同烟花炸开,漫天硝烟中只剩下三个酷炫的大字:太巧了!
陪诊师这行,能包月预付一万块的,绝对少之又少。
她几乎已经99.9%的确定,这十分难缠的一单,很可能就是陈城昨天重金诱惑、强烈推荐给她的那单。
这哪是什么简单的因为客户爱差评威胁,所以找不到人?
这分明就是老人精神状况很复杂,服务起来太难搞,身体状况又是高风险,老人女儿还是个老司机,保姆也不是省油的灯,简直是各种buff叠满了,才让行内老陪诊师们都个个避之唯恐不及的。
陈城对自己还真是够“优待”的啊,樊星星暗自自嘲发笑。
莫非这就是当他老乡的“特殊待遇”?
也不知道是好心帮她,还是故意挖个坑,专等着她傻乎乎地往里跳。
更可恨的是,他明明每次都心知肚明,知道自己给她派的都是这种高难度的无人肯接的鸡肋单,却还虚伪地说得仿佛给了她天大的恩赐一般。
这是找不到比她更蠢的人了是吧?就欺负她便宜好用、年轻好欺负是吗?
就算薅羊毛,也不能只逮着一只薅吧?
不好意思,她本来是真不想拿他怎么样的。
但这次,是他主动碰到了她的枪口上,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