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老人把樊星星错当成了自己女儿,为了让她乖乖配合检查,樊星星也索性入戏,当了一把临时演员。
效果果然立竿见影,就算是拍腹部立位片,老人也十分配合,在樊星星的帮助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整个过程还算顺利。看到樊星星推着表情平和的老人很快从检查室出来,保姆也如释重负:“谢天谢地,总算是检查完了。”
“她是因为什么进来的?”见薛姐也带着儿子进了检查室,为了等她,樊星星顺口多问了一句。
“有点胃穿孔。因为她总爱偷吃头痛粉,时不时胃就闹毛病,说了也不听。这次严重了,从胃溃疡发展成胃穿孔,就只能到医院住院,保守治疗几天。”
“那为什么明知道她会乱吃药,还要把这种刺激性大的药放在家里呢?”樊星星很不解。
“那谁知道呢?东家囤什么药,我们可管不着。”保姆立刻撇清关系,“而且不是头痛粉,也可能是降压药,或者其他药出事。反正她一旦不舒服,就糊里糊涂地乱吃药。钢铁胃也受不了啊。她要继续这样作下去,下次说不定就得去外科做手术了……”
看起来,这保姆对照顾老人这件事,早就怨气满满,一打开话匣子,就刹不住车。尤其见老人开始昏昏欲睡之后,说话就更直接了。
“因为这个事,我和她女儿已经说过好多遍了。但人家就以工作忙为由,每次说要过来,却总不见人。就连这次住院,她也就总共只来了一次,办理了一下住院手续。你说要她不孝顺吧,她是真愿意花钱给老太太养老。可你说孝顺吧,她又不出面不出力,好像连接一下电话都不太乐意似的。我估摸着,肯定是她俩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些家庭矛盾,不然她女儿怎么会和她一点都不亲呢?你看她刚刚抓着你不撒手,还说那些话,明显就是后悔了吧……”
鉴于自己和老人女儿已经是雇佣关系了,樊星星很多话也不方便多说,只能对保姆说:“现在X片也拍完了,你们还有别的检查吗?如果有,我们可以一起带着她去做了。如果没有,那就麻烦你趁她睡着,先带她回病房吧。住院检查不用特意等报告,等结果出来了,主管医生能在自己电脑上看到的。”
“那你这个钱,赚的还怪轻松的咧。”保姆表情有点酸,“哪像我,每天脏活累活都得干,还提心吊胆的,结果不还是有点事就被骂的跟孙子一样。”
她嘴里嘟囔抱怨着,手下也没好气地用力推搡了一下老人的轮椅,差点把薄如纸片的老人从睡梦中颠下来。
樊星星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你轻点。”
“要你管!”保姆白了她一眼,“我回头也得要求涨工资,不然我真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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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星星无奈地看着保姆心气不平离去的背影,内心不由有股兔死狐悲之感。
她自己是打定了主意一辈子不婚的,也曾经自我解嘲过,如果真能潇洒自由一辈子,就算将来老了、动不了了,哪怕最后几年过得凄凉,也是她应得的。
但如今看到了老人遭受的一切,她不免有些细思恐极。
老太太再怎么样,还有个肯为自己花钱的女儿。
就算保姆再怎么嚣张跋扈,看在钱和亲生监护人还在的份上,除了言语上发泄一下情绪,她也并不敢做的太出格。
可如果她没有这个女儿的存在呢?
樊星星突然想起一个段子,说在养老院里,有一条众所周知的三六九等鄙视链。
上等人,就是有孩子且孩子能经常去探望的老人。
因为有钱有孩子,他们是被养老院员工最被善待和忌惮的一群。哪怕他们再难缠,为了避免被投诉,护工们也会对他们百般忍让,就算有一些不耐烦,也不敢让监护人看出端倪。
中等人,则是有孩子但孩子不经常去看的。
这种就有点类似于老太太这种情况了。孩子不常出现,说明亲情关系很淡。对于这类儿女,护工们心里最清楚,他们只是在完成自己为人子女的任务而已。只要老人走了,大家基本上彼此心知肚明的放松大过于悲伤,忙不迭地默契地分完老人留下的遗产,算是万事大吉。至于老人生活质量如何,过得是否舒心,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列。只要对外说得过去,那就是尽了他们世俗意义上的孝道了。因此,这类老人你只要不做的太过分,子女一般都不会拿你怎么样。毕竟换一家养老院,情况也换汤不换药。
最后的下等人,那便是没有孩子的孤寡老人了。
听说在养老院里,这种人因为缺乏直系监护人,从而很容易被护工当成食物链的底端。因为护工们都知道,这些老人哪怕手里有点钱,也多数是靠这些钱换取旁人的一些照应,算是等价交换的交易关系。所以他们的赡养人,很少有亲生子女天生具备的血缘情感和责任压力。甚至,某些黑心的赡养人,为了快速得到老人的遗产,会恨不得老人能快些撒手人寰。参透了这层人性,护工们自然不会在这些老人身上多下功夫,往往简单粗暴,老人们就算苦不堪言,也只能默默承受,无从反抗。
樊星星以前并不知道这个传说中的鄙视链真实性到底有几分,她也曾经因为扈小姐的惬意人生而心向往之,但现在,看到活生生的普通人的人生就这么残酷地展示在自己面前,她猛然发现,自己好像太幼稚,也太乐观了。
有点小钱,和真正的有钱,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何况,你自身的层次,决定着你身边到底是绅士淑女,还是豺狼虎豹。
若一个人的财富积累,无法跨越过真正考验人性的阶层壁垒时,还是应该要提前好好切实地规划自己的养老生活。
不管是姐妹抱团,还是找靠谱的养老机构,可能都要比眼前这个老太太过得好些。
不然到时候,若没有那个好运被个急病给爽快带走,反而落到老人这种大病没有、小病不断、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痴呆境地,才是真的惨。
生而为人,谁都不容易。照顾这样识人不清、辨物不明、还缠绵病榻多年的老人,更是不容易。樊星星从没想过道德绑架老人的女儿什么,毕竟赚钱和服侍在侧,根本无法兼顾。
只是她不明白,按理说,以老人早已不太适合居家养老的神志程度,为什么老人的女儿就是宁愿每个月忍受着刁钻的保姆、流水的陪诊师、还有每个月这么高昂的聘用总支出,也不肯把她交给专业的机构来统一来照顾呢?
她到底在顾虑什么?
别的不说,就她现在这种胡乱吃药的情况,再发展下去,后果是真的不堪设想。
更别提每天都困在家里,面对着一个凶巴巴呼来喝去的保姆,老人的精神状况了。
单看她昏昏欲睡和狂躁亢奋之间永远能一秒无缝对接的不稳定表现,若再延续这样的照顾模式,她要是能往好的方向发展,那才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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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人呢?”薛姐带着儿子检查完出来,看樊星星一个人站在门口,好奇问。
“她们先回病房了。”樊星星笑笑,“您不是说找我有事吗?我在这儿等您出来。”
“啊,对。”薛姐像是这时才想起这件事一样,撩了下耳边有些凌乱的头发,歉然道,“我这两天熬夜熬的,记性都变差了。”
她看了眼外面阳光充足的主干走廊,示意樊星星:“我们到那边去聊吧,别站在这里影响别的病人。”
樊星星点点头。
三个人并排走到走廊,见儿子迫不及待地爬上沐浴着温暖日光的连排等候椅玩耍,薛姐才又开口道:“我听陈城说,你是真的不打算再做这行了?”
“嗯。”樊星星并不否认,“他该传达的都已经传达了,我也非常感谢您的肯定,但我觉得,不管是我的个性,还是未来规划,可能都不太适合做这行了。”
“理解。”薛姐很自然地点了点头,“我请你上电梯,也不是为了说服你改变主意。我这两天因为孩子生病,也没时间多去管公司的事。正好这里遇到了你,就想当面和你道个别。不过还是逃不过职业病,一不小心又让你接了一单。”
薛姐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樊星星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发现和孩子在一起的薛姐,一扫霸气强势的对外气场,变得格外温暖真实。
“不过既然接了单,咱们就得把流程全部走完。”薛姐正色接着说,“老人女儿马上就会过来一趟,我们现场把文件都给签了,结算清楚,完美扫尾。”
樊星星没想到还要这么复杂:“我们还要等她亲自过来吗?我以为线上走完就可以了。”
“理论上纯线上也行,但具体操作也要看人。”薛姐叹息了声,每个字都饱含弦外之音,“总之,你相信我的话,就多等一会儿。”
“好的。”樊星星当然相信以她的经验,这么谨慎肯定有她的道理,同时她也顺势说出了自己心里的困扰,“其实我也一直觉得,这个钱,我不该全拿。五分钟不到的时间,就收了半天的服务费,我有点不好意思。”
“可你如果不出手,对方可能要忙上大半天,也完不成这个片子。这就是你的价值,你明白吗?”薛姐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永远不要低估自己的价值,樊星星。只要是能给别人解决麻烦的工作,哪怕只花费你一分钟,那也是有价值的。你不要看轻自己的价值。”
“……”樊星星被她这短短几句话,给震住了。
价值。
在可能不到一百个字的解惑里,她连续提到了四次“价值”。
而就在昨晚,余傅瑾也曾经郑重其事地和她聊过“价值”两个字。
他说过,她是个很有价值的人。
所以,在薛姐的眼里,她也是个真有点价值的人,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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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星星眼眶有点热。
她好像终于明白了,余傅瑾说她有“价值”的逻辑。
原来,一个人真正的价值,从来不是周围的人投射给你的那些带着局限和偏见的评价与眼光,而是你清楚自己是谁,你能为别人解决多少麻烦,提供多少帮助。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确实是有“价值”的。
她并不是在程春花们的评价体系里,那个一无是处的白眼狼。
而她,也应该因为自己的价值,坦然开出并接受相应的价格回报。
当价格不能匹配她的价值时,她应该要勇敢拒绝和反抗的。
就比如,之前那个靠职场PUA浪费了她两年多青春的黑心理疗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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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你的工作选择,尽管我很希望你留下,哪怕只是做个兼职,但如果你真的已经想好了,我也尊重你的意思。年轻人本来就应该有更好更长远的规划,你和那些单纯想赚这份钱的人,思想不一样。我明白。所以,我也真心祝福你能找到一个自己满意的好工作。”薛姐语气诚恳地继续说着。
“谢谢。”樊星星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其实也挺麻烦你们的,从你们这里,我也学到了很多。”
“比如说?”薛姐微笑追问。
樊星星心里一怔。本来她也只是个客套之词,没想到薛姐居然认真起来。
略一思考,她还是决定想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因为,这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在不伤害陈城饭碗的前提下,委婉提醒薛姐的机会。
是的,通过一上午共同经历的前前后后,当她凭直觉确信薛姐和陈城不是一类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动了想揭穿陈城的心。
但屡屡话到了嘴边,还是被她强行咽下。
因为她太知道,就因为他们两个不是一类人,所以一旦陈城这些无法见人的秘密,被薛姐全部知道,他肯定就完了。
一板一眼的薛姐一定会为了余生陪诊的招牌,而想办法清理门户的。
可真的要打掉他的饭碗吗?
樊星星很犹豫。
不是她怂了,而是不忍心。
他们的老家,是一个偏僻的小县城,曾经荣登全国贫困县前几名。
能从那里出来,混到如今的样子,陈城一定付出过常人无法承受的艰辛。
若是一夜回到解放前,陈城会有什么反应呢?
这不是樊星星突然圣母上身,而是她冷静权衡后觉得,陈城再怎么样,现在有“余生陪诊”这块还算正规的招牌约束着,很多事还算是有些藏着掖着,明面上不敢做得太过分。
但若不计后果地,把他最后一丝遮羞布也给毫无预兆地撕去了,就算他被行业痛快地除名了,他会真的心甘情愿离开这个已经被他尝到甜头的行业,去陌生领域从头再来吗?
必然不会。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沃土。他不舍得。
何况目前这行,还没有十分明确的监管制度,他能靠小聪明发挥的空间还很大。
到时候,为了赚钱,他还会做出什么没有底线的事情,甚至会不会伤害原公司的声誉和利益,都不得而知。
一时嘴快,搞不好就是一把双刃剑,反而会一记回旋镖伤了余生陪诊,好心办坏事。
所以她能做的,只能是谨慎提醒。
若是被薛姐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做出一点针对性的规范和防范,最后让陈城有所自省,自己及时回头是岸,那自然是好的。
如果没有,那也是命。
她就权当自己也没看到过,更没听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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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我本来对这个行业抱有十分纯粹的想法,想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助到一些需要帮助的病人。但加入之后我才发现,可能我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在开拓客源上。为了开拓客源,我要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可能要比提升陪诊业务能力更要多得多。这个落差,确实是让我有些难以接受的,也可能不太适合我的性格……”樊星星如是实话实说着。
“这的确是。”薛姐居然认同地点点头,“这一行的从业人员,初衷和动机的确多数是只想多多的接单,多多的赚钱,却忘了服务的本质,其实是解决病人就医上的问题。”
“是的。”樊星星苦笑,“所以我总感觉和这个行业格格不入。”
“其实如果只是个顾虑的话,我倒觉得,你大可不必着急退出。”薛姐一脸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可以做你自己,不必受任何人影响。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公司的客源本来就不少,而且每一个都是我亲自把关审核过的。像今天这种客人,就算真的每月预付一万,我也不会让我的陪诊师接的。因为病人情况和家庭关系都太复杂了,很容易有纠纷。所以这点,你可以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樊星星没想到,她们的话题最终还是兜兜转转,到了“劝说与反劝说”的极限拉扯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再开口了。
而更让她觉得讽刺的是,薛姐明确表示不会接的订单,陈城却专程用请她吃一顿饭的工夫,来说服自己接受,真的是……同样都是人,做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我不知道你所看到的现象分别是从哪里看来的,我也承认,我们这个行业现在还有点乱。”薛姐继续劝说着,“但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保证,在我能力能管到的范围内,我是坚决不会把单量作为陪诊师唯一的考核标准。我们老板也不会允许。因为他进入这个行业的初衷,就是因为他家里遭遇了一些变故,让他想要真心为病人做一些事。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公司主要的客人,都是那些看诊有困难的异地就医人群吧?”
这个倒是没听陈城提过的。
樊星星摇摇头。
不过她也瞬间明白了薛姐的意思。
比起本地的就医人群,外地过来的那些病患,才是更需要陪诊师提供帮助的人。
除了对疾病的心理压力,他们还得操心更多实际的交通、住宿和挂号、排检查、等报告这些更耗时更懵圈更棘手的问题。
就像余傅瑾昨天提到那个老农民,不就因为人生地不熟,才折腾了一整天,也没折腾出所以然来?
如果不是余傅瑾好心,或许事实真就如他所担心的,老人因为嫌进城看一趟病太麻烦了,索性下次就不来了。
代价,可能是一条本该被挽回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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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说明你对我们公司的了解,还不够多。”见樊星星摇头,薛姐笑了笑,“可能小陈也没时间和你讲这些。”
“……”对,他的时间都花在搞钱、发展下线和坑我上面了,哪有时间和我科普公司的运营理念和企业故事?樊星星暗暗吐槽着。
“小陈是个业务能力很强的人,可能你从他那里,也感受到了一些压力。”薛姐顺着陈城的话题往下说,“但是你和他本身定位就不一样。我和徐总之所以想留住你,更多的是想提高我们的专业度。我们对你的想法和规划,跟对其他陪诊师是不太一样的。”
“……”呃,怎么突然之间多了一些画饼的味道?
但看着薛姐真诚无比的目光,樊星星也不想做什么不好的揣测。
何况,她是有自知之明的。不会因为人家说一声她有“价值”,就真的飘起来。
像她这样的资历和背景,人家给面子,才道一声“稀缺”。但真想去招,那也是遍地都是。不值得薛姐这样的人,亲自拉出她老板出来,一起针对她画饼诈骗。
而且,薛姐说的也并没有前后不一。他们这个想法,的确从一开始就明确传达出来过。
最后她之所以打退堂鼓,不就是因为自己和陈城的理念不和吗?
可陈城的理念,从来就不等于公司的理念呀。
——救命,她怎么又开始有点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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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星星感到了一丝危机感,她连忙命令自己冷静。
如果真的再回去,那她势必又要面对陈城。
到时候,她又该怎么平常心面对他?
还是说,她以后可以不顾虑陈城,直接跟薛姐汇报?
说实话,如果真能坦坦荡荡,做一些规范的陪诊服务,其实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对,摊牌了,她还是暂时缺钱吧。
如果她有足够自由生存的钱,也就不用连给汤圆买个礼物都比价半天了。更别提它以后,要出入医院的机会,要比一般猫咪多得多。
她总不能每次都要等余傅瑾来出面出钱,才进得起医院吧?
总是手心朝向的感觉,太别扭了。虽然这只猫,是余傅瑾捡回来的没错。
这种感觉反正很微妙,让她感觉很不自在,很不喜欢。
所以,如果薛姐真的能兑现承诺,不可否认,这好像依然是一份会让她心动的工作……
樊星星正胡思乱想着,薛姐的手机恰逢其时响了起来。
原来是老人的女儿。
她终于从“日理万机”中腾出空来,姗姗来迟,如约在医院露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