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女儿看起来是个很精明泼辣的生意人,四十来岁,琥珀色的大抓夹随意挽起所有的头发卡在脑后,脚踩一双浅灰色平底休闲豆豆鞋,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气场如同电话里一样强势。
她一边手里拿着电话,一边目光四处寻找着薛姐:“你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到穿马甲的人?”
薛姐微笑着冲她招招手:“在这儿呢!”
她看到薛姐,明显一愣。
显然,她也樊星星一样,在第一眼看到薛姐的装扮后,完全没办法将她和这个看似无门槛的陪诊从业人员联系到一起。
“薛小姐?”她试着确认。
“是我,李女士。”薛姐颔颔首,挂了电话,“今天本来都是我们的私人时间,但碰巧和您母亲有了点交集,所以就有了这一单。”
“那挺好,都是缘分。”李女士看起来挺高兴,看向樊星星,“就是这位小姑娘吗?”
樊星星点点头:“嗯,是我。”
“看着……和我年轻时,也不太像嘛……”李女士审视的视线很快又转回到薛姐脸上,热情的笑意重新回归,“我都听我家阿姨说了,说检查还挺顺利的。所以我就想,既然这小姑娘和我妈有点眼缘,不如就长期合作一把怎么样?我真的可以预付一万块一个月的。”
薛姐却果断地摇摇头:“对不起,李女士。这个我不能答应您。”
“为什么?”李女士不理解,“一个月一万,用不完也不让退款,那就是每天平均三百多,哪怕没事做,旱涝保收也是三百多,不是很好嘛?”
“可您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开这么优厚的条件,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呢?”薛姐面上礼貌微笑,语气却充满挑战。
李女士不以为然地轻嗤了声:“还不是因为我开的条件有点高嘛。我希望这位陪诊师,除了陪诊之外,还能懂一些医疗护理知识。毕竟我母亲的情况,确实有点复杂。”
“恕我直言,您母亲目前的情况,已经不再适合传统居家养老的模式了。现在有很多专门接收阿尔茨海默症的养老机构,都可以给到老人更好的帮助,您可以试着了解一下。”薛姐正了正神色,话说的十分直接,完全没有在意李女士瞬间变脸的表情,还在继续说着,“而且,就算找陪诊师,您所提的要求,也超出了一般陪诊师的正常业务范围。我们陪诊师,顾名思义,就只提供医院内的陪诊服务,并不对接居家护理和对病人的其他生活照顾。如果一个人同时是居家理疗师和职业陪诊师双重身份的话,月薪一万块显然是低了的。何况在您这儿,我家小姑娘还得充当临时演员,扮演您的角色……”
“行了行了,打住吧。”李女士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耐烦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更知道,陪诊师也不像你说的那么高贵。只要钱给到位,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如果你说一万不行,那一万五呢?两万呢?”
“对不起。”面对李女士咄咄逼人的架势,薛姐依旧稳如泰山,甚至还弯起唇角,微笑如初,“首先,这不是钱的事。其次,请您尊重我们的工作。”
“得了吧。”李女士不屑地一摆手,双手环胸,与薛姐毫不示弱地对峙,“你们的工作就是服务病人,咱也别装清高。年轻人不是不想接,只是不想吃苦罢了。我再去别的地方找,还不行吗?”
“当然可以。”薛姐从包里掏出日常备好的几张协议,“但那就和我的员工没有关系了。我们先把今天的这个单结算了再说。”
李女士看了眼纸张上清晰的白纸黑字,突然嗤笑出声:“我还当你们是哪家公司呢,不就是余生陪诊么?我认识你们的陈经理,他跟我保证说百分百能找到人,还收了我300块的定金,外加找到人后10%的服务费抽成。我本来看在你们这个小姑娘和我妈有缘的份上,想着损失三百就三百吧,没想到你和那个陈经理竟还是一家人。”
“陈经理?”薛姐皱了皱眉,“陈城?”
李女士倨傲地点点头:“对啊。”
“他承诺可以帮你找到?”
“没错。说还是正规卫校毕业的,有护士证,和两年护理实战经验。”
薛姐狐疑地看了樊星星一眼,樊星星无语地耸了耸肩。
没错,是她这个大冤种没错了。
还好自己早就决心不干了,没答应他。不然真掉到这个坑里,到时候稀里糊涂合同一签,那才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李女士这段位,十个她樊星星加起来,也干不过。
还得是薛女王出马,才能势均力敌打赢这把高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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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完全是他的个人行为。”薛姐神色凝重,沉下了脸,“和我们公司没有关系。您的资料,我确定从来没有录入到我们的预约系统。而我们公司,也从不提供这样的包月服务。”
“那我不管,反正最后出了问题,我找你们就对了。”李女士越发有些蛮不讲理的味道了。
薛姐也遇强则强,加重了语气:“我们只看系统登记和正规流程签署的合同,其他的一概不看。您说的问题我们会调查,但员工个人行为,代表不了公司,请理解。”
说着,她催促李女士签字:“今天的服务已经完成,麻烦先结算一下。”
李女士本还想再发飙,但迫于薛姐沉下脸时的凝固气场,还是不情不愿地签了字,通过官方渠道支付了款项。
只是付完款之后,她看到订单后面还有个评价提醒,忽然威胁一笑:“你们就不怕我打差评?”
薛姐也笑:“您当然有评价的权利,我们也接受任何客观的批评。但对于不公正的差评,我们也可以选择不接受。我相信大众都是有明辨是非的眼睛的。”
将走完流程的所有文件整理好收回到包里,再抬眼时,她的笑容又恢复了最初的标准微笑:“感谢您对余生陪诊的支持。也祝福您母亲早日康复。”
李女士轻哼了声,懒得再说什么,扭身就要向外走。
薛姐却微微蹙眉又叫住了她:“您不需要上去看看您母亲吗?”
“我说你们,是不是吃太饱了,这么爱管闲事?”李女士闻声身形一震之后,转身瞬间暴跳如雷,“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
薛姐淡淡道:“您可以当我是多管闲事,但出于对老人健康的关心,我们还是希望您可以重视老人的病情,抽空去做一个专业评估。不知道您有没有听您保姆说过,她今天胃穿孔的直接原因,就是因为阿尔茨海默症影响下的乱吃药行为导致的。治病更要治本,不是吗?今天是胃穿孔,又怎么保证明天不会走丢、摔倒、忘记关煤气?您应该也知道的,您请的那位保姆,对老人并不算很耐心。”
“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李女士显然被戳到了痛处,恼羞成怒的同时,扫了眼薛姐身后好奇聆听两人对话的小男孩,嘲讽讥笑,“这是你儿子吧?我本来不想拆穿的,但既然你手能伸那么长,那我也不得不让你明白一下,什么叫不知分寸!”
她挑衅的目光上下扫射着薛姐身上的每一寸布料,语带讥讽特意扭头对樊星星说:“你一定觉得你老板很牛X吧?浑身上下都是名牌。但你知不知道,她这些衣服,其实早就过季了?这些都是好几年之前的老款了。怎么,新款连续几年都不去补货,是因为不喜欢吗?”
樊星星万万没想到战火会突然烧到自己身上,而且攻击角度如此新奇,让她一时之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还好她茫然看向薛姐时,薛姐脸上倒是十分平静,甚至连微笑都不带一丝打折的。
而这,明显愈发激起了李女士的战斗力,她语气更加刻薄:“如果我没猜错,你最近几年财务上一定出了大问题。不然,以你原本的财力,不可能亲力亲为陪孩子住院的。看你现在这憔悴的样子,不觉得自己人到中年,一把年纪了,活得很失败吗?有时间在这里爹味十足教育别人,不如先想想自己该怎么翻身比较好吧?”
她说着话,眼神又满是阴阳地射向樊星星:“小姑娘,你老板的财务状况可能真不太理想,你要小心公司随时破产,到时候连工钱都要不回来哟!”
说完,她嗤笑一声,得意洋洋地转身离去。那样子,仿佛打赢了一场世界大战,她荣登成为了战后新世界的尊贵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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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真没素质。”樊星星从没见过这种修罗场,她不知道该怎么帮薛姐捡回面子,讪讪笑道,“明明我们都是为她好……”
“算了,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薛姐不动声色收起笑容,重新牵好儿子的手,“我们的确也越界了,她只是用她的方式,通过反向攻击我,让我学会换位思考罢了。按照咱们的培训守则,我其实也是犯错了的。就算她给我们打差评,我也无话可说。”
“可我们是真的为了她好……”樊星星是真的很困惑,她需要在做决定是否回归之前,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我们难道不应该对病人明显不当的医疗和护理,给出一些适当的意见吗?不然我们的所谓专业度,又体现在哪里呢?”
“可以是可以,但要看人。或许她真的是有自己的苦衷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如果我们尽力过后,对方还是油盐不进,那就只能放弃了。”薛姐眼神逐渐郑重地看向樊星星,“是不是如果今天是你独立面对,你也会像我一样这么做?”
樊星星坦诚直言:“没错。因为她这样一定会加速老人死亡的。”
“看来我是真的没有看错人。”薛姐欣慰地笑,“但如果是陈城,他就不会。他甚至会希望维持这样,以保证自己可以从她们身上接到更多的单。而老人一旦被送进疗养院,也就和他的生意没什么关系了。”
樊星星很意外薛姐会如此看透陈城,看来绝非仅仅因为她刚刚从李女士嘴里,得知了一些他暗处的小九九。
她应该早就对陈城的品性和所作所为有所了解了,可只因着自己就是陈城引荐进来的关系,所以她在自己面前一直有所保留,装作全然不知罢了。
这一刻,薛姐在樊星星的眼里,光芒万丈。
这女人,清醒独立又战斗力满格的姿态,真的是太酷了。
衬得上她这一身戎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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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她这身行头,樊星星就不得不在心里感叹,每个人果真都不容易。
这个李女士,看起来穿着随意普通,谁料对时尚居然这么有见地的。不愧是时尚之都,人人都不可貌相。
像自己这种土包子,哪怕再过十年,也分不出什么叫过季,什么叫当季的。更不会明白,贵妇如果不买当季新品,就严重到要被开除贵妇头衔的程度。
经她这么一说,樊星星也一下子解开了从第一眼见到薛姐起,心底就泛起的层层疑惑,逻辑从头至尾马上通顺了起来。
虽然够损,但必须承认,李女士这一招,对一般人来说,还真够釜底抽薪的。
尤其是当着对方下属的面。
可惜她算错了两点:第一,薛姐不是老板;第二,薛姐并不像她想的那么虚荣。
如果真的如她所推断,薛姐近些年财务出现了问题,那么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要纡尊降贵,重回职场上班了。选择的还是这么辛苦的服务业。
樊星星相信她不会是因为喜欢陪诊而入行的。薛姐浑身上下的气质,有一说一,真哪哪儿都和这行看起来格格不入。
就算到了此时此刻,樊星星依然这么认为。
而如果只是为了赚点家用而入行,那么她身上的这些衣服,就太好理解了。
这非但不是出于虚荣,反而是因为节俭。
这些名牌服装原本就是她的日常穿着,难不成因为家里出了点事,还要将它们全部扔掉、换成十几二十块的地摊货不成?
看多了通过一秒换妆造来表现人物身份转折的狗血电视剧吧?
正常人肯定是在身材不变的情况下,反复多次地穿自己以前买过的衣服呀,请问这有什么毛病吗?
而且从薛姐的表情来看,李女士自认为高明的魔法攻击,实则攻了寂寞。
她似乎压根就不在意这些,从头到尾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实话实说,这种发自内心的笃定和自信,才是真的令人神往。
或许这种比喻不太恰当,但樊星星真的觉得,从一开始薛姐挡在她前面,主动介入解决这件事情开始,她就像一堵可靠的挡风的墙一般,挡在了她的面前,让她无论做什么,都不用考虑后顾之忧。
如果真的只有她孤身一人,面对这样的保姆,这样的老人,还有那样的女儿,她肯定要想办法先逃开自保的,怎么可能会接她的单子,还和她们周旋那么久?
这就是薛姐给她的底气。
很微妙,但很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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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们可以回病房了吗?”围观了一场激烈PK的小朋友看起来还是有点紧张的,见李女士走远了,他才乖巧地扯了扯薛姐的衣角。
“可以啊。”薛姐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笑得很温柔,“不好意思啊,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没关系。”小朋友软糯糯地说着,冲樊星星挥挥手,“姐姐再见。”
“再见。”樊星星的心都快要被他小大人一般的可爱表情给萌化了,也笑眯眯地挥了挥手。
薛姐却脚步微顿了一下,看向樊星星:“陈城的事,我会处理。今天的事,我认为我们做得也还不错。如果你认可我的行事风格的话,我欢迎你随时和我联系。我希望余生陪诊的未来,是朝着我们共同期待的愿景方向去走的。”
“好的。”樊星星抿了抿唇,点点头。
“还有,如果你决定回来的话,我可以亲自带教你,从跟着我实战见习开始。薪资和福利待遇也和之前发单日补助的形式不太一样,是正式工的标准,签劳动合同,还会帮你交五险一金。这些都是徐总亲自点头答应过的,你完全可以放心。”
“……”樊星星必须承认,付诸于行动的诚意,永远比任何花里胡哨的空头支票,要来得更有说服力。
她在惊讶之余,也确实狠狠心动了。
“好啦,我们现在回病房咯。”薛姐一转向儿子,立刻又切换了温柔慈爱的笑脸,“再晚了,护士姐姐又要给我们扎针了。”
小朋友果然一听这个就秒怂,拖着薛姐就要赶紧往回走。
薛姐却开玩笑上瘾一样,指着樊星星逗小朋友:“其实你不知道,这位姐姐将来也会是一个白衣天使,你看她可怕不可怕?”
小朋友眼睛立刻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
薛姐见好就收,笑着对樊星星说:“他就这样,调皮的很,除了护士小姐的针,天不怕地不怕。”
“小朋友嘛,正常。我小时候也一样。”樊星星笑了笑,迟疑了下,才问薛姐,“儿童肺炎住院,如果上阿奇霉素的话,一般得住完一个抗生素疗程才能出院。这么长的时间,中间有家人能替换您吗?难不成都得您一个人全程守着?”
薛姐耸耸肩,无奈道:“我是妈妈,我不守着,谁守着?我老公每天工作都很忙的。”
“那如果不嫌弃的话,您有需要,可以随时叫我。”樊星星自告奋勇,“反正我现在还挺闲的。”
薛姐却一脸严肃地摇摇头:“我说过,你是个有自己价值的人。以后不准再随便白白赠送自己的时间给别人了。对一个人来说,时间就是最宝贵的资源。你所领取的工资,说白了,就是你出卖劳动时间所得。所以,你愿意收钱,我可以。免费的,免谈!”
“……”好吧,不亏是原则女王。名副其实的正能量职场纪律委员。
“那行,”樊星星只好笑着换了一种说法,“如果您需要别人帮忙的话,可以优先打电话找我,我可以给您打八折!”
“这还差不多。”
两人相视而笑。
在笑意触达到彼此眼底的那一瞬间,樊星星神奇地感觉到,她心底的最后一丝顾虑,也顷刻烟消云散。
如果直觉没有骗人,她感觉她和薛姐,某种程度上是同频的。
既然如此,或许……这一次,她真的可以大胆地,再浅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