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春天的野草、干柴里的烈火一样,见风就长,根本压都压不住。
樊星星当然明白,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只有两个选择了。要么明白地继续拒绝,要么沉下心来跟薛姐回去。
而这次回去,和以前带着试探性的尝试完全不同。她必须深思熟虑,然后认真对待,把这份工作当成一个真正的职场和行业新开始,而非浅尝辄止的玩票。
诚然有些惶恐,但拒绝却意外地更让她感觉更加困难。
以前面对陈城时,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连声说“不”,甚至心里发了誓,饿死绝不再回这个乌七八糟的行业。他是真的凭一己之力,把自己对这个行业的好感全给掐灭了。
可今天听薛姐一席话后,她竟莫名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可以在这个行业里有所作为。
不愧是余生陪诊的管理培训和人力资源负责人,她真的有能力仅凭三言两语,就将自己心底的死灰重新复燃。
回程的路上,樊星星一直都在全神贯注地考虑怎么答复薛姐这件事,都没注意到有一个人和自己一路同行,还悄悄地在背后观察着她。
直到跳下公交车,看着范先生玻璃门上贴着的转让通知,体会对一个时代终结的可惜时,一个很轻的声音从她身后突然响起:“樊星星?”
樊星星下意识回头,居然是罗娜。
罗娜穿的还是那么时髦,海藻般的长发还是那么迷人,但妆容却明显有些简单,脸色也有些苍白。微红的眼眶,像是刚刚哭过。
“你好。”樊星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搭话,只能使用了最万能的公式。
而当这两个字说出口后,她才意识到,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也对,替她挨的这巴掌不能白挨。肯定是范先生告诉她的。
樊星星见她没回应自己,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咖啡店紧闭的大门发呆,觉得她应该还不知道范先生身上发生的事,肯定也对范先生的突然消失有些担心,便马上向她解释道:“范先生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他没和你说吗?”
罗娜摇摇头:“我已经两天没联系到他了。他身体没问题吧?”
“没事。”因为自己只是个局外人,樊星星并不想搅和进他们的关系太多,所以只是从一个服务生的立场说道,“他说他以后只是想养老了,不想再开店了。”
“那就好。”罗娜似乎松口气,“不是身体原因就好。我看你从医院出来,还以为他怎么了……”
樊星星一怔:“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医院出来的?”
罗娜眼神突然闪烁,神色变得很不自在:“因为我正好也去医院办点事。”
“哦。”樊星星嘴上虽如此应着,心里却有些不爽。
她相信这世上任谁也不会喜欢被人跟踪的感觉。又不是什么问不出口的话,用得着像个私家侦探一样,跟着自己跑了这么远吗?怪瘆人的。
“你还有别的事吗?”樊星星看了眼街道正对面的打印店,“没有的话,我得先回家了。”
“没了。”罗娜勉强笑笑,“谢谢你啊。如果你以后再有机会见到范先生,告诉他我来过,过得也挺好,最重要的是,我祝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知道了。”樊星星颔了颔首,又浅笑了笑,转身果断穿过马路,走进了上次打印简历的那家小小的打印店。
打印店老板虽然是个六十来岁的干瘦老爷子,但也是个爱八卦的。
就他现在滴溜溜乱转的看热闹眼神,如果穿上古装,头上插朵花,手里捧一把瓜子,这形象几乎和电视剧里开茶铺、倚门观望潘金莲的王婆也差不了多少了。
他一见到樊星星就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笑:“那个音乐学院的美女从昨天到现在都来了三趟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范先生欠了她多少钱没还呢。欸,你说范先生不会真欠了她什么吧?”
“范先生能欠她什么?只不过是突然生病,手机关机,没及时通知到她罢了。”邻里间果然没有秘密,连罗娜来了几趟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还笑得这么古怪,也怪不得范琼对范先生的社交状况如此敏感了。
一想到范琼,樊星星心里就是一顿,脸上被打的印迹也仿佛开始发热。
她瞥向店老板,突觉那个通风报信的人如果是他,也不是没可能。都是街坊邻居的,彼此打小都认识。而且这个位置,用来监视范先生一举一动简直绝佳。不管是他主动的,还是收了范琼的好处,如果这事儿是真的,她还真有点瞧不起他。
樊星星不想再顺着罗娜的话题继续说下去,生怕一个不小心再闹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新流言,便拿出手机笑笑说:“老板,打印点东西。这次有点多,您给我算便宜点哈。”
“好说好说。”老板热络地打开电脑,去接收樊星星传过来的文件。
然而一看到她要打印的资料后,他瞬间便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小樊你这是要干嘛?怎么全市的大医院绝密全套资料,你这儿都有啊?不会是范先生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毛病吧?”
“哪有,范先生好着呢!”谣言这东西就是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众口铄金,直到最后当事人跳到黄河都洗不清。樊星星真是没想到他什么事都能拐到范先生身上,连忙摆手澄清,“我这不是失业了嘛,得重新找工作呀。这是新公司的培训材料而已,和范先生没关系。”
店老板这才半真半假地拍拍胸脯呼气:“你可吓死我了。不过你新工作是做什么的?怎么搞这么多医院资料?”
“陪诊师,听过吧?”既然差不多决定要回去了,他这里又是附近最热门的八卦据点,樊星星索性资源优化,顺势为自己也做做宣传,“就是陪人看病的。”
“听说过听说过。”店老板不仅八卦,而且嘴碎,什么话都喜欢重复两遍,“我家里亲戚有用过,说还蛮省事,在大医院还蛮流行的。那以后如果他们再有需要,我就让他们联系你。回头你名片别忘了往我这里放一盒啊。”
“好呀,那就多谢您了。”樊星星笑笑,“不过首先得等我通过公司的考核先。这些都是考核资料。我现在还没赚到钱,老板您打印费一定要给我算便宜点!”
“好说好说。”店老板习惯性地叠词重复着,黑白打印机开始吭哧吭哧地运转起来。
等全部资料打完,樊星星看着那厚厚的一叠A4纸,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么多,她得跑到什么时候去?
怪不得陈城他们要走近道。这要是真一个个爬楼扫下来,可真的要猴年马月了。
不过尽管把他的捷径都打印了出来,樊星星还是决定在薛姐正式回公司办公之前,抽空能跑几家,就多跑几家。
尽管薛姐已经承诺她可以略过这一步,直接从实战开始,但她对自己的要求,却不能仅此而已。
薛姐定下的规矩自有她的道理。既然这次是正经入行了,她总不能一直靠死记硬背,纸上谈兵。
很多病人都是久病成医,她总不能一个陪诊师,知道的信息还没有他们多。万一误导了病人,轻则贻笑大方,重则可能就耽误了别人的救命时间,还自诩什么专业?
就像余傅瑾说的,如果那个老农从一开始就能找到正确的医院来,何至于此?
关于医疗相关的事情,樊星星向来是敬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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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接到薛姐电话的时候,樊星星正在附一院的妇产科扫楼。
“星星,你现在有空吗?”薛姐声音听起来有些凝重。
樊星星来不及感慨向来连名带姓叫人的薛女王竟然亲昵地直接叫起了自己名字,便被她的语气给弄得紧张了起来:“不忙,怎么了?是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算是吧。”薛姐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现在在哪里?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来一趟医院吗?我这边有个特殊的病人,可能需要我亲自去陪一下。孩子这边就……”
“没事,我马上来。”樊星星握紧了手机,直觉这个特殊的病人应该不简单。薛姐应该已经很少在一线陪诊了,而且能让她放下儿子去陪护的人,肯定也非比寻常,于是一口答应下来,“我现在就在四楼妇产科门诊,很快的。你们在儿科几号病房来着?”
“妇产科?”薛姐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在听到“妇产科”三个字后明显一愣,“你去妇产科干什么?”
“扫楼呀。”樊星星很自然地笑着回答道,“不然还能干什么?”
话刚说出口,她蓦然反应过来。薛姐这是在担心她。懂得都懂。于是马上又笑起来:“您是不是想多了?放心,我是母胎solo,天生灭绝师太,绝对不会犯小女生不该犯的错误。”
“不是那个意思。”薛姐虽然这么说着,语气却是显然松了下来,而且听着似乎有点高兴,“你能决定回来,还马上付诸行动,我真是太开心了。欢迎你再次加入余生陪诊。”
“您太客气了。”樊星星被她郑重其事的欢迎语给逗笑了,她一边肩膀夹着手机,一边收着手里资料和纸笔,匆忙向外走,“你们在几号病房来着?我现在马上过去。”
谁料,就在她记下房号、收起手机、抬头打算疾走的瞬间,蓦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不,是两个。
一个是罗娜,另一个,竟是上回在咖啡店门前趁乱跑掉的黑医托。
此刻,两人正在站妇科和产科中间的走道上,不知道在低声交谈些什么。
但看那黑医托脸上熟悉的假笑和手上亲热拉着罗娜胳膊口灿莲花的架势,樊星星根本不用听清她说的话,也知道她想干什么。
这人还真是屡教不改,越来也嚣张了,拉生意居然都拉到了妇产科内部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樊星星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懵懂女孩步上王爽悲剧的后尘。
她刚想上前去抓中年妇女一个现行,突然又意识到那里不太对了。
罗娜不还是个学生吗?她怎么会被黑医托给目标明确地缠上了?
而且看样子,她似乎还被那女人说得有点动摇了?
樊星星心下不由一沉。
难不成,她上午来医院,办的就是这个“事”?
罗娜……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