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星差点被自己一瞬间的发散思维给吓的背过气去。
她完全不敢深想罗娜怀孕了这件事,和她红着眼圈、神情恍惚两天内来找范先生三次有什么直接关系。
最好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心神忐忑地想。本来两人有这样的忘年交已经挺离奇的了,可千万别再往离谱的方向一路狂奔。不然麻烦可真就大了。
樊星星当然是相信范先生的,但打印店老板那句“范先生不会真欠了她什么吧”,偏偏就那么魔音穿脑,让她心情一旦起伏,便很难再平静下来。
眼看着罗娜真的要拿着宣传单跟着那女人走了,樊星星来不及多想,直接跑回去跟妇科服务台的值班护士打了个招呼,然后光速折返回去,大喊了一声:“罗娜!”
罗娜身体一震,转身看到樊星星的时候,她已经一路小跑冲到自己面前,并一把抓住了黑医托的胳膊。
黑医托显然也已经认出了樊星星,一脸无语:“怎么哪儿哪儿都是你!”
同时,用力甩着樊星星的手就要逃。
樊星星怎么可能放过她?
“没错,哪儿哪儿都是我,谁让我你就可着我身边的朋友坑呢?”她又看向罗娜,“她是不是让你去那个什么圣母玛利亚医院去看什么女专家?我告诉你,范先生之前那个女服务生王爽,就被她给害惨了,最后差点连命都没了!”
谁料罗娜却斩钉截铁,矢口否认:“不是,我和她不一样!”
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这么条件反射急着辩驳,只能反向证明,她早就知道王爽是什么情况了。
不然毫不知情的正常人,听到这句话的正常反应应该是:王爽怎么了?怎么会连命都没了?那家医院不好吗?
但樊星星并不想戳穿她,只是道:“不管怎么样,这个黑医托的话你不能信。什么医术精湛,什么保护隐私,那都是骗人的。有病就要到公立医院来治,这边也保护隐私的,而且对我们的身体更负责任。”
“你别乱说,我没病。”罗娜冷冷地看了眼樊星星一眼,很明显是在责怪她多管闲事。
但多的话她也没说,说完这句话便捏着自己病例,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追着自己似的。
樊星星心下恻然、惋惜,却能理解她的心情。
何况,她现在的重点,并不是她,而是黑医托本人。
只有把这个顽固不化的业界毒瘤给摘除了,以后才能少一些无知女孩被骗,也能让世人对陪诊这个行业少一些偏见。
于是她抓黑医托的手愈发用力:“我上回刚做完手术,发挥不好,才会让你侥幸给跑了。这次我看你往哪里跑!我跟你讲,王爽可还等着找你算账呢!”
眼看着远处护士已经带着两个保安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黑医托也早就领会过眼前这位油盐不进的主儿有多难缠,便也懒得和她再废话什么,一急之下,张嘴就去咬樊星星的手背。
樊星星毫无防备,被她几粒尖利泛黄的门牙给咬了个结结实实。
虽然疼得钻心,但她却不打算就此放手。
新仇旧怨,看谁狠的过谁!
“你有病吗!”黑医托见她白皙的皮肤都已经透过一圈牙印渗出骇人的鲜血了,却还坚持着死不放手,又急又恼,破口大骂,“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告诉你吧小丫头,真把我逼急了,我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怕你啊?”樊星星忍着痛咬牙冷笑,“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怕你报复不成?今天你把我咬伤了,那可正好,警察都不用调查,直接医院就能出验伤报告,把你以故意伤人罪给抓了!”
“你……”眼看保安们已经近在咫尺,黑医托确定自己无路可逃后,只好权衡利弊,又悄悄把藏在左手心的美工刀给藏了起来,但嘴上却恶狠狠地低语警告,“臭丫头,你会后悔的!”
“怎么了这是?”为首的高个子保安此时已走近,看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人,皱皱眉,“你俩谁是黑医托?”
“她!”樊星星这才松开手,吃痛吹了吹手背上的血珠,嘴唇都有些发白了,“被我揭穿后还咬伤了我。你们可以调调监控,她可是长期在你们院内嚣张活动的,身上背负的孽债不老少,建议移交派出所深度调查,挖出她背后的链条!还有,我这伤口,她得赔偿我!”
伤情在前,拉客资料就在包里,黑医托知道再怎么狡辩也没用了,便识时务地什么话也没多说,就乖乖跟着保安走了出去。
只是她临走前,看向樊星星的阴狠眼神,着实有些瘆人,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你没事吧?”三人走后,小护士看着樊星星触目惊心的咬痕有些蹙眉,“你要挂一下外科吗?”
樊星星活动了一下右手,笑笑说:“没事,没伤到骨头,也没到需要缝合的地步。你这边有消毒水吗?帮我消下毒先。我这边还有点急事,等回头再来验伤。”
“那好吧。”小护士带着她走到服务台后面,用现成的材料帮她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最后还是不放心地嘱咐道,“你最好还是去一趟外科,我感觉你这个得用专业设备好好冲洗十几二十分钟,深度消消毒,再看看要不要打免疫蛋白或者破伤风。”
樊星星愣了愣神,没想到如今的大医院都这么讲究:“这么严重吗?”
“当然!”小护士仰起头,不容置疑说,“就算不打针,你也得注意一下传染病。这年头各种各样的病毒多了去了,单看人的外表根本看不出来。尤其是这种到处在各家医院流窜的骗子,谁知道她是不是梅毒或者HIV感染者呢?我在妇科,乱七八糟的传染病可见多了,好多还是看起来清纯可人的女学生。人真的不可貌相。”
“……”几句有理有据的话,直接把樊星星给吓得脑海一白,腿肚发软。
她也算是半个同行,怎么会不懂小护士说的是什么。
大城市人龙混杂,传染渠道多到防不胜防,无辜的不无辜的,都大有人在,她本来就该多加留意的。
她还是想的太单纯了。
从一开始,她就应该想到,这种经历过多次违法警告,还依然不知悔改、变本加厉的人,本来就不是善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中招了,她这死的也太冤了点吧?
樊星星走出妇产科的步伐都是飘的。
去外科,还是去儿科,让她一时之间有些举棋不定。
跟着人流走进电梯,对着楼层按键纠结了几秒,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按下一楼,准备先去儿科住院部看看。
不管怎样,还是要先去听听薛姐怎么说。如果她那边不算太急的话,她这边再回来挂外科也不迟。反正离下午门诊下班还早。
可心里的恐慌,却不是那么轻易消除的。疑神疑鬼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就一定会风一吹就快速生根发芽,还时不时冲出来挠你五脏六腑一下子,让你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穿过长长的走道,从门诊大楼走到住院部底楼,在等待上行电梯的空档,她又开始胡思乱想。
她想起了学校里老师讲过的各种极端案例。
有人是因为住酒店用了酒店的浴缸浴巾和马桶而染病的,也有去诊所只简单洗个牙就中招的。
诸多看起来寻常无比的行为,却仅仅因为商家消毒环节的一个疏忽,就改变了一个可怜无辜人一生的命运。
更别提她这种对方口腔与自己血液直接接触的高危行为。
她现在只能祈祷那个黑医托最好是健健康康的。不然,自己真的死不瞑目。
樊星星越想越毛骨悚然。
甚至已经伤感到了“如果我也不幸中招了,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吗”的终极问题上来。
她总算承认,她到底是惜命的。
不管以前再怎么自诩洒脱,再怎么脑子一热就输出一些混不吝的发言,但真到了生死关头,她才发现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而说起遗憾,她可有太多的遗憾了。
过去疲于奔命的二十一年,仔细想想,她从来都没有为自己快乐肆意、毫不压抑地活过一回。
那如果从现在开始算起的话,她还没有陪着汤圆好好地长大,没有攒够钱去看看自己心仪明星的演唱会,更没有做过一天自己真正想做的职业,做出一件让她觉得能和下面的那个人侃侃而谈的骄傲的事。
不总结不知道。一总结,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这辈子活得还挺失败的。
来人间这么一趟,若到最后都没有混到一个人真心实意地舍不得自己,也没有一件事能证明自己曾真真切切地来过,确实有些可悲。
以前她总爱自嘲,类比自己是世间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现在却突然发觉,哪怕是比作尘埃,她都有点太看得起自己了。
话说尘埃若是努力的话,都有机会混进水泥,造就一座有名有姓的高楼大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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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姑娘,到顶了,你下不下啊?”一个推着空轮椅的护工,一脸奇怪地看着双眼呆滞、失魂落魄的樊星星,“人都已经空了,就剩你一个了,你还不下吗?”
“哦,下下下下!”樊星星恍然回神,赶紧跟着护工走下电梯。
然而刚在住院部的长廊里走了几步,她就发觉到了不对劲。
这里也未免太熟悉了。真的是儿科吗?
儿科不应该是满墙童趣,有很多小朋友吗?为什么这零星走来走去的,都是大人?
樊星星倏然回神,抬头,确认,然后一整个大无语。
怎么回事?她怎么又跑到普外科了?
这是习惯成自然吗?
樊星星懊恼地只想拍拍自己脑袋。
她刚刚一定是上楼时心不在焉地跟着大家一起按键,结果就一不小心,就下意识按下了自己最熟悉的楼层。
真是莫名其妙,丢人丢大发了。
她赶紧收回脚步,打算在尚且无人在意自己的时候,来一个无事发生,原路折返。
可惜天不遂人愿。
她脚下还没调转好方向,就被身后一个魔鬼般的声音给残忍地叫住了。
“樊星星?你怎么来了?”
“……”好吧,还是被余傅瑾逮了个正着。
她觉得今天自己可以去买彩票了。就这运气,简直是没谁了。
樊星星这次真拿手去敲自己的脑袋了。
然而情急之下她却忘了,她右手是受伤的。
拳头还没握紧,她就“嘶”的一声,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余傅瑾发现了异常,快步走了过来。
樊星星连忙把手背到身后,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没事,按错楼层了。”
“把手拿出来。”余傅瑾的语气没有给她留任何狡辩的空间。他和任何一个专业过硬的外科医生一样,都无比相信自己的眼睛判断。
樊星星自知躲不过,只好讪讪地把手伸出来,老老实实掌心向下,将伤处完整地摊给他看。
服务台小护士处理外伤的手法并不专业。简单的碘伏消炎过后,只缠上了薄薄的一层纱布,轻轻一揭,创面就一目了然。
余傅瑾见状立刻蹙起了眉头:“你这是……和谁互咬了?”
“……”你才没事和谁互咬玩呢。
如果是平时,樊星星一定这样反唇相讥,和他瞪着眼睛斗嘴。
可这次,话还没到嘴边,她却眼眶一热,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止都止不住。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委屈得要命。
她觉得自己最近一段时间,心莫名变软了,苦练了十几年的金刚不坏铁石心肠“功”怕是要废了。
她不仅会为苏安安哭,为网红豆豆哭,为不幸的汤圆哭,还时常想为自己哭。
更丢脸的是,她以前还都是悄悄地一个人眼湿心潮,哪像现在,都退化到了当了外人的面,能在光天化日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哭的地步了。
太社死了,她想。以后真没法见人了。
可她就是忍不住。
拼尽全力抗争到最后,她索性也不想忍了。
对呀,都是有一定概率要被判死刑的人了,她哭一哭怎么了?
他爱笑就笑吧,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她还怕什么?
伪装了这么久,她也够累了。偶尔放飞一下又不伤天害理,没毛病。
想通这点,她就真一刻也不再忍了,更不双手徒劳无功地胡乱在脸上猛擦眼泪了,直接主打一个回归自我,释放天性,放开嗓子“哇”的一声,尽情豪迈地哭了出来。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很没形象,哭得肝肠寸断如丧考妣,哭得连见惯了大场面的余傅瑾都有些手足无措,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对她犯下了了不起的罪行。
“余傅瑾……”她哽咽着,抽泣着,悲怆地大口喘着气,活似一个没心没肺的几岁孩子,哭得仿佛天都塌了,“怎么办啊余傅瑾,我就快要死了……可我还没活够呢……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