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樊星星的哭声实在太惊天动地,附近几个病房的病人和家属,能跑出来的都跑出来围观了。
“哟,余医生,这是谁呀?女朋友?”虽然碍于情面,大部分人都忍着这句话没问,但架不住有几个心直口快的老阿姨勇当众人嘴替,“您怎么欺负人家了?看这小姑娘哭的……噢哟哟,可怜咧……”
余傅瑾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辈子丢过的脸都想了一遍,最后盖章确信,自己还是彻底败给了樊星星。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不外如是。
眼看着凑过来的吃瓜群众越来越多,甚至有个别小护士都闻声赶了过来,而樊星星却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铁青着脸一把抓起樊星星的手腕,穿过长长的走廊,越过瞠目结舌的护士台,把人带到了医生休息室。
“啪”的一声合上门,世界总算暂时安静。
“哭吧。”余傅瑾将她往椅子上一按,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居高临下瞧着她,“哭完了再好好说。”
“……”有这么安慰人的吗?
樊星星虽然也觉得很抱歉,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多说无益。
她只知道,能酣畅淋漓的哭一场,心情确实好多了。是十几年来少有的那种舒畅。
值了,她想。哪怕被他凶上一顿,也是她应得的。
谁让他倒霉给撞上了呢?
见樊星星情绪逐渐稳定下来,雷霆万钧变成了抽抽搭搭斜风细雨,余傅瑾的脸色终于也渐渐缓和了下来:“怎么了?我哪句话说错了吗?”
樊星星摇摇头。
“那说说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吧。”余傅瑾盯着她的眼睛,“别告诉我这是猫狗咬的。我不瞎。”
樊星星只好实话实说,把她和医托发生争执的过程说了一遍。
但出于对罗娜隐私的保护,她刻意没提见到罗娜的事,只说是探望完范先生,在医院内又偶遇了这位黑医托。
余傅瑾听得眉头越皱越紧。
等她全部说完了,他才冷着声音说:“你还知道害怕呀?我还以为你摆个十字手势,都能化身奥特曼,拯救全世界呢!”
“可我不能眼睁睁地放她走呀,”樊星星无法认可余傅瑾惯常的漠然,“你知不知道她毁了多少小女孩的一生?这都不是第一次了,她专挑那种看起来像学生的独身小女孩下手,连我都被她拦过!”
余傅瑾眼神一滞:“她拦你做什么?”
“拉我去做人流呗。”樊星星撇撇嘴,“还好我只是个阑尾炎,不然可能真被她给说动了。你是男的,你根本不知道她那些共情力炉火纯青的话术,对小女生有多大诱惑力!你要是认识妇产科医生的话,可以去问问,就是她们这帮人,祸害了多少无知的小姑娘!”
“行了,别激动了。”余傅瑾面色恢复了平静,“我去联系一下保卫科,了解一下具体什么情况。你这边我会安排唐恬帮你好好消消毒。至于传染病什么的,先别想太多。只要那女人没问题,你就没问题。别整天自己吓自己。”
“……”好吧,她是有点反应过激了。樊星星不好意思地抿抿唇,有点怂地抬眼看看余傅瑾,“不好意思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迷迷糊糊地就到普外科了……”
楚楚可怜的眼神,让余傅瑾纵然还有再多的吐槽,也只能憋在心里。
这么久了,他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个性?
外表带刺,嘴硬头铁,但内里其实却比谁都要柔软。哪怕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还不忘为其他人操碎了心。
不管关系是自己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也不管对方是一个人还只是一只小小的动物。
听完今天冲突的前因后果,他甚至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突然情绪崩溃了。
每一个色厉内荏的孩子背后,都有一个内心严重缺乏安全感的故事背景。
樊星星情绪并不稳定。从一开始认识她时就是。
可能上一秒还笑的阳光灿烂,下一秒她就会突然像三岁小孩的脸一样,说变就变。
几次过招之后,他已经开始习惯她这一点了。
世俗鸡汤里,总把“情绪稳定”说成是一个人最大的财富和天赋,却忘了科普,这种财富和世间其他的任何财富一样,都离不开良好原生家庭的先天荫泽。
出身那样的家庭,她还能长成如此观照生命、勇敢健康独立的样子,已经十分难能可贵。
就算扈小姐不交代,他也会在能力范围内,对她该帮就帮。
至于其他的帮不到的,他也无能为力,只能有赖于她个人慢慢成长。
“处理完伤口,我会给你开一个验伤报告。”余傅瑾打开门,声音轻缓,目光不知何时变得十分柔和,“剩下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办完你该办的事,就早点回家休息吧。”
交代完毕,他轻轻合上门转身离开。
樊星星知道他是在给自己一个整理情绪和仪容的时间。毕竟她也是在这里住过院的人,刚才的形象的确在老熟人们面前不太雅观,需要调整一下心态,才能开门见人。
这么看来,他的情商倒也不是她想的那么不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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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唐恬敲门进来。
一见到樊星星,她就捂着嘴笑得不能自已。
“干嘛?没见过人哭啊?”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樊星星反问得脸不红气不喘。
“哭是见多了,但敢在余医生面前这么哭的,你还是第一个!”唐恬一脸佩服地竖起大拇指,“说吧,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都已经出院这么久了,还保持着联系呢?你知不知道当他牵着你的手往休息室带的时候,外面都集体炸锅了?”
“……”知道,怎么不知道?
传说中的高岭之花嘛,竟还有疑似下凡的时候,怎么不让人八卦心四起?
“欸,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呀?”唐恬眼冒精光盯紧樊星星的眼睛,“我早就发现你俩不对劲了。”
“能有什么关系?”樊星星啧了一声,自知这关系光靠解释是解释不清的,反而可能越描越黑,具体可以参考她亲爱的哥哥唐晟。所以不如索性不理,直接将伤口大咧咧送到唐恬的面前,“就医患关系罢了。和你跟我的关系差不多。”
唐恬给了她一个“鬼才相信”的白眼,这才领着樊星星走出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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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伤口彻底处理好,樊星星才匆忙赶往儿科,找到薛姐。
薛姐见到她手背上的伤也是一惊,但这次樊星星选择了隐瞒,只说是自己做饭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
薛姐关切了几句,这才将话题引到正题上来。
“是这样的。”碍于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薛姐声音压得很低,“是一个年轻的女病人,不小心意外怀孕了。男方目前明确表示让她打胎,又因为身份问题,不方便出面陪同。女孩子又不敢让家里知道,所以就来找我们咨询。我听着她声音有些恐慌,在电话里一直哭,就多安慰了她几句。可能就是因为这几句吧,让她对我产生了信任,点名非要我去陪。如果搁平时,陪了也就陪了,现在不就是这么个特殊情况……”
说着话,她一脸无奈地看了下躺在床上熟睡的儿子。
樊星星当然理解她的无奈,爽快道:“您放心去吧。反正都在一个医院,来回照看也方便。孩子和我也算认识了,不怕。”
“那多谢你了。”薛姐重重叹口气,“对于这种年轻女孩子,我是一向很惋惜的。但比起惋惜,我其实更害怕她们挫折之下走上弯路。你知道吗,每年因为这种事情或直接轻生,或事后抑郁轻生的女孩子都不少。还有一些因为羞耻心作祟,接受了不当治疗,最后落下一身病,导致终身不孕。所以对这个情绪不太稳定的病人,我一般格外重视。这可能关系到女孩的一生。”
“明白。”樊星星点头,“我以前同学就有这种,悔断肠子都没用。”
“所以女孩子真的要保护好自己。”薛姐也意有所指地认真看向樊星星,“这世界上不负责任的男人,比你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樊星星却不以为意地笑起来:“您别这样看着我呀,我之前电话里说过了,我可是母胎的不婚主义者。”
薛姐显然并不相信,但她也不急于反驳,起身拿出手机,走到卫生间和这位女病人通电话。
一两分钟后,她一脸凝重地走出来。
樊星星心下一沉:“怎么了?”
“我联系不上她了。”薛姐语气里满是担忧,仿佛她最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
樊星星连忙宽慰她:“说不定她男朋友又肯负责任了呢?”
“最好是这样。”薛姐不放心地拧眉,又打开手机,不死心地连发了几条短信。
樊星星不知道她发的具体是什么,只知道短信全部发完,手机刚锁上屏幕,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薛姐精神一震,对着樊星星做出一个嘘声的手势,然后转身就又进了卫生间。
不用想,肯定是那个女孩终于出现了。
然而等薛姐再出来时,她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好看多少,反而更加沉重了。
樊星星紧张地都从凳子上站起了起来:“又怎么了吗?”
薛姐蹙眉道:“事情有点麻烦。这孩子,不仅仅是怀孕,而是宫外孕!她刚刚自己做的B超结果出来了,医生建议得马上做手术。可最要命的是,她男朋友到了这个时候,反而联系不上了!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钱也不够,这手术根本没法做啊!”
“……”该死的渣男!
不对,这种渣的程度,简直已经到了令人发指、人神共愤的地步了。
还身份?身份你M!
遇到事就只知道逃之夭夭的垃圾,配谈什么身份!
根本连专属人类的身份证都不配拥有,不是吗!
要知道,宫外孕手术不是一般的人工流产术。不管是费用还是风险,都算是外科手术的级别。若当事人运气再差点,手术台上被切除掉一部分输卵管都是保命的常规手段。这对以后生育的影响,自然是板上钉钉的。
别说未婚的小女孩,就算是已婚已育的女人,听到这种手术,心都要抖上三抖。
“那怎么办?”樊星星也有些为这个倒霉的女孩着急了,“她现在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呢。”薛姐捏紧手机,罕见地有些没了主意,“她死活不肯说她现在在哪里,只是哭。可哭能解决问题吗?普通的怀孕,你晚几天去做,只要不超过14周,都没问题。但这种宫外孕,真的拖不起。如果输卵管破裂了,就真的小命不保了。”
“那如果我们报警呢?”樊星星踌躇着问。
薛姐坚定地摇摇头:“我们没有权利怎么做。只能这两天多保持联系了,希望她能快点醒悟,当断则断。”
“……”这倒是。她们之间并没有授权协议,什么都插手,好心只会办了坏事,最后害了自己。樊星星失望地重新坐下,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她是在哪里看的门诊?是这里吗?”
薛姐点点头:“对。怎么了?”
“我正好认识一个医生,要不要我托他帮忙打听一下妇科,看看她这个宫外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咱们是没权利报警或催促她住院,但医生可以呀!只要我们把她的私人情况和医生做一下沟通,相信只要是对病人负责任的医生,都会想办法联系到她的。至于她到时候做不做,在哪里做,那都是她的自由。很多不懂医学的女孩子,都对宫外孕的凶险,是根本没有概念的。”
薛姐听完也眼睛一亮,但很快,她又有些犹豫:“你怎么保证医生一定会联系她?这世界上不想惹麻烦的医生也不少。本身这也不是医生的职责范围。”
樊星星却很笃定:“可如果我说,这样做能帮她减少一件潜在的医疗纠纷呢?别看现在这女孩什么都不在意,但万一因为耽误了治疗,她出了事,她的家人一定会来找她的门诊医生,您信不信?她们一定会状告医生,责备她们没有把风险充分告知给女孩,也不主动联系她们家属。到时候,医生一定会一个头两个大,而且一定会负起一定的责任。”
她这一番话,让薛姐也无话可说,看向樊星星的目光逐渐变得赞许:“看来我找一个有医院工作经验的人,真的太对了。我们一般的陪诊师,都不会从医生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本来我还考虑到她的个人隐私问题,但生死在前,其他的确实都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说干就干,薛姐立刻打开后台资料,调出了这个女孩的信息。
樊星星不看则已,一看直接七魂丢了三魄。
什么鬼?
这个女病人的名字,怎么不多不少就是两个字,而且还叫罗娜?
是她认识的那个罗娜吗?
虽然樊星星很想告诉自己,“罗娜”只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文名字,全中国不知道有几千几万个叫罗娜的人,可直觉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就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罗娜。
不然太多巧合根本讲不清楚。
碰巧出现在妇科,碰巧被黑医托给缠上,碰巧她也红着眼眶踏破过门槛,却压根找不到自己想找的人……
所以,谁能告诉她,这件事到底和范先生有没有关系?
——老天爷,请赐她一双从不曾认识任何局中人的眼睛吧。
薛姐见樊星星脸色不对,忙问:“有什么问题吗?”
樊星星表情如遭雷击状:“我想,我可能认识这个人……”
“你朋友?”
樊星星摇摇头:“算不上。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但我刚刚在妇科扫楼时,正好碰到了她。可能是怕我窥探她的隐私吧,她简单和我打了个招呼就扭头走了。我当时就怀疑她有点类似的麻烦,但我没有证据。现在看来,一切都连上了。”
“那……你还要按原计划插手吗?”薛姐迟疑着问。众所周知,熟人局最是难介入。
樊星星果断地点点头:“要。”不管事情的真相怎样,生命只有一条。罗娜那么大好的前程,不该毁到这种烂事上。
“那你来办吧。”薛姐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鼓励道,“既然是朋友,那就更得关心她的安全。哪怕我们因此被她投诉了,只要她人没事,那都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