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星的这个电话,最终还是没有打出去。
站在儿科住院部走廊的尽头,她的手指在余傅瑾的名字上方空停许久,越想越觉得自己冲动之下,可能差点铸下了大错。
的确,在最初的冲击之下,她习惯性地从医护的职业使命出发,眼里只剩下帮病人“保命”这件事,却忽略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的无可奈何。
如今冷静下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这个“罗娜”真的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罗娜,那这件事,是她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罗娜的逃避与恐慌,以及她差点中了黑医托的套、成为下一个待宰的羔羊,可能并不一定来自于她对自己生命的漠视和对手术风险、医托骗局的无知。可能很大的一个因素,就是来自现实的枷锁和舆论的压力。
而薛姐之所以能对她的方案做出首肯,前提也是因为,她并不知道罗娜是一个本该有着大好前程的女大学生。
如果一早知道她的学生身份,薛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这么鲁莽的。
据她所知,现在很多医生,不管是校内还是校外的,为了避免担责,尤其是在这种有风险又敏感的病例上,一旦得知了患者的学生身份,又没有学生家长在场的情况下,为了自保,他们一定会获悉全貌后通知学校方,不管学生本人是如何哀求他们保密的。
听说更有甚者,个别医生为了安抚住学生的情绪,哪怕表面上同意了为他们保密,但转头也一样会一个电话打给学校的辅导员手里。
自然的,也就更不可能想当然地只凭借一张薄薄的授权,就像对待社会人员一样,同意陪诊师全程代理学生的手术相关签字的。
而学校方一旦从院方得知消息,也会因为同样的顾虑,第一时间通知到学生家长。
到最后,兜兜转转,一定会搞到人尽皆知,天下大乱,根本没人关心这样的操作是否会彻底摧毁一个女孩子的前程,乃至一生。
这恐怕才是这件事对于罗娜而言,真正可怕的地方。
也是她和王爽个人情况最大的区别。
细思恐极,樊星星硬生生在寒风袭面的十三楼窗口,后怕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自以为是,真是太可怕的一种病。
还好,她及时悬崖勒马了。
不然万一局面闹到不可收拾,她就算把自己杀了,也赔不起罗娜。
可她该怎么才能帮到罗娜呢?
她想,可能她得自己再想办法去试试,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和罗娜再打一次照面。
比起薛姐,她掌握的罗娜信息要多得多。如果真的确定这两个“罗娜”是同一个人,那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也不迟。
心病还须心药医。等罗娜想通了,回心转意做出自己的决定,总比外人不打任何招呼地越界干预,都要明智得多。
可话虽如此,事情却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罗娜之所以能对薛姐倾诉心扉,是因为薛姐是一个陌生人,而且隔着电话,就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幔帐,反而更容易让她放心。
而自己,则是她眼中的熟人范畴。从刚刚二人在妇科的短暂接触来看,罗娜现在对所有的熟人,都一概避之唯恐不及。
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看来只能是自己和薛姐打一个配合。
薛姐不能自作主张突破陪诊师的身份红线,依然需要扮演一个适可而止的可信任的陪诊师角色;而自己,也不能强行闯入到罗娜的保密防火墙。
身为现实生活中认识的朋友,她的作用只能发挥到帮薛姐找到罗娜为止。
剩下的,便全部交给薛姐。
她相信以薛姐的能力,只要她能见到罗娜,事情就一定会有转机。
这是眼下以她的能力,她能想到的真正帮助到罗娜的最好办法。
.
趁着对在系统里登记的那个号码还有所印象,樊星星当机立断,把电话拨了出去。
让她惊喜的是,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哪位?”听筒里传出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清亮孤傲,但也有些无法掩饰的潮湿。
果然是她。
“对不起啊。”虽然这是樊星星最不愿意确认的消息,但她还是很快镇定下来,开门见山,直接道歉,“我是樊星星,刚刚在医院,冒犯了。”
“没事。”罗娜冷冷说着,似乎对她的冒失仍然有所芥蒂,所以并不打算和她深谈,“如果你是要说这个的话,那我还有点事,要挂了。”
顿了一瞬,她突然警觉:“你是怎么知道我号码的?”
这一问,正中樊星星下怀。
她是真的挺怕她一气之下挂了自己电话,然后果断将自己拉黑的。这样戏就演不下去了。
“是范先生给我的。”她心里暗舒了一口气,语调里不动声色,“事后我越想越觉得对你过意不去,总觉得要和你道个歉才能心安,所以就擅自找了范先生要了你的号码。你不会介意吧?”
“哦。”果然一提到范先生,罗娜的声音就柔软了很多,“不会,没事。你想多了。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我这边真有点事。”
“其实我对你说谎了。”见罗娜依然很排斥自己,生怕她消失之后这个号码也打不通了,樊星星立刻放出第二个钩子。
效果果然立竿见影。
“什么谎?”罗娜不明所以地问。
“范先生挺不好的。”樊星星力图让自己语气听起来沉重一些,“是我送他到医院的。但因为怕你担心,他不让我告诉你实情。所以在咖啡店门前,你问我的时候,我说谎了。真实的情况是,他现在在住院。而且,范琼因为对你的误会,不让他和你再联系,所以……”
“她误会,她误会什么?”可能是一方面出于对范先生的关心,一方面因为自己被误解,罗娜突然变得极为激动,“她自己不关心自己的父亲,还不允许别人关心吗?一天到晚把老先生当儿子一样管,他能开心才怪!她就不想想,自己做得对吗?而且,老先生都已经八十多岁了,能和我发展成什么关系?我是那种女人吗!他又是那种长辈吗!”
“……”一番话,不仅打了范琼的脸,也让樊星星觉得自己的脸颊被甩得生疼。
她想,她还是对那件事的执念太深了,所以本能地对所有年长男性都抱有极深的偏见。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她就忍不住把他们的人品往最坏的地方想,宁可信其有,也不愿信其无。
还好范先生不会读心术。不然得知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经摇来摆去几经沉浮,恐怕早就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了。
她是发自内心地对他们感到非常抱歉。
尤其是对罗娜。
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对身心通达的范先生而言,可能只是他漫长一生中早已习以为常的片叶不沾身的绯闻之一,但罗娜来说,则是不折不扣的黄谣。
就因为她漂亮、张扬、大胆热情,就被理所当然地扣上这样的大帽子,未免太令人窒息。
只要一想到打印店老板那王婆一样的眼神,她就通身一阵恶寒。
但同时,又不自觉地自我厌恶。
她虽然向来标榜自己鄙视一切造谣、传谣和不带脑子地信谣,可她又有几次是真正清醒地独立思考过呢?不也因为自己的固有偏见和浅薄认知,几次三番地被带了节奏,差点成了这罪恶传播链条中的一环吗?
看来真的要走出来了,她暗暗警告自己说。
被那样的执念反噬一生,对她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旷日持久的恐怖惩罚?
.
“对不起啊,罗娜。”樊星星这次的道歉,是极其郑重且发自内心的。
她为自己曾真切出现过的怀疑和动摇,而深感愧疚。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对她当面说声抱歉。
许是被她的凝重语气给触动了下,罗娜沉默了两秒之后,才缓了缓口气轻声说:“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你也不用和我说那么多次对不起。倒是范先生,他身体到底怎么样?”
“不好,但也不是最坏。”樊星星斟酌着用词,“不过终归是年龄大了,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哦。”罗娜当然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被范家欢迎的人,回答得也十分克制,“那我祝他早日康复,也希望……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多去看看他。”
“嗯,也希望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健康平安。”樊星星状似闲谈模式地随口说着,“护理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有陪诊师和护工帮忙,就算范琼不出面,也不影响。现在相关的医疗衍生服务,都做得蛮好的。只要机构正规,一个人做手术也可以很放心。”
“是的……”罗娜似乎心有戚戚地低低应了声,但就在樊星星期待她接下来的话语时,她却又隔着电话沉默着陷入了把天聊死的漫长死寂中。
就在樊星星都觉得十分尴尬、想着要不要出声打断她的节奏时,罗娜总算又开了尊口。
“樊星星,”她声音听起来更低了些,“你手……没事吧?”
樊星星一愣。
她怎么知道自己的手被咬了?当时她不是早就一脸反感地走远了吗?
难不成她一直在暗处看着自己和黑医托纠缠?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早就意识到那个医托不是什么好人,而自己也不是故意在找她的麻烦?
这个推断,让樊星星感到有些暖心。她马上爽快笑着说:“没事,我骨头硬着呢,伤口也及时处理了,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罗娜听起来也有点如释重负,“樊星星,没想到你是个挺有正义感的人。我觉得我以前对你好像不太了解。”
樊星星失笑。
能怎么了解?分明两个人在店里第一次碰面时,正享受着众星拱月女神般待遇的罗娜,压根没有看自己这个毫无存在感的普通服务生一眼。
如果不是这次大家都一股脑出了这么多事,她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和罗娜这样的高傲白天鹅有交集。
“没事,存一下号码,以后就了解了。”饶是心里这样自嘲地想着,面上樊星星依然笑得很是爽朗,“我们应该是同岁。以后如果想逛街吃东西什么的找不到伴儿,欢迎找我做搭子。我这人可能什么都缺,但就是不缺自由和时间。”
“真的吗?”罗娜居然当真了,“那你现在在哪里?还在医院吗?要不要一起逛个街?”
“现在?”樊星星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对,现在。”罗娜的态度不像是开玩笑,“马上今年第一波西伯利亚寒潮要来了,你不觉得衣柜里缺一件新款羽绒服吗?”
“……”冬季实体店的衣服都贵得要死,她这种穷人哪里敢去想?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和她见上一面了。樊星星立刻满口答应,“好呀,我现在在医院。等会儿院门口见。”
.
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是出乎樊星星意料之外的。
她这通电话本来也没想直接达到什么目的,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个“罗娜”是否就是她,以及借由范先生的友情出演,破一下两人之间的冰,好为后续的帮助做铺垫。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既然她都对自己主动发出了罕见的邀请,那就算天上下刀子,她都得准时赴约。
两人约定了医院门口碰面,樊星星也第一时间和薛姐简单地交代了一下,便急匆匆下楼。
谁料刚走到住院部门前的花坛,她就接到了一个显示“派出所”标签的固定电话。
樊星星连忙接起:“喂?”
“是樊星星吗?”电话那头的男警察朗声公事公办说着,“这里是派出所,医院保卫科已经把那个涉嫌诈骗的医托扭送到我们这里来了,你现在有时间过来录个口供吗?”
“现在吗?”樊星星有些犹豫,“可我现在还有点别的事……”
“对,就现在。”警察的语气不容任何质疑,“因为她并不承认自己诈骗,只说是和你个人有一些私人冲突。如果你不及时过来一下的话,我们也没理由关她太久。”
“……”我去。
樊星星相当无语地暗骂了声,不得不感叹那女人诡计多端,这次洗白的角度还足够清奇。
但黑的白不了,这次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逍遥法外。
“怎么样?时间可以吗?”男警察显然没那么多耐心等她墨迹。
“可以!”樊星星问清楚了地址,毫无选择地当即应了下来,“我安排一下手边的事,现在就能去。”
挂断电话,就在她思索着该怎么稳住罗娜、完美做到两头不辜负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悉声音。
“樊星星,没想到你业务还挺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