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曹飞妈妈嘴里，樊星星听到了一段李女士令人唏嘘的陈年往事。
李女士原来叫李雪，年轻时水灵漂亮，人也乖巧孝顺。虽然小时候因为父亲出轨，导致了父母离婚，但李雪和母亲关系一直很好，两个人靠母亲在国道边上开的一个小小的司机饭馆为生。
本来生活平静顺遂，变故发生在李雪十八岁那年。
因为本地山清水秀，虽然当时旅游业没有真正发展起来，现在距离上海两个小时的车程二十年前至少要辗转四五个小时，但经常也会有上海的学生和小白领，趁着周末来这里体验一把原生态的穷游，因此李雪母亲物美价廉的小饭馆也一直不愁生意。
某个不冷不热的四月底，店里来了一大巴从上海来的名牌大学生。
这群青春洋溢的天之骄子，在她们店里开了满满三大桌农家菜当晚餐。他们的计划是，晚饭后就到附近的露天草坪跳舞唱歌开篝火晚会，然后再去幕天席地睡帐篷过夜。
李雪当时高三，枯燥的备战高考之余，就在店里帮母亲打下手。
所有菜都上完之后，她发现外面的大巴边，还站着一个男生。
和店里觥筹交错洋派阔气的同学们不同，这个穿着朴素的男大学生一个人站在路边啃着干巴巴的最便宜的那种老面包，看着有些格格不入。
李雪心下不忍，就送了他一瓶冰柜饮料。
这么着，两个人就认识了。
李雪从记事起，自己就一直被困在这个小饭馆里。尽管她已经很努力学习了，但以当地的教育水平和她的天资，她是不可能考上男生那么有名的全国重点大学的。
见男生有问必答，李雪就向男生问起了外面的世界。她想知道大城市是不是像电视里一样繁华自由，大学恋爱是不是也像《将爱情进行到底》里那么浪漫梦幻。
聊着聊着，两人就聊到了一起。
虽然男生很穷，但情窦初开的单纯李雪仰慕他的才情和聪明，觉得他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认为他就是上天赏给自己的改变命运的钥匙，于是当晚就在男生的甜言蜜语下，进了他的帐篷。
两个月后，高考前夕，李雪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打电话问男生该怎么办，男生却让她自己先处理。他现在还是个学生，没能力和她结婚，更没可能在外面租房子和她一起生活。他希望她能体谅他。他画饼说，他们来日方长。
李雪当时鬼迷心窍，也觉得是自己给对方惹了麻烦，便鼓足勇气想尝试着自己一个人去小诊所解决掉腹中的麻烦。
但小地方风言风语向来传得快，她又怕被母亲发现，加上心底对这个孩子真的舍不得，万般纠结之下，她决定偷偷收拾包裹去上海，去投奔她心爱的情郎。
结果临行之前，她被母亲发现了异常，拦了下来。
得知女儿铸下大错后，母亲也慌了神。见女儿坚决不肯打胎，母亲便想自己去上海找男生要个说法。她让李雪无论如何不能错过今年的高考。这才是影响一辈子的大事。
母亲前脚刚去往县城的汽车站，后脚李曼就拿了店里所有的钱，也溜了出去。
她给母亲的是男生的假名字假学校和假地址，她还是想留住这个所谓的两人爱情结晶，并让这个孩子成为她牢牢羁绊住男生、走向大城市的筹码。
母亲自然没找到男生，同时也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李雪到了上海后，就在男生学校附近租了个破旧的小房子待产。
许是亲眼见过李家红火的小生意，也知道李雪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独生女，如今还带着钱倒贴过来，他又不用负担生活费，男生还真和李雪煞有介事的同居了起来。
怀胎十月后，李雪生了，男生也大四毕业，准备找工作了。
但那一年就业形势不是很好，男生眼界又高，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既能落下户口，待遇又高的体面工作。而他本身家境又贫寒，毫无家底支撑，李雪的钱也随着生孩子、养孩子这些大事坐吃山空，眼看着两个人房租都快交不起了，李雪便决定趁着春节，带着孩子回头找母亲寻求帮助。
谁料一直担心女儿的母亲见面后却硬气得很，不仅一分钱不给，还不顾小外孙女尚在襁褓，在风雪天拿起扫帚将一家三口扫地出门。
她说自己没生过这样没脑子的女儿，也见过这么不负责任的女婿。她是不可能被他们生米煮成熟饭的把戏给拿捏住的。当初李雪既然有本事放弃自己的前途私奔，那以后就凭本事靠自己养活自己吧。她是一分钱都不会给的。她的钱，是要留着给自己养老的。
那天，小饭馆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李雪的尊严，碎了一地。
受了这个奇耻大辱后，李雪再也没有在老家出现过。母女俩算是就此断了情分。
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从那以后，母亲也明显大受了打击，再没了之前为了女儿风雨无阻、全年无休开店的拼命劲头。
生意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没过几年，小饭馆就倒闭转让了。
倒是李雪，后来证明了自己眼光确实可以。那个男人十年后还真飞黄腾达了，不仅一家人住上了上海市区的大房子，男人还位居大公司的高管，算是出人头地了。
就在所有人以为李雪从此苦尽甘来、余生都要过上安逸的富太太生活后，李雪却在女儿结婚当月，突然又宣布离婚了。
原因是男人从婚后第五年开始，就频繁出轨，外面野花不断。
但为了让女儿不重复自己年少时单亲家庭的辛苦命运，更为了女儿在日后谈婚论嫁时不被对方因原生家庭破裂的缘故被挑剔，自幼便因父亲而痛恨死所有出轨男的李雪，能不动声色地隐忍这么多年，也是个狠人。
这场离婚，闹得挺大。据说连律师都参与了进来。为了这一天，李雪蛰伏了将近二十年。她不仅掌握住了男人在工作上所有见不得人的软肋，还控制住了家庭的主要经济大权。
当逆来顺受了一辈子的妻子，突然变成了杀伐决断的致命主妇，男人是懵的。将近半百还被捏住命脉的他，不敢离，也离不起。
但这个时候，万事已经由不得他了。他最终只能被迫同意李雪的全部条件。
李雪在和母亲断绝关系的二十五年后，终于听了回妈妈的话，重获自由。
可惜，母亲已经没办法神志清楚地见证这一天的到来了。
其实多年前在小饭馆倒闭的前夕，母亲就有些精神状态不稳的症状。
经常会有人看到，母亲独自一人坐在大堂里，装神弄鬼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胡话，做一些匪夷所思的怪事。
很多人都觉得她的精神出了问题，四处传言说她是因为女儿的事，受刺激，疯了。
一个疯子当主厨的店，自然就没人肯光顾了。
所以，这也直接导致了小饭馆的仓促歇业关门。
近些年，随着老太太人越来越年迈，识人不清的情况更严重。
但因着她的嘱咐，族人们也从不向李雪透露这些。
在老太太生活彻底无法自理之后，族人便按照她的意思，把她送到了附近的敬老院。
但乡间的敬老院条件总归是有限的，老太太情况一日不如一日。
没办法，族人们只好辗转通知了李雪，不想让她这辈子留下遗憾。
李雪在接到通知后，第一时间就赶了回来，把老人接到了身边照顾。
所有人都觉得，老太太总算苦了一辈子后熬出头了，终于能在有钱的女儿身边重拾亲情颐养天年了，可怎么会这个时候，她又突然一个人又出现在这里呢？
难不成，李雪因为和她处不来，两个人又闹了矛盾，一气之下对她弃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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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星星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在医院，她就觉得这母女俩关系怪怪的。
原来根源在这里。
虽然不确定曹飞妈妈绘声绘色的八卦里有多少真实成分，但从逻辑上，其实是说得通的。
二十五年的隔膜，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消除的。
何况老人现在已经认不出李雪了，对李雪来说，这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力感，真的挺伤感的。
而且，她也似乎能理解了，当初老人为什么把自己错认成年轻时的李雪了。
或许在老人的内心深处，她遗憾和歉疚最深的时候，就是女儿在最美好的年纪，因为她的高压管制，而不问前程、一意孤行离开她的时候。
如果当时能好好沟通，如果她能够不那么强势，也不至于母女俩会白白浪费二十五年的光阴。
人生怎么活才叫好，什么才叫坏呢？
如人饮水，边走边猜罢了。
撞到南墙就回头，错了就改，有什么大不了的？
人生在世，匆匆数年，不过都是天地间的过客罢了，哪里有什么标准答案？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后来的糊里糊涂，反而是她逃避痛苦的需求之下，做出的最清醒的潜意识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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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知道她女儿的联系方式吗？”樊星星感慨之余，问曹飞妈妈，“她不可能是被女儿弃养的，一定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她女儿不缺那个养她的钱。”
“我还真没有。”曹飞妈妈叹口气摇摇头，“她都离家多少年了？现在早跟咱们不是档次咯！”
“哦。”樊星星只好将目光再次投向前排面色有些不自然的陈城。
看来，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那就只好报警了。”她拍拍陈城的肩，“你下来一下，我们看看怎么报。”
陈城还没回话，曹飞妈妈就摇着手叫了起来：“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乡里乡亲的，报警不是打李雪的脸吗？乡下和不比城里，还是给李雪和老太太留点面子吧！”
“那怎么办？”樊星星意味深长看着陈城，“还是要想办法联系李雪本人才行。不然万一老人上了国道，出了事，咱们谁心里都过意不去。”
“……”陈城紧绷着唇线沉默了一会儿，回头对上樊星星几乎胸有成竹的逼视，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樊星星这是笃定他有李雪的联系方式，也早就弄清楚了，当初那个特地为她量身定制的月入一万“大坑”，雇主就是这个李雪没错了。
看来，她这次回归，所知道的，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
陈城下意识地目光躲闪了下，避开她的视线硬着头皮干声道：“我突然想起来，我在这边好像认识个熟人，以前家里也在这附近开饭馆。我去打听打听，说不定能帮上忙。”
说着，他忙不迭推开门，走出了车子。
曹飞妈妈一脸觉得十分神奇的模样：“小陈还怪神通广大的呢，这里都能有熟人。”
“那当然！”樊星星挑挑眉，“他可是我们单位最年少有为的男同事啦。”
说着话，她眼神看向已经走出距离车子两米开外的陈城，只见他虽面有难色，但还是解锁了手机屏幕，拨出了一个电话出去。
不用想，电话那头，肯定就是李雪。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当着曹飞妈妈的面，很多话不能说的太透，不然这边这场戏就演不下去了。
她刚刚所说的“报警”，也并非本意。她也出自乡间，最知道乡下的人情世故。
为这种事报警，是对儿女最大的讽刺。一般懂点事的乡亲，都不会把事情闹这么大。
她之所以那么说，就是想断了陈城主动提出“报警”的逃避方案。
他肯定也早就听出，这个李雪，就是和他闹过不快的那个李雪。
想也知道，上次和薛姐在医院大闹后，李雪事后绝对没少找陈城的麻烦。这会儿再让他上赶着找李雪，他心里肯定不情愿。不如交给警察省事。
但樊星星却觉得，既然事情赶巧都凑到了一起，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索性挑开了，趁这个机会，和他好好谈谈。
他这么聪明，稍微一暗示，应该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陈城没有让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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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陈城收起电话回到车上时，肩头已经湿透。
“老太太还真是家里偷跑出来的。”陈城一边从包里抽出一把雨伞，一边重重叹息，“我熟人说，天不亮她就没见了，李家人已经在家附近找半天了，都快急死了，还好我们发现的及时。”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是先开走吗？还是停在这里看着老太太，等李雪他们找过来？”
樊星星有些忐忑，因为眼看着老太太就要挪到他们车边了，她很怕自己被发现后，老太太会再把自己当成李雪纠缠着不放，导致曹飞这单露馅。
但同时间，她更担心没人在这里盯着，老太太会发生危险。
“我上来就是和你说这个。”陈城撑开伞，走到樊星星一侧的车窗边说，“你们先去医院吧，我在这里守着老太太，等家属找过来。时间已经不早了，看天气预报搞不好等会儿还会下雪，到时候高速肯定受影响。咱们体检是有时间要求的，万一耽误了正事，不就辜负了曹主任，白忙一场了吗？”
樊星星了悟，点点头。
她知道陈城这是尽力想做出最两全其美的安排，也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岂料曹飞妈妈却不乐意了：“那不行！好歹老太太以前在街边开饭店的时候，曹飞还小，我没钱给孩子买肉吃，她们母女俩可没少接济我们。虽说现在住得远了，可能见了面都不怎么认识了，但要说管这闲事，还得我来，怎么能轮到你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小伙儿来？耽误就耽误吧，大不了咱一起回家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去呗！”
“……”曹妈妈的出其不意，打了樊星星和陈城一个措手不及。
两人对视一下，樊星星马上道：“那可不行。别说号已经取了，临时取消医院那边不允许，就说我俩，也不是每天都能请得出假的。您放心，陈城一个人没事的，他这边有熟人，您别担心！”
“那我就坐火车自己去，反正这骂名，我不能给曹飞落下。”曹飞妈妈却很固执，“不管怎么说，他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要是被李雪知道，我路过走丢的老太太的时候连脚都不沾一下地，说不定人家要背后怎么戳我脊梁骨呢，我可不能干这种让人闲话的事！”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樊星星也无话可说了。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陪诊师，当然要尊重客户的意思。
曹飞妈妈既然不像是假客套，她就必须放在心里去掂量。
确实，本乡本土的很多微妙事，确实比城里连对门邻居都叫不上名字的大环境要复杂得多。她想为自家的儿子维护住老家人情世故的心，逻辑上也没毛病。
“那行吧。”樊星星无奈拿出手机来，“我这就跟曹主任说一声。如果他同意，我们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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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飞心里也着急，但他显然也是拗不过自己老妈的。两个人沟通半晌无果后，曹飞选择放弃抵抗，让曹妈妈把电话还给樊星星。
樊星星接过电话，也推开车门下了车：“喂？”
“不好意思啊，老人就是认死理儿。”曹飞语气歉然，“你们先看看李雪什么候到吧。如果时间赶得及，咱们就按原计划来。如果来不及，就在镇上旅馆多住一晚，明天再说吧。我钱会照付，不会让你们白跑的。”
“明白。”樊星星收了线，走向陈城，转述了曹飞的意思，并希望陈城和李雪沟通一下，等会儿碰面了，千万别说秃噜了嘴。
“放心吧，我都交代过了。”陈城吐了口气，“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不愉快，这次都是我们帮了她的忙，她都懂的。”
“那就好。”樊星星也松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口罩给自己带上。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私接李雪单子的事了？”陈城看着她小心翼翼调整口罩的动作，顿了下后问樊星星。
樊星星耸耸肩：“她找你退定金的时候，没提到我？”
“没有。”陈城抓抓头发，尴尬地别开眼神，“她只提到了薛姐，没提到你。”
“哦，那可能是她不知道我的名字。”樊星星想起来，“当时合同是薛姐签的，我的名字并不在你们系统里。”
“那……当时你们在一起？”陈城脸色越发局促，“这单的前因后果，你都知道了？”
樊星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淡淡道：“也是误打误撞，才知道这是同一单。当时我去医院探望范先生，是老太太先把我错认成了年轻时的李雪，非揪我不放。正好薛姐路过，见我走不脱，才出面解了我的围，顺便帮老人做了检查。后来李雪来了，因为一些观念的分歧大家闹得有点不开心，她激动之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你，我这才知道这就是你之前私下和我提到的那单。并不是我不信你，刻意去调查你的。”
“我没那个意思……”陈城话还没说完，陡然看到远处急匆匆驶来的一辆沪字牌照的白色小宝马，他立刻压低了声音说，“李雪来了。”
樊星星立刻又拉高了一些口罩，低头小声说：“我去接曹飞妈妈下车。你这边尽量多圆着点，今天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知道了。”陈城清清喉咙，抖抖精神露出职业微笑，便撑着伞朝着李雪驶来的方向，迎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