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
樊星星觉得很不怎么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点敏感,她总觉得曹飞这句话透着严重的性别歧视,和对女性浓厚的刻板印象。
女的就一定是花瓶?男的就一定是年轻有为?别太离谱我说!
但因为他是客户,樊星星自然不能多说什么。
而对薛姐而言,既然你戏瘾上来了,想把排场给做足了,那当然没问题,只要钱到位就行。多一个人多收一倍的钱。何况演戏这种事,陈城最擅长了不是吗?
再者,出远门去外地乡村这件事,就樊星星一个小女孩她本来也不太放心。原本她想自己免费跟着的,现在既然曹飞点名要陈城了,那对樊星星来说,怎么也是个安全保障。
所以她在征求完陈城的意见后,转头就修改了合同。
陈城起初在看到办公室这么热闹的场面时,还有些微愣。
此刻听出了脉络,大概是觉得曹飞应该也是未来可以长远开发的潜力客户,他便立刻放下了对樊星星为什么突然在这里的疑惑,直接和曹飞自来熟般地称兄道弟了起来。那喧宾夺主的架势,俨然他才是这次出差项目的负责人。
樊星星抿了抿唇,心里虽略有不爽,但并没有外露出来。
只要薛姐的眼睛雪亮就行。
比起这个,她觉得自己此刻更应该调整心态面对的,是怎么装得像以前一样,和陈城面对面地共事一整天。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都已经不再是当初简单的老乡模样。
固然陈城还不知道自己在樊星星眼里早已人设翻车,但以樊星星对他真实人品的了解,自然清楚他不可能不对自己有看法。
毕竟自己曾经三番两次高高在上的明确拒绝过他,甚至还可能给他接月入过万的阿尔茨海默症老人那个私单带来了一些麻烦,如今却又因为别人的劝说而突然出现在这里正式入职,你说他怎么可能不介怀?
果然,曹飞前脚刚走,后脚陈城就换了一张脸。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樊星星:“这是什么情况?我怎么有点懵?”
还没等樊星星开口,薛姐就率先回答了他:“她被我劝回来了,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既然你们搭档做这个了,我也和你们来说一下注意事项……”
估计是薛姐表现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最懂长袖善舞的陈城也立刻审时度势地跟着重新换上了灿烂的笑脸,完全看不出丝毫不快或者尴尬,看向樊星星自我调侃道:“看来还得是薛姐,我这分量显然还是有点不太够。”
樊星星怎么会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揶揄之意,她轻笑了笑,淡淡道:“不是的,主要是我之前脑子没拐过弯来,总觉得自己不能胜任。还好薛姐耐心,给了我这个信心。”
“不管怎样,还是非常欢迎我的小老乡,再次加入余生陪诊。”陈城热情地朝樊星星伸出手,似乎要和她握手。
樊星星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既然都是同事了,不管对方你喜欢与否,该处的表面关系,还是要处理好。
这就是成人世界的无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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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飞租的车是辆市价大概七八十万的七座新款商务,外观崭新大气有面,车内舒适宽敞气派,一看就是成功人士才能拥有的标配,当然也租金不菲。
不得不说,花这么多钱在表面功夫上,这个曹飞还是真的挺虚荣的。
为了配合汇合时间,樊星星五点多就起床洗漱了。大冬天起这么个大早,还是个阴沉沉的湿冷天,真的挺违反人性的。所以一进入暖烘烘的车里,和陈城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之后,樊星星就带上口罩和眼罩,坐到后座打算补个眠。
谁料她眼睛越闭,脑子却越清醒。
因为任谁身边有个高谈阔论、满嘴跑火车的人物,你都不可能睡得着。
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知根知底的老熟人。
许是彻底撕下了在樊星星面前的伪装,陈城现在完全把樊星星当成了透明人,十分教科书般地向她展示了一遍,什么叫“天花板级别获客”。
樊星星猜想,他应该也是敏锐地看到了司机师傅身上的“开发潜力”。
师傅是个本地人,五十来岁,头发焗油,额头饱满,再加上他身上穿着的西装革履白手套,这气派看起来根本不像个司机,反倒有点像是个家财万贯的老板。
虽然人常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套行头本来只是他的“戏服”,并不能代表什么,但如果没有相应的底子,就算龙袍加身,乞丐穿起来也不像太子。
樊星星早想过这个司机家境应该也很不错,因为确实很多本地的中老年因为房产拆迁财务自由之后,会随便找点什么事打发时间。
但这并没有引起樊星星多少深想,也没觉得这和自己将来的业务有什么关系。
可陈城就不一样了。
他一见面就和司机老朋友一样地谈天说地,从国际形势到国内发展,从股票基金到退休养老。等到车子上了高速,他已经基本把司机的七大姑八大姨情况给摸了个一清二楚,而且还加上了对方的微信。
就这个开拓业务的能力,樊星星是发自内心地心服口服。如果他心术正的话,他绝对是一个非常好的新人带教师父,而且将来还肯定能在行内前途不可限量。
只可惜,苗歪了。
那这根苗的生命力越强,影响的范围越多,危害性就越大。
樊星星没办法不为他感到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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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飞出生的小山村,是个只有十余户人家但非常山清水秀的地方。
此时山内细雨缠绵,薄雾蔼蔼,鸡鸣犬吠,炊烟袅袅,整个小村子远看就像一幅精美的水墨画,城里人梦里的世外桃源不过如此。
村里人习惯早起,虽然才早晨七点多的光景,车子在曹家门口停下时,也已经聚过来了好几名眼神写满好奇的孩童与村民。
他们可能这辈子都没见曹家门口停过这么气派的车子,所以哪怕小雨都没办法打断他们看热闹的热情,所有人边围观还边低声羞怯地彼此交头接耳。
樊星星和曹飞打了个电话,很快,院门开启,一个精瘦的老太太从里面探出头来。
“伯母您好。”樊星星堆起笑容走过去,“我是曹主任的秘书,您叫我小樊就行。因为曹主任太忙了,抽不出来空陪您去上海体检,所以我们今天特意来上门接您。曹主任都和您说过了吧?您现在还是空腹吧?”
老太太闻言却一脸警惕地盯着樊星星,半信半疑:“秘书?他还有这么年轻漂亮的秘书?”
她话音刚落,樊星星还没开口回答,村民们便纷纷秒懂一样,嬉笑着朝她打起趣来:“怪不得您儿子看不上咱们山里的姑娘呢,原来城里有这么漂亮的小秘啊。您说您平时还担心个什么劲儿?我们早说了,他早就飞出去啦,和我们不一样啦!”
小秘?小秘你个头!
这个明显带着不礼貌的轻薄称谓让樊星星无语至极,却又无话可说,只想快点把老太太给带走。
可老太太却依然油盐不进地摇着头:“我和他说了,我不检查。就算他现在有钱了,出息了,我也不糟蹋那个钱。我又没病,干嘛要给医院白白送钱?”
“……”樊星星没想到老太太会临阵变卦。
曹飞不是明明和她说过,他都已经和他妈妈沟通好了吗?再这样耽搁下去,今天上午的检查就赶不上了。
她正要拿出手机和曹飞联系,陈城却已经从她身后过来,一边按下了她的手,一边弯腰谄媚笑着搀扶住了老太太的胳膊:“是啊,知道您心疼钱。但这次怎么办呢?都预约好了,钱也花了,人不去人家也不给退,不是白便宜医院了吗?”
老太太神色果然有所动容。
陈城乘胜追击,大声说:“曹主任日理万机,事情多得不得了,不然他肯定亲自来接您。这是他的孝心,您可不能辜负了。再说——”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樊星星,“您身体好了,曹主任放心了,才能安心工作和成立自己的家庭不是?不然人家姑娘肯定会问,家里有老人吗?老人健康吗?能帮忙照看孩子吗?您让曹主任怎么回答?咱体检了,才更有说服力不是?我可听曹主任说了,不出意外,他今年年前,肯定能正式订婚。您就等他的好消息吧!”
“年前?”老太太眼睛一亮,“你确定?”
“那当然!”这点陈城胸脯拍的啪啪响,因为曹飞的确这么提过一嘴,这点他说得极为自信。
“这小子,瞒的还挺严实。”老太太嘴角露出收都收不住的笑意,在村民们集体艳羡注视的目光中,乐滋滋地回屋收拾东西去了。
见老太太进了屋,陈城才悄声对樊星星说:“知道我为什么笃定她会去吗?”
樊星星眼神请教。
“因为你问她有没有空腹的时候,她没有否认。”陈城说。
樊星星眨了眨眼:“所以……”
“所以她是想要一个面子。”陈城自信满满道,“这个时间点了,老人家如果真不想去了,肯定早就吃完早饭了,而且也不会这么穿戴齐整,像是专程坐等着我们一样。一口锅吃不出两种人,她和曹飞一样,一看都是非常要面子的那种人。她想让越来越多的村里人看到,她儿子出息了,她和别人不一样,她终于能扬眉吐气了。孤儿寡母的日子向来不好过,村里围观的人越多,她其实就越高兴。她甚至恨不得能将曹飞这个‘光宗耀祖’的时刻,在众人面前僵持的越久越好,好证明曹飞虽然平时很少回来又大龄未婚,却并不是把钱看得比孝心更重要的白眼狼,更不是因为没钱才不好意思回来。她要努力炫耀一下曹飞高考之后,好不容易再次给她带来的荣光。”
“……”在对人性的洞悉方面,樊星星必须承认,相较于陈城,自己就是个一窍不通的幼儿园孩子。
事实也很快证明了陈城是对的。
老太太磨磨蹭蹭收拾好了东西出来时,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闻讯赶了过来,大家都对曹飞这次衣锦还乡的派头给震撼到了。
尤其在看到衣着光鲜的司机和陈城,都点头哈腰、鞍前马后地亲自伺候老太太上车之后。
老太太显然对眼前的盛况很满意,她上车之后还不顾清早的寒风,非要樊星星把车窗摇下来,见人问就大声炫耀,说你咋也知道我要去上海呢?
唉,我儿子可真败家,我都说不用了,他还专程派司机和下属去接我到大上海的大医院做体检。体检知道不?就是那种没病的人,专门去检查身体的地方。还真是有点钱就不是他了,看我回头不好好训训他!
直到车子彻底驶出了村子,她才让樊星星摇上车窗,又腾出空来一脸满意笑容地看着她,像是在审视自己未来的儿媳。
樊星星被她看得浑身发毛,但又无计可施,只能硬生生将视线转向车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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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养生圣地。而且很明显已经有人看到了商机,在附近开始做起了农家乐和民宿的生意。越靠近主干道,古色古香的小民宿就越多。
时间已经八点多,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开始多起来,也有不少外地牌照的车辆开进来,他们回程的车速相应的比来时也慢了不少。
就在他们快要拐上国道的当口,樊星星余光无意间扫到路边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最开始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这可是远离上海两个小时车程外的外地农村,那个曾经在医院把自己误认成女儿的阿尔茨海默症老人,怎么会孤身出现在这里?
可如果不是她,那又会是谁呢?
一模一样的穿着,一模一样的头发,一模一样的佝偻身形,还有一模一样的轮椅。
但和在上海时不同的是,这次她的身边一没有女儿,二没有保姆。
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艰难又倔强地用手推着轮椅的两个轮子,一步步缓慢地挪走在满是杂草和石子的乡道边缘。
而且看样子,她应该已经出来很久了。
冰冷的雨丝早已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外衣,湿漉漉的花白刘海凌乱地贴在她干瘦的上半张脸上,轮椅的轮子上也沾满了泥土和青草的碎末,看起来滚动时已经不若在正常的路面上那么顺畅,但看她在浓浓水汽中仍然咬牙前行的样子,却仿佛丝毫感知不到阻力那般不知疲倦。
原本樊星星是根本不想管这桩闲事的,因为这老人和她的女儿有多难搞,她都亲眼见识过。
而且这次薛姐也不在身边,还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万一再出点什么摩擦,就没人再能挡在自己前面,为自己做主了。
所以纵使再不忍心,她还是硬下心肠,决定收回目光,只当自己没看见。
可坚持不过三秒,她还是被自己打败了。
要知道,这个老人可是老年痴呆病人。她这个样子明显是走丢了,万一不小心发生了车祸或者自己摔倒,后果都不堪设想。她真的要坐视不理吗?
樊星星觉得自己还是做不到。
哪怕不下车插手,停车报警这样的举手之劳,还是可以做的。
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副驾驶上正埋头全神贯注玩手机的陈城,骤然想起来一件事——这老太太,不就是陈城当时私下接的单吗?
合该天意,全都撞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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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麻烦停一下。”樊星星立刻叫住了司机。
司机不明所以,但还是放慢了速度,靠边停靠:“怎么了?”
“你认识后面那个老人吗?”樊星星拍拍陈城的肩。
陈城认真朝后探头看了眼,然后不像说谎的样子摇了摇头:“不认识。怎么了?你认识?”
樊星星皱皱眉头,还没出声接话,曹飞的妈妈已经在定睛一看后,大声叫了起来:“这老太太,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您认识她?”樊星星心下一松。如果她们是熟人,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对啊。”曹妈妈惊讶过后,又换做一副心有戚戚的怜悯模样说,“这可是我们这附近大名鼎鼎的人物。不过她出名,倒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她女儿。她女儿啊,这辈子,过得那叫一个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