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单独上岗,樊星星多少还是有点紧张。
好在主顾们以熟客为主,不仅非常包容,有几位热心的还主动当起了她的半个老师,帮助樊星星很快便适应了服务生的身份,渐渐地也开始应对自如起来。
直到一位通身黑白职业装的中年女士走了进来。
“欢迎光临!”难得见到精英打扮的陌生面孔,樊星星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拿出最大的热情。
然而回应她的,不是轻声细语的礼貌点单,而是直接一个带着凌厉掌风的大嘴巴子,冲着她毫无防备的脸,结结实实地招呼了过来。
樊星星整个人都被打懵了,耳根瞬间嗡嗡作响。
周遭也一片哗然,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柜台这边。
马上有人认出了中年女人。
“范小姐?您怎么来了?稀客啊!”
说话的人是最爱围观看热闹的老周。上次樊星星和黑医托当街battle时,一直振振有词理直气壮作壁上观的他,一发现来者是熟人,便第一时间站了出来。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拉开了些中年女人,自己介入两人中间后,才又对中年女人说,“小樊是新来的服务员,人蛮好的呀。”
“蛮好的?”女人鼻孔里冷哼了一声,一脸鄙夷上下打量着樊星星,“仗着自己年轻漂亮,就为了钱勾搭大自己六十岁的老爷子,这叫蛮好的?”
她的嗓音尖锐刺耳,说的内容香艳刺激,立刻戳到了个别无聊好事者们的低俗嗨点,齐刷刷看向樊星星的眼神,开始变得光怪陆离。
樊星星面上挂不住。
她当然知道她一定是认错了人,但流言蜚语向来与真相无关。没有什么比给一个年轻女孩子造黄谣,更低成本的毁人手段了。
一旦你开始说一个女孩不检点,那不管她检不检点,她都已经不检点了。
“这位女士,请你说话放尊重点!”樊星星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厉声反击,“你认识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女人嗤笑一声,高高在上的目光倨傲环顾一周,“我爸呢?”
樊星星无语:“你都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谁,那我又怎么知道你爸是谁?”
“还挺伶牙俐齿?这口条没学法律都亏了。”女人啧了一声,双手环胸,气势凌人看着樊星星,一脸轻蔑,“我爸,这里的老板,给你发工资的人,你不认识?”
范先生的女儿?
这么说,她就是范先生嘴里那个让他骄傲的知名律师?
当街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巴掌,这就是沪上高知大状师的水平?
别太离谱行吗!
樊星星忍住反唇相讥的暴脾气,尽量耐着性子回应范琼:“对不起范小姐,我想您一定是认错人了。我是正规招聘进来的服务员,今天才是我上工的第一天,并没有和范先生有什么其他特殊关系。我想,您想找的,一定另有其人。”
剩下的话,她没说完,更没点明。
尽管她早已经想到,范琼真正想找的人,到底是谁。
他们两个的关系,果然不简单。
“对呀对呀,范小姐,您应该是搞错了。您是不是想找那个今天陪范先生一起去听音乐剧的音乐学院的女学生?”老周终于也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连忙朝范琼解释。
“女学生?”许是二人曾经有过业务雇佣关系的缘故,范琼在面对老周时,态度明显温和了一些。她微微一愣,又审犯人般地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樊星星,确认她毫无心虚之色后,才扫了眼她已经红肿起来的脸颊,表情有些歉然。
“那不好意思,我可能是认错人了。”范琼并没有十分在意地抽了抽嘴角,很西式地耸了耸肩摊了摊手,算是表达了她的歉意。只是面上表情,仍旧是高贵冷艳的上等人姿态,“我只是听说我爸最近又新交了一个小女朋友,这会儿正在店里帮忙,所以……”
“哎唷,那您是真的搞错啦。”老周笑嘻嘻地摆摆手,笃定道,“就算是小罗,也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姑娘,人家是学外国音乐剧的高材生,只是因为和范先生聊得来,所以才成为朋友的。我亲耳听见她叫范先生爷爷来着!”
“爷爷?”范琼显然不信,“有些小姑娘谈恋爱的时候,还喜欢叫自己男朋友爸爸呢,这你都信?”
噗嗤。有人秒懂,没憋住笑出声来。
然后,这意味深长的笑,就一个传染一个,在这个以中老年男性顾客为主的咖啡店里,瞬间变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樊星星却笑不出来。
她只感到可悲。
刚刚她有多为自己叫屈,现在就有多为那个小罗感到可惜。
不管她和范先生是不是那种关系,在三人成虎的暧昧嬉笑调侃间,她也都已经是了。
不仅是了,而且还带着正常女性无法承受的不可言说的颜色,永远浸染在她名字的一笔一划中,和她整个人一起,在她本人还不知情的时候,就被牢牢锚定在男凝定义的耻辱柱上,永生都洗不干净。
她认为这不该是一位女性律师,该带节奏做出来的事。
“对不起范小姐。”樊星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又冷静,言谈间没有能被律师抓到明显疏漏的反驳点,“在事情和当事人核实清楚之前,我认为,我们这样背后给一个人女孩子随意定性,不好。两人的关系是与不是,女孩子做的对或者不对,都应该她本人在场的时候说。不然,可能会对别人的名誉,造成伤害。”
范琼显然没料到自家的服务员拿着自家的工资,竟会对自己这个东家,当众说出如此背刺的话来。
她正了正神色,饶有趣味地看了两秒樊星星,突然转换了一个话题。
“你是第一天来上班的,对吗?”范琼问。
樊星星点点头。
“月薪多少?”
樊星星一怔,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我会为我刚刚的鲁莽做出赔偿的。”范琼不痛不痒地说着,“这些钱,将会是你月薪的双倍。你也不用报警,更不用验伤,我对我自己打人的力道有数。所以,你还有其他疑问吗?”
樊星星这才意识到,她是以为自己在借题发挥,想要拐着弯索赔刚刚她那一巴掌。
而且毫无疑问,她的“诚意”也会让在场的其他人觉得无可挑剔。
然而,于当事人樊星星而言,却并不能接受。
这根本不是道歉。
这分明是施舍。
是上位者对下等人随手撒出的几枚钢镚,再好整以暇地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等着撅着屁股、用最狼狈的姿态捡完钢镚的下等人们,对他们的“仁慈”与“大气”跪地膜拜,感恩戴德。
或许在她心里,范琼压根就没有觉得自己错过。
从她的视角,她和自己,从始至终都不是两个平等的人在对话。
一个小小的临时廉价雇员而已,连试用期都还没过,受点老板的委屈怎么了?谁在职场,拿着老板的钱,没受过点委屈?难不成每次都要煞有介事地讨要个精神损失费?
她似乎很笃定,樊星星就算再炸毛,也并不能拿她怎么样。
就像打人这件事,发生在家庭关系之外,那就是毫无争议的故意伤害。可一旦发生在夫妻或亲子之间,那就是家庭内部矛盾而已,连刑事判罚都能变成居委调解。
天底下没有什么人,比律师更懂这其中的微妙区别。
从这点上看,范琼也算名副其实的将规则利用到了极致的、精致利己主义者。
毕竟不是每个律师,都会毫不犹豫接下老周那种法律上胜算明显,但道德上也一定争议更明显的案子的。
她这种优越感十足的精明算计,和范先生的那种衣冠楚楚的虚假伪善,一时之间,竟让樊星星分不出哪一种更让她觉得恶心。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谢邀。
“不好意思,我不接受。”樊星星几乎没什么犹豫地就把胸牌一摘,围裙一解,目光坚定又执拗地看向范琼,“现在,我辞职了。所以,请你向我郑重道歉!”
范琼这下是真的愣住了。她怎么都没想到,一个外来打工妹会有这样与自己硬碰硬对抗的硬气。
老周发现走向不对,马上笑着打圆场。
他太知道樊星星什么都好,就是脾气绝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甜软好欺。不管谁碰触到她的底线,她都会像上次抓黑医托那样,死咬不放。
而对凡事喜欢讲究体面的范家人来说,这种事闹大了,也绝不是他们想要的。尤其樊星星也不全是完全毫无根基的打工妹,她现在可是有扈小姐在背后撑腰的人。
“哎呀,都是自家人啦,别太认真啦。放松,放松!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然而樊星星根本不吃这套。
当她决定说出“辞职”两个字之前,一切都已经想好了。
她不要钱。她只想要一个公道。
“道歉!”她毫不示弱地盯着仍旧没有任何表态的范琼重复。
范琼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就连本来残存的一点歉意,这会儿也因樊星星的步步紧逼,而变成了恼羞成怒。
她这辈子就没有这么下不来台过。
还是被一个登不上台面的黄毛丫头给逼的。
简直堪称她人生的奇耻大辱。
可在大庭广众之下,明显理亏的她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应对方式,两个人就只好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着。
直到范先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不过他并没有打给范琼,而是打给了樊星星。
“小樊啊,不好意思啊。”范先生的声音有点急,听起来应该是已经知道了店里发生的事情,“我替范琼给你道歉。是她太冲动了。”
樊星星本有一肚子的吐槽想借机一吐为快,但到底因为对方是自己的长辈,她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只能淡声回答,“我看范小姐也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应该已经过了孩子犯了错,需要父母出面替自己登门道歉的年龄了。如果她有诚意,我希望您能劝她当面向我道歉。否则,等我去医院验完伤,我就报警。”
范先生显然也没想到樊星星会这么刚,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刚想再说些什么,樊星星的手机却一把被范琼抢了过去。
在范先生的面前,她终于撕掉了在外人面前的精致伪装,露出了最有利齿和攻击性的那一面。
她的声音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嘶吼的。
“我早说了,关店关店关店,你非不听!这个破店留着还有什么用?是能赚钱,还是能帮你养老?哦,也对!要是没有个这个店,你上哪儿花叉叉去认识新鲜的漂亮小姑娘,满世界唱歌跳舞喝酒呢?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老男人到底每天都在想些什么!自从我妈走后,你有一天消停过吗?你这辈子真的有爱过我妈一天么?你敢说你当时娶她,不是因为你娶不到你心心念念的梦中情人,才迫于奶奶的压力,退而求其次的吗!你觉得这对我妈公平吗!”
范琼越说越气,最后直接挂了电话,将手机摔到了柜台上,情绪激动地对樊星星说:“可以,验伤吧,报警吧,随便你!反正你辞不辞职,这家店也开不久了。我明天就把这家店给挂出去转让了,把我爸接到我身边去住。这条破弄堂,我这辈子,真的受够了!”
说完,她抓起自己放在柜台上的爱马仕手提包,头也不回地快速离开了咖啡店,徒留一群被她嘴里庞大信息量惊呆的吃瓜群众。
樊星星也有点被震撼了。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抿着唇重新带上胸牌,打算站好最后一班岗。
不管真相如何,她都相信,范先生此刻应该也够焦头烂额的。既然如此,她帮他看店的承诺,还是要遵守到今天打烊为止。
最起码,她得拿到今天六个小时的完整工钱。
“对不起,影响大家雅兴了。大家继续。”她鞠着躬向所有客人致歉。
但全场却没人挪动一步。
他们也有自己的担忧。
“这咖啡店,真的……明天就不开了?”有人戳戳老周胳膊。
老周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吃你的喝你的去,明天的事,明天不就知道了?散了吧,都散了散了!反正都是迟早的事,就算范小姐不关店,范先生还能坚持几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