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看守所“生意”很好。沈乔冉在办提审手续,郑岩杵在边上刷手机,眼前一暗,几个穿检察制服的人走过来。这时,穿检察制服的一个小个子娃娃脸女子拍拍沈乔冉的背,沈乔冉回头,“娃娃脸”仰头问:“你是不是沈乔冉?”
沈乔冉有点懵地点头,于是检察院的几个人互相看看,嘻嘻笑起来。“娃娃脸”笑得意味深长:“果然……这周六有联谊你来不来?”
她讲得直接,在场的连窗口里的人都笑起来,沈乔冉有点尴尬:“什么联谊,我不知道。”
“到时你就知道了,你一定要来哦。”
郑岩凑热闹:“能不能买一赠一捎上我啊。”
“娃娃脸”故意很挑剔地上下打量他:“你是郑岩吧,你也是大名鼎鼎。”
郑岩马上说:“好了,你不要说了。”
“娃娃脸”咯咯笑起来,目光重新转回沈乔冉身上,黑眼睛晶亮。
等到郑岩和沈乔冉进提审室,沈乔冉立刻问:“什么联谊?”
“就是跟检察院的联谊,还有其他单位的,我早听说了。你去不去?”
“不去。”
郑岩早知道他会这么回答:“不去也好,看看刚才那个女的,要不是在看守所就差扑上来扒你警服了。”
沈乔冉皱眉瞥他一眼。
郑岩说:“你知道她是谁吗,余醉,还说我们名气大,她自己才是出了名的难搞。”
“她就是余醉?”沈乔冉微微有些吃惊。
郑岩说:“就是她啊,我是没有案子到过她手上,但是所里过她的手都差点没被她搞死,对案子要求可高了,动不动拿纠违来吓人,太凶残了,刚调过来一个月,就已经大名在外了。”
沈乔冉却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我听说杜文旭的案子现在在她手上。”
“杜文旭,你那个朋友?”
“其实也算不上朋友,是我爸妈和他爸妈世交,他很小就出国了,我和他也不过小时候一起玩过几次。”
“青梅竹马。”
“求求你别乱用成语。”
门当啷一声,狱警把犯人带到了,两人便不再闲话。等到提完已经是中午,沈乔冉收拾东西和郑岩一起出了提审室,二人穿过看守所的走廊,右手边是挨次的提审室,一个女声随着两人脚步逐渐清晰。女人的声音本来就细,但她细中带嫩,又因为讯问激动,更把声线拉得细如丝,有一种随时要断的感觉,听得人心头发颤。郑岩和沈乔冉对视一眼,一块走到那间提审室门口,透过窗户,果然看到是余醉,她背对着门,正在讯问,没注意到门口的两个人。郑岩冲沈乔冉挤挤眼睛,多年相处,沈乔冉晓得郑岩没什么好意,他面无表情拽了他一把往前走,这时却听到余醉说:“杜文旭,你捅人的刀是哪里来的?”
沈乔冉停住脚步,他往后退了几步,越过余醉和她同事,看向铁栏后的人,那人皮肤很白,提审室没开灯,一张小尖脸仿佛光源,薄薄的单眼皮微垂,长得很清秀,只是神情木然颓丧。此时他似乎感觉到视线,抬起眼皮,目光穿过铁栏,正好与沈乔冉四目相撞。沈乔冉不确定他是不是认得自己,若不是听到杜文旭的名字,自己恐怕当面不识,他们已经十几年未见,当年还是半大少年,没想到再重逢竟然是这种场合。余醉顺着杜文旭的目光回过头,看到沈乔冉和郑岩站在门口,她侧身和身边书记员轻说了一句,站起来,推门出来,笑着问:“你们结束了,我也快好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俩特意在门口等她,郑岩都不想回答。倒是沈乔冉突然问:“周六你也去吗?”
余醉微怔,反应过来立刻说:“我去呀。”
沈乔冉略一点头:“好,到时见。”
他说得自然,好像是约好了周六开会,余醉却突然脸红了,她低声说一句“好”,不再看他俩,转身开门回去提审。
郑岩等到两人走远了,才低声说:“不要随便撩这种女人。”
这句话槽点太多,以至于沈乔冉一时哽住。
“这种女的,你一旦跟她有交往,立马整个系统都知道了,就是拿高音喇叭宣布你们两个在搞对象,到时候万一你们最后分手了,她能善罢甘休,你看她那个样子,能把你当流氓关进去。待我帮你物色一下,我还是认识不少人的。”
沈乔冉:“不用了,不如你周六和我一起去。”
郑岩笑:“那不行,我已经是有老婆的人了,去这种联谊传出去不好。”
沈乔冉:“今天是几号?”
“4月12日,”郑岩回答,“你刚提审填的单子就忘了?”
“我是让你记一下,看看距离你下次再去相亲还有几天。”
郑岩有点气,拉了副驾坐进去,留个后脑勺给沈乔冉。他从后视镜看到沈乔冉笔挺地坐在座位上,两只脚规矩地放在一起,沈乔冉读书的时候不起眼,这几年,却越长却越有一种“水落石出”的味道,穿着警服,清瘦挺拔,肩膀端正,难怪女孩子喜欢。
郑岩更有好好健身的紧迫感。
还不到五月,天气却已经热了,晋南高中二年级3班正在自习,不知道谁开了电风扇,还开到了最大档,一时间摆在桌上的书本卷子都呼啦啦乱飞。楚戈走进教室的时候,学生的吵闹声和电风扇呼呼的声音混在一起,白炽灯把一切渲染成白色,于是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声音也是白色的。
楚戈很小的时候说:“我的名字是透明的。”
郑琼芳:“什么透明?”
“名字,透明。”
郑琼芳不懂,她用手撸楚戈细软的头发:“怪话。”
楚易生却把她抱起来,他问她:“那爸爸的名字呢?”
“爸爸的名字是白色的。”
“妈妈呢?”
“妈妈是深蓝色的,钢笔墨水。”
“还有呢?”
“开汽车的声音的是金色的,洗完的声音是灰色的。”
楚易生反反复复问她,一开始当着郑琼芳的面,后来就偷偷地问,成为父女两个秘密的小游戏。
四月、教室、电风扇,爸爸,是白色的,楚戈在心里默默记下。她敲了敲敞着的教室门,学生们看到她自发安静下来。青春期的孩子说不出楚老师和别的老师有什么不同,但就是不同,她光是站在那儿,他们就不敢造次,连最顽皮的男孩也不会在她的课堂上胡闹,只除了一个人。
那个孩子坐在最后一排,锅盖头,头发很长,眉眼都盖住了,他个子很高,单人书桌圈不住脚,他便岔开了两条腿,脏兮兮的鞋底横梗在过道中间,正对着讲台上楚戈。此时他半靠在椅子上,两只手伸长了搭在书桌表面,手指尖转着笔,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坐得大马金刀,转着笔恣意得很,但楚戈就是知道这个孩子在紧张,楚戈的嘴角微翘。
昨天晚上她又接到了无声的电话,郑琼芳去电信局没查到是谁打的电话,她的意思是把电话线拔了,反正平时也没什么人用座机打电话。楚戈不置可否,郑琼芳试探着问她,会不会是之前那事情惹上的人?
楚戈:“那些人都被抓了,说不定只是恶作剧。”
吉盛公司已经被查封了,陆剑那几个头目都已经进去了,是谁不停给她打骚扰电话?
楚戈施施然站起来,从讲台上走下去,电话铃声一直在她耳边回响,尖利催命。那孩子叫蓟风,是端门岛上渔民的儿子,母亲早逝,父亲遵循棍棒底下出孝子,把他打出了好成绩。他沉默寡言但很傲,个子高高大大,但没什么存在感,从来不参加社团活动,总是独来独往,不是很好弄的小孩。
这些事是楚戈询问班主任费童了解到的,费童问她:“怎么,这个孩子有事?”
楚戈摇头:“你说他没什么存在感,我倒是觉得他存在感挺强的。”
费童笑:“没妈给收拾,头发也不合校规,看起来是有点邋遢。”
楚戈轻叹:“也是个可怜的小孩。”
半个月以后,费童又找到楚戈,他手里拿了一本统发的练习册,封面上写着蓟风的名字,她随手一翻,满本子密密麻麻写着“楚戈”两个字。
费童:“现在的小孩本事大了,偷偷放我桌上的,不知道是哪个举报的,厉害了——你说实话,当时你找我问蓟风的事情,是不是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楚戈:“我倒没往这方面想,只是觉得他有点奇怪。”
她把本子合拢,细白的手指习惯性地卷成一卷,在栏杆上敲了敲。风大,吹得她发丝缭乱,勾着小巧的白玉摆件一般的耳朵,四十八岁教了一辈子书的费童微微眯了眯眼,他不喜欢楚戈,这个女人长得过分好看了。她的气质清清冷冷,足不染尘,但却自有一种欲散发出来,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让人心生魔障。
过了一段时间,蓟风其他同学打架,或者说被单方面殴打,楚戈偶然看到他从教导处出来,脸上带着伤,他也看到了她,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课堂上他的存在感却越来越强,虽然坐着从不说话,但这个男孩就像在她视网膜上烧了一个洞,火燎得洞越来越大,从那破开的洞里灌透海风咸腥味,她不舒服地像在海浪中颠簸,有种轻微的呕吐感,她甚至躲避他的目光。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危机的感觉。楚戈径直从两排课桌的通道中间穿过,蓟风带着耳机伏案写作业,多像一只低头喝水浑然不觉的小牛,直到楚戈的阴影从头顶压下来他才反应过来,他抬起头,楚戈站在他面前,她要拨开那厚重的刘海,看看他究竟长了一双怎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