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岩问楚戈,你有没有爱过谁?
楚戈:“你想知道我第一个男朋友的事情吗?”
李正楠在一家业内颇有名气的律师事务所执业,前途无量。他过着一种很中产的生活,日常除了专业书籍,只看英文读物,听黑胶唱片,健身,他尤其爱健身,虽然个子不高,但是体魄强健。
他的表姐是郑琼芳以前的同事,就是这样搭上的关系。李正楠第一次见楚戈,印象很一般,那女孩穿着一件肉色的过膝连衣裙,端正的小方领,腰间束了一条蕾丝腰封,脚上穿着一双平底的杏色皮鞋,李正楠这个自诩品味的雅男差点举起面前的杯子遮住眼睛,害目。然而,随着她越走越近,他渐渐看清她的脸,其实长得很漂亮,高鼻梁,大眼睛,她显然意识到他在看她,轻声说:“你好。”
李正楠见惯了身边精英女同事,这一类型的倒是真少见。
她坐在座位上,双手无意识地交叉环住胳膊,显得更加的瘦小,不知为何,这让李正楠起了微妙的施虐欲望。大概他生活中从没有遇过如此柔弱的女生,他想到她表姐对楚戈的评价,听话,他突然间起了冲动,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弱小生灵,完全被他掌控,听他左右,也许对于男人来说更方便。
他很容易就把她追到手,而当务之急是调教她,让楚戈变成他的理想玩偶,他给她买衣服,带她去做头发,他拍拍她的肩背,说:“挺胸抬头,听说你小时候学跳舞的,怎么回事,老是低着头,一点精神也没有。”
楚戈觉得跟李正楠每一次约会都战战兢兢,她像马戏团的狗,被他拿鞭子赶着,跳过一个又一个火圈,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对她浓重的欲望。在楚戈眼里,李正楠是散发着沼气味道的一团湿热的深绿色,他一靠近她,那绿色就沾在她的皮肤表面,她每次回家洗澡,都恨不得剥下自己的一层皮。
郑琼芳控制欲极强,总是询问两个人的感情发展:“他对你很好啊,你们在一起我都看在眼里,送你的礼物,给你买的衣服化妆品,都是名牌,对你那么大方,是真心喜欢你。人嘴甜,又勤快,每次来家里都带着东西,现在这么懂事的男孩子不多了。”
楚戈一句话也不想说,郑琼芳继续碎碎念:“那几年你生病休学,都在家里,我一步不离24小时地陪着你,管着你,照顾你,我现在还年轻,做得到,可是等我老了,不在了,谁来照顾你,谁来管你。”
“你好好的找个对你好的人,结婚了生孩子了,说不定病就好了。”
郑琼芳贴近她轻轻用气声说:“我悄悄问过你爸爸了,他说他也很喜欢李律师,说他是个好孩子。”
楚戈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说:“好。”
李正楠带楚戈逛街,他为她选中了一套香槟色的小礼服套裙,李正楠把她赶去试,他站在外面等,导购说:“你女朋友高白瘦,脸也长得好看,这条裙子不是谁都衬得起来的,她穿肯定好看,你眼光真好。”
李正楠勾唇一笑,他一向自诩审美优秀,他环抱双臂在店里踱步,等待,过了一会儿,楚戈从试衣间出来。李正楠看了,微微扬起下巴,笑容却淡了,她虽中了导购说的高白瘦,但不知道是不是气质卑缩,这裙子穿在楚戈身上就像是套了一身沉重的铁甲在她身上,她走路都走不好了,衣服这种东西也是很势力的,穿的人稍有心虚,它便欺你,嘲你,把你衬得不伦不类,此刻的楚戈像偷穿别人的衣服一样生怪,真正披了龙袍不像太子。
李正楠要面子,买下了,但回去的路上脸色都不好看。他有些嫌恶楚戈,上了车,他伸手掰过楚戈的脸,左看右看说:“你到底哪里有问题。”
楚戈全身心都在抗拒着他的碰触,她侧过身把车窗打开,整个人都拗着往窗子的方向偏。李正楠看出她的抵触,心中不爽,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他贴上去把她窄窄的肩拢过来,偏头去吻她的脸,气喘吁吁地说:“我觉得你应该搬来和我同住。”
李正楠分析利弊,虽然自己的生活中凭空多了一个人,不免要腾出空间还要负担她的衣食住行,但是楚戈安静乖顺,不吵不闹,还能收拾房间洗衣做饭,比养一只陪伴宠物划算多了。
楚戈拒绝了,两人冷战,一周失联后楚戈被郑琼芳押着打电话给李正楠,语音直播,仿佛人质联线现场。李正楠电话里态度冷淡,说在外出差,等周末回来再说。”
那个周日是个阴雨天,雨不大,犯不着撑雨伞,更像是空气中湿度过高,凝成水滴漂浮。楚戈拎着药从医院出来,刚上车系好安全带,就接到李正楠的电话,电话里李正楠声音黏腻,楚戈听了两句,问他,你喝多了?
李正楠:“没有,没有,吸了点大麻。”
他并不在意她的反应,他声音时高时低,背景音嘈杂:“我告诉你,现在这些借贷公司赚钱真他妈容易,那些蠢货看也不看就敢签合同,我学了这么多年合同法白学了,白纸给他们也签,数字随便填,等到期找个理由让他还不上款,棺材本都赔了……”
楚戈听他絮絮叨叨,并没有任何兴趣,她把着方向盘,觉得雨渐渐有些大了,雨点噼噼啪啪打在车窗上。
李正楠说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楚戈没反应,他大了声音:“你干嘛呢,说话!”
楚戈:“医院配点药。”
李正楠:“你怎么了?生病了?”
楚戈静了一下,说:“生理期不舒服。”
李正楠不知想到什么,低低笑,说:“你知道你为什么吗——还不是因为缺男人。”
楚戈手指握紧了方向盘,雨越来越大,雨刮器来回摆动。
李正楠说:“我好想你,我的小妞,你想不想我,这玩意后劲可真大,太猛了!”
楚戈抿住嘴唇,她的手握着方向盘,抖得不行,她的幻觉里雨水从驾驶台的缝隙里渗进来,车窗玻璃内侧结出一滴滴的水珠,慢慢的,她的脚底湿湿的,她低头,深色的车底已经开始积水。
李正楠:“他们叫了小姐,但是一个个都不好看,没你好看……”
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楚戈睁大了眼睛,被安全带勒回座位,她愣愣地看着前方,脚还踩着刹车。几个穿警服的交警走过来,楚戈无意识地跟随他们的指挥,等到她清醒过来,自己已经被安置在路边的岗亭,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把纸巾和水递给她,楚戈接过。那交警叹气:“失恋了还是工作不顺,今天全城布岗临检,到现在为止一个没查到,就碰上你。”
交警说:“开车的时候不好情绪失控,感觉不开心就停下来歇一歇——生活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总会解决的。”
楚戈懵懵地看着他:“会吗?”
交警笑:“肯定会。”
她站起来,把水瓶和纸巾丢进垃圾桶,坐进自己车里,她拿过塑料袋把药打开吞进嘴里,喀嚓喀嚓像咬糖果一样咬碎了,接着她伸手拿过手机给李正楠拨回去。
“你来接我好不好。”楚戈看着远处正在设岗临检的交通警,把自己的位置发给李正楠。
“那天他喝了酒又磕嗨了,驾车上路没想到遇到交警设岗临检,慌乱之下想冲卡,撞上了一辆大货车。”楚戈告诉郑岩。
郑岩:“死了?”
楚戈看他一眼,淡淡道:“还活着,脑损伤,半年后渐渐恢复,但是留下了癫痫的后遗症,那件事后他就不做律师了,现在是虔诚的教徒,常去参加志愿服务。”
郑岩长吁一口气:“……愿上帝保佑他。”
楚戈微笑。
车祸一周后,李正楠苏醒。楚戈和母亲去医院看望他,楚戈从未看过重伤病人,她想象中都是影视剧里虚弱苍白地躺在床上的样子,却没想到走进病房里李正楠正在闹。李家人围着李正楠,像哄小孩一样哄他,他闭着眼睛,上半身不断从病床上弹起,嘴里含糊念叨:“打死她,快拿我的棒来……”
郑琼芳无所适从地站着,不知应该上去帮忙,还是回避,楚戈却已经从病房内出来。她穿过病区,全市最大的三甲医院,人来人往,她却觉得所有人都和她是逆向而行。他们奔着生去,却满脸发愁、发僵、发苦,佝偻慢行或匆匆欲断魂,楚戈不同,她轻缓慢行,向着地狱,那卑缩恐惧却渐渐从她身上褪去,她踱步在人群中,已然穿行在彼世,从那一刻起,一把利锋劈开了她和世人。
她推开楼梯间的门,空无一人的走道终于让她憋了一路的气喘出来,她终于可以放肆大笑,她踏着楼梯往上边走边笑,却没成想一抬头有个人坐在那里。
那是个年轻的医生,穿着白大褂,正坐在楼梯上闷头哭,他来不及回避,和楚戈四目相对,一个脸上挂着笑,一个脸上淌着泪。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陈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