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滨路是海市最美的海岸线,海水碧蓝,沙滩金色,天空青玉,绿树滴翠,最亮眼的是一排红顶别墅,阳光下是这幅色彩明丽的画上最珍异的朱砂。
楚戈把车停进车库,从车库直接上到一楼,室内昏暗,空气沉滞,她走到落地窗前唰一声拉开窗帘,阳光隔了两年再次照射进这栋房子。楚戈环顾四周,灰尘在光线里缓慢漂浮,满地是成品或半成品的雕塑。这些雕塑有大有小,形态迥异,用的是雕塑佛像的技法,一眼望去如入千佛窟,但细看却能发现那并不是菩萨,而是同一个女人的百千相。
楚戈记得沈瑶说,我一眼就知道他雕的是你,他不承认,我也不会说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唯一的问题是你是文旭的女朋友。
楚戈本有很多问题,最后问出口的却是:“为什么你从不在意?”
沈瑶笑:“人生在世,何必自寻烦恼?看开一些,也开心一些,哪个女人不受伤?要细究起来,女人生来就等着被伤害。”
楚戈不语,似有所思地望着沈瑶。
沈瑶笑问:“怎么?你要是我女儿,这个道理我早早教给你,做人难得糊涂,做女人在这世道上更要糊涂一点。凡是往好处里想,比如杜鹏以前那些女的找上门来,我就常常和她们权衡利弊,得着一些好处皆大欢喜,闹起来从来都是两败俱伤,不要看眼下,要看将来,那此时的一点伤一点痛算得了什么,日子长着呢,最重要是放宽心。”
好一个放宽心,楚戈也笑,笑完了,她静静打量沈瑶:“我真的很好奇一个像你这样从来都笑的人哭起来是什么样的?”
两年前,杜文旭挪用公司的资金,货款出现问题,连锁反应,公司停业,员工讨说法,一批批的债主上门,沈瑶这时候想起东海滨路这套别墅。杜鹏刚在艺术圈内崭露头角便买下这处,那时候他还没和沈瑶结婚,东海滨还是荒凉滩涂,他一眼相中这里视野开阔,能得见外海与内海交际,两色相接,似洋洋色板。杜鹏运气好,东海滨一带随着城市规划地价飞涨,及至几年前规划为风景区,别墅已至天价,杜鹏不时吹嘘自己这辈子运气从此处开始,沈瑶万万没想到他会糊涂到把这套别墅赠给楚戈。她再细想,从杜文旭把这个女朋友带进家门,前后种种,越想越心惊。
沈瑶给楚戈打电话,她做了一辈子好人,即便这种时候依然温声软语,似乎只是约楚戈喝个下午茶。
秋日午后,楚戈在东海滨路27号等到沈瑶,楚戈开了门,沈瑶娉婷收了遮阳伞,不疾不徐走进室内,保养得宜的芊芊素手摘下脸上的墨镜,手腕上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微微一晃,虽然债主临门,公司倒闭,但她依然一丝不苟,有范有款,还是那个人间富贵的杜太太。
沈瑶:“我是一年半载都不会到这里来一次,我见不得乱,总想收拾,但他们搞创作人的地盘最忌讳别人乱动,我索性不来,没想到,现在这样子——更没想到工作室换了主人。”
她在室内慢行,楚戈跟在她身后,见她最后站在那丛丛放置的雕塑面前,定定瞧了半天,随手拿起桌上一尊手掌大小女像,说:“我早先瞧着这些雕像是你,现在仔细看看,又不像了,你怎么想,你觉得杜鹏雕的是你吗?”
楚戈微笑,到了如今这地步,沈瑶还可以不撕不闹,闲话家常,杜文旭如果遗传沈瑶一半,她也没那么容易摆布他。
楚戈莞尔:“我觉得是不是不重要,重要是杜文旭怎么想。”
交往半年后,杜文旭正式带楚戈见父母,沈瑶专门请了厨师来制作家宴。那天晚上,楚戈穿着一条黑色的礼服裙,对于一件礼服来说它偏于保守,但楚戈的皮肤太白,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是那么扎眼。杜文旭觉得陈岚死后楚戈愈发冷,愈冷却又愈欲,冷到极处,欲到极处,简直是刀锋上寒光,杜文旭能感受剔透血肉的淋漓快感。他有时候怀疑自己怎么能拥有这样的女人,他迫不及待想要展示,通过别人赞叹、艳羡的目光证明是楚戈是真实的。
沈瑶在门口迎到他们,她惯常笑容在看到楚戈时候略微一滞,马上笑得更热情:“我听文文说小楚有多漂亮多漂亮,我还想能有多漂亮?我今天可是真的相信我们家这个小呆子找了个仙女。”
她亲热地挽着楚戈的手走进去,冲在书房的杜鹏说:“杜鹏,快来看看,这么好看的女儿,你看到过吗?”
杜鹏从书房走出来,他一眼看到楚戈,收住脚步。沈瑶很快走上前,挡住他的目光,把楚戈拉到座位上,杜文旭凑过来,谄笑说:“吃饭吧,饿死了。”
这顿饭,沈瑶过于热情地张罗,杜文旭话很多,杜鹏淡淡的,偶尔一两句也显出长辈的和蔼。
楚戈的异瞳中看到的却是水面下快速游动争食的鱼群。
楚戈开始频繁地去看望杜鹏和沈瑶,一开始杜文旭一道,后来就只是她一个人,她会跟沈瑶一起插花,在厨房做饭,或是招待她的朋友,但更多时候,杜鹏会把她叫去书房,他握着她的手教她画画,或者搭着她的肩膀教她用刻刀,沈瑶从来不去打扰他们。
杜鹏说楚戈很有艺术天赋,他让楚戈去东海滨路27号的工作室,还说要收她这个女学生做关门弟子。沈瑶笑着说那得摆个收徒宴,杜文旭说我爸这么多年嫌弃我没艺术细胞,我都抬不起头来,现在你进门,我腰板都硬了。
楚戈低头浅笑,抬头看一眼杜鹏,情丝缠绵。
东海滨路27号,两层高的落地窗,面朝大海,楚戈穿着一件素色的棉麻围裙,坐在窗前雕刻。杜鹏痴痴地望着她,他慢慢走近,目光从她的头顶一寸寸往下,直到她腰间的系绳。细绳松松打了一个结,结绳垂落下来,在她后腰的地方随着她每一次微动,绳头轻轻摇曳。杜鹏从身后贴近她,手指缠住那绳头一端,楚戈微微偏头,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
楚戈食指和拇指收紧,刻刀的刀柄抵进她的掌心,她等待着,把勾引变成强奸,把防卫变成杀戮。然而,杜鹏很快退开了。他坐回工作椅上,拿笔比着楚戈,开始创作。杜鹏在花甲之年迎来了创作高峰,眼珠熬得要从眼眶里突出,毛发耸然,他没日没夜地泡在工作室里,犹如窗外涛涛白浪昼夜无歇。
他从没碰过楚戈,所有的欲望都刻注于刀锋笔下。有一天,楚戈在烹茶,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她循着声音快步走去,看到杜鹏蜷缩在地上,椅子倒在身侧。她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她扶他起来,他怀里紧抱着一个手掌大小的木雕,乍一眼看是观音,观音左手持莲花,右手结愿印,额前一点吉祥痣,但细看她长了一张人间的脸,身姿更是玲珑有致,隐现私处。楚戈看着木雕女像,不妨突然被杜鹏抓住手,他满是老茧的手带着凉腻的冷汗渗进楚戈的手腕皮肤上,他握得那么用力,好像要把她手腕折断一般,指尖都因为用泛出青白色。楚戈温顺地半跪下,依靠住杜鹏,从杜鹏的角度能看到柔云般的乌发,白到纯净的脸颊,和耳垂处一点微粉,他突然意识到就算他穷尽极限也难以描摹楚戈真实的美。
他颤抖着凑上去:“佛没有色相,为众生而现色相,你就是我的色相,你就是我的菩萨。”
沈瑶从雕像前转身,握着那尊女像,款款在沙发上坐下,轻飘飘说:“杜鹏那些花花事我年轻时候不操心,现在更不想管,唯一不妥的就是你是文旭的女朋友,身份尴尬,也伤了儿子的心。”
她又接着说:“我看你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我想劝文旭,但我一看他那样就知道迷你迷得不行,哪里听劝。我为他父子俩操了半辈子心,一把年纪了还得看他俩在你这里拔河,好在杜鹏那头我不是真的担心——我知道你们不能真有什么,他早不行了,三年前他做过前列腺手术,他一直觉得疼痛,条件反射有勃起恐惧——你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吗?就像是给家里公猫做了绝育,总算是省心了,现在看来我真是有先见之明,不然你们乱到一窝里去,就算是我再看得开,也觉得不大好,你说是不是?”
楚戈早有怀疑,但此时这事儿从沈瑶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什么怎么听怎么好笑,她怔怔瞧着沈瑶,噗嗤一声笑出来,沈瑶居然也笑了,两个女人对着笑了一阵,渐渐都停下笑声,互相对视着。
沈瑶面目终难维持,牙齿里迸出嘶嘶冷声:“楚小姐,我想来想去,这辈子吃斋念佛从未作恶,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要逼我们一家人到这地步!”
楚戈在杜鹏工作室待了一个月,杜文旭终于想起去工作室看看楚戈这个学生怎么样。他兴冲冲从豪车上蹦出来,楚戈站在工作室门前台阶上,看他几步跑上来,揽住她的腰说:“怎么样,是不是过几天你也要开展览了。”
楚戈笑笑,陪他走进去,他看着一屋子的作品,不由一惊,嘟囔:“可以啊,这是要在家开美院啊。”
他慢慢踱步到一尊等身雕刻跟前,站定,楚戈站在他身后半步,耐心地等他转过身来。杜文旭终于回身,楚戈简直能看到他缓慢运转的脑内齿轮,喀嚓喀嚓,他不明白,又逐渐明白,他又转头看一眼等身像,再对照看一眼楚戈,接着目光扫过其他的大大小小的像,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他畏缩地避开楚戈的目光,不敢再看一眼。
杜文旭急匆匆走了,消失了一个月。
沈瑶找不到杜文旭,急得快疯了,最后是陆剑告诉楚戈,杜少爷去澳门疯了一圈回来以后就把自己丢在酒店里夜夜笙歌。楚戈陪沈瑶去找他,酒店房间里满地狼藉,杜文旭躺在床上发出呓语。沈瑶推开楚戈冲上去,又急又气。楚戈受不了房间内熏人的味道,去开窗户。杜文旭睁开眼睛,楚戈正从窗前转过身,阳光从楚戈身后普洒进来,杜文旭看到她站在光中,被光化开,只剩模糊轮廓,倒像是光化成了人形。杜文旭忽然就哭了,一开始是无声地咧着嘴,等到第一声啜泣不可抑止后,仿佛打开了开关,他索性放开了嗓子嚎,从脸到脖子都涨成了粉色,一个成年人哭得跟无所顾忌的孩子一样。沈瑶抱着他,跟哄孩子似的,问他怎么了,杜文旭摊着两条腿,跟青蛙一样用力蹬,就差满床打滚了。
楚戈厌烦地看着他,转身欲走,杜文旭意识到她要走,撑着要爬起来,他瘫软的脚在床单上蹭过,连续的酒精、性爱、大麻让他的肌肉根本没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他踉跄了一下,膝盖砸在地上。
他不觉得疼痛,好像旱地游泳一样四肢乱滑,扑过去,手足并用爬到她脚边,抱住她的双腿,说:“你别走,你别离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有钱,我有钱,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买,他能给你的,我爸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楚戈终于垂目看他,伸手捞住他的头,温声:“别哭了。”
杜文旭啜泣,额头抵着楚戈的腿,满脸是泪:“你爱不爱我?”
楚戈轻笑:“我爱你。”
杜文旭哇一声哭得更大声,揽住楚戈的腰,晃动她。
楚戈抬眼看沈瑶,她坐在床上茫然而仓惶地望着他们,楚戈冲她微微一笑,沈瑶直到此刻终于意识到楚戈不是她以往遇到对付过的任何一个女人。
为时已晚。
此后杜文旭真如他说的,中了邪一样疯狂在楚戈身上花钱,没钱了跑去跟陆剑借,他花在楚戈身上的每一分钱,都让他觉得无比痛快。
如今,面对沈瑶理直气壮的质问,楚戈垂头,她蜷起的手指抵住嘴唇,从未作恶?有一瞬间她想抬起头,问,你的丈夫强奸我的朋友,强奸了我整个人生!你的儿子逼死我的爱人!而你,沈瑶你记得我吗?你记得是你把亲手把那个小女孩从床上抱起来吗?你记得你掀开她的眼皮查看她放大的瞳孔吗?你记得她突然放射性呕吐,吐了你一身吗?你记得你急急把她交给妙心,说赶紧送走,自己还得处理床上那个大的吗?
好一个从未作恶?!
可是楚戈抬起头来,望着沈瑶,这女人的精致妆容浮在面上,已经压不住底下的晦暗,好像殡仪馆里上妆后死人脸上的白粉红唇,却又和记忆里舞台灯光下神仙妃子的明丽辉煌渐渐重合,楚戈突然就懒得问了。
她转身就走,沈瑶突然哭道:“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楚小姐,小楚,我也好,杜鹏和文旭也好,我们哪里做得不对,你告诉我,我们给你赔礼道歉……我们是不是以前不小心得罪过你?我年纪大了,真的记性不好……”
楚戈顿住脚步,回身望着沈瑶:“你想不起来?那你仔仔细细看看这些女像,慢慢想,好好想,这些女人究竟是谁?”
沈瑶愣住了,下意识去看摆满一屋子的作品,觉得一时像楚戈,一时又不像,许许多多张不同女人的面孔,更一时甚至觉得像自己,她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只觉得冷汗一阵阵冒出来,眼前发黑。沈瑶突然意识手里还有一尊女像,她低头看去,那女像分明活了,在她手中动起来,像沈瑛瑛在戏台上身姿游逸翩跹,又像摩登伽女在床第间行种种淫行。
她突然尖叫一声,女像落在地上,砰一声,身首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