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陆晚棠不愿再住客栈,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容谨顺着她的意,决定先带她回京城,只留了一部分人手继续寻找陆忱忠的下落,看管流落的女子们。
车轿外的风声被尽数淹没在车轱辘的转动声中,埋首在容谨怀里,直到出了城门,陆晚棠一颗心堪堪落定,终于添了踏实感。
这一晚,陆晚棠同容谨说了很多。
从她原本是西秦公主的身份,到她记事起就一直笼罩在母妃的阴影下。母妃总是打骂,斥责她,说她为何不是皇子,说生她搭了自己半条命,她就是来讨债的。
“我曾经,也听嬷嬷说过,母妃生产时,因为大出血,此后身子便亏空了下去。父皇觉得她容颜已老,太医又说她将来再难有孕,所以彻底失宠。”
母妃将这一切,都归咎在了她的身上。
陆晚棠声音很轻,这些过往,她从未同旁人说起过。
容谨是第一个听客。
仅是如此,也还罢了。许是每日看见她,就会想到自己失宠的处境。到了最后,母妃对她愈发不满,甚至想要用绿矾油毒死她。
还有一次,母妃蓄意让御膳房送了盘有毒的糕点来,故意让她食用,最后栽赃嫁祸给与自己不睦已久的嫔妃,换得了父皇久违的探望。
而那嫔妃,也因给公主下毒,被打入冷宫,不久后自尽。
这可能是她对于母妃,唯一的用处。
也是她身子弱,落下了病根的缘由。
这些事,陆晚棠以为,随着自己年龄渐长,随着时间过去,慢慢都会被忘却。
可是她没有忘却。
哪怕她刻意不去想起,这一切都仍然会存在于梦中,成为她噩梦的一个源头。
容谨沉默着听她叙述,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先时,陆晚棠的确会经常梦魇,对他说的,都是在戏班子里因为叔父太过严格,落下了阴影。
却不想,还有这么一番缘故。
“你母妃,还在世吗?”
当日西秦亡国,宫殿也被烧毁,不少嫔妃要么沦为了俘虏,要么选择了投井自尽。指腹抚过陆晚棠好看的眉眼,容谨替她拭去眼泪。
“她在西秦亡国前,就已经过世了。”
有关母妃的记忆最后,陆晚棠只记得她已经变得有几分疯癫,成日家不知在说些什么,大半都是披头散发的模样。
除了贴身的侍女,已经没有人敢接近她的母妃。
再后来,有一日她在花园里玩累了,回到寝殿里用晚膳,只听到侍女惊呼了一声,母妃是七窍流血的模样,在她眼前挣动了几下,最后死去了。
宫里的人都说,母妃是服毒自尽的。也没有谁会在意一个本就不受宠的妃子,父皇象征性给了母妃谥号,让她体面的下葬了。
“我小的时候,叔父还挺好的。母妃每次打骂我,叔父就会进宫护着我,带我暂时离开。”
她哭的时候,有叔父好言好语耐心哄她。母妃不给她饭吃,也是叔父给她带点心,领着她去御膳房。
这也是为何,陆晚棠在亡国后,答应了同叔父一起离开,相信了叔父告诉她,要培养她将来复仇。
她在叔父的教导下,开始学习歌舞,起初也是信任叔父所言,决定在将来接近“赵国太子”,报家国血仇的。
直到亡国后的第二年,叔父突然性情大变,整个人变得十分狠戾严苛。
他陆陆续续又带了一些女孩子回来,组成了一个戏班子。陆晚棠私下问过那些女孩子她们的来历。当时适逢灾年,许多人家觉得收成不好,就将女儿卖了出去,想换些银两。
“我原以为,叔父是不是经历了亡国之事,或是受了别的刺激,方才性情大变。”
毕竟,父皇在时,一直有叔父协理朝中公务,对叔父也十分器重,很是赏识。陆晚棠顿了顿:“直到那次,我在冀州,遇到曾姨。曾姨说,我叔父许是本性如此,还说他一次在酒后,提到我的母妃。”
言辞颇为不堪入耳,被当时为戏班子女孩们送膳食的曾姨无意间路过听见了,所以曾姨让她留心。
可是,她一人,又能对叔父怎样呢。
这些年叔父就是不说复国,至少,别的方面势力人脉还是有的。从那间青楼也能看出。
“以后,不必再将这些埋在心里,总有本王护着你。”
想到先前每个日夜,陆晚棠面对他时,都揣着这么沉重的顾虑,一个人承受着这些,容谨语气沉了沉。
“殿下……”
“你母妃去世的真相,还有你叔父那边,都交与本王处理。”
容谨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而你,安安心心留在本王身边,就足够了。”
“殿下一点也不怪我?”
从容谨怀里起身,陆晚棠垂眸,还是有几分过意不去。
虽说自己没做什么,可一开始接近容谨的目的,到底有些不纯。
“这可是你第二回偷跑了,本王的气当然没消。”
箍着她的腰,容谨佯怒:“你想吓本王几回?嗯?”
他难得的几次失态,全是因为她下落不明。
“殿下明明知道,我说的是,身份。”
车轿内,两人贴的极近。温热的气息在彼此间缠绵交织,陆晚棠抿唇,在“身份”二字上咬重了音。
“父皇之前不是说,嫌你歌女出身的身份低微吗?如今你是公主,本王是太子,正好门当户对。”
不等陆晚棠再出言,容谨继续说:“当年赵国与西秦之战,兴许,并非与你叔父所言全然一致。”
陆晚棠的叔父告诉她的,是赵国先撕毁了与西秦缔结盟约的协议,面上假意与西秦交好,最后出兵偷袭西秦,又屠了西秦的都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西秦百姓死伤无数,乃世代血仇。
容谨生在赵国这边,对于打了胜仗,消灭敌国一事,史官自然要大书一笔,好生夸赞赵国将领的神勇。
加之本已敌对,父皇对来到赵国的西秦人,自是不加手软。
只是容谨前些时日翻阅史籍,算着父皇当政的那几年,对那一战仍然有些疑虑。
“本王会查清楚,让你堂堂正正的,拥有公主身份,拥有本王正妻的身份。”
“好。”
跟在容谨身边这么久,陆晚棠知道容谨事事想得周到,也知道容谨是宠着她,愿意为她考虑的。
却还是在这一瞬,心下动容。
如释重负般,陆晚棠只应了一声“好”,却代表了全部。
往后,她就可以无所顾虑的,陪在容谨身边,全心全意的爱他了。
不知是谁先主动,车轿内渐渐升温,添了几分醉人的暖意。
衣衫被褪下的顷刻,陆晚棠几不可察地躲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般,看着容谨。
“阿棠,没有和其他人……”
后面的话她有些说不下去。容谨没有过问,可是她不知容谨,心底在不在意。
更何况,还是在河塘边,那般情形下救的她。
“本王知道。”
容谨先是一愣,对上她有几分为难的视线,又将这句话往深处想了想,明白了陆晚棠的意思。
那掌心被铜镜碎片划破的口,尚未愈合。容谨念着,陆晚棠跟在他身边时,分明有细微响动都睡不好,更何况握着碎片,时时存着警惕之心而眠。
他满心都是心疼。
“你之前,不是问本王,在宫里迷了路,本王会不会去找你。”
陆晚棠不曾想,容谨当时,原来是将这句话,听了进去的。
“不止在宫中,你去了哪儿,迷了路,本王都能找到你。”
这是容谨给她的回应。
也是对她的承诺。
车轿外朗月正好,一层薄雾被风徐徐吹散,银辉照着前方的路。
两手扶着容谨的肩,陆晚棠红透了面色,身子前倾,吻住了容谨的唇。
“阿棠,”拥着在自己怀中柔若无骨的人,容谨与她低喃:“我爱你。”
“喜欢”两个字,是陆晚棠先说的。
所以“爱”这个字,就由他先说好了。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陆晚棠与他而言,真的太过重要了。
正如他对母妃所说,她是他的命。
一怔,一瞬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陆晚棠抬眸,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顺着两颊滚落。
“阿棠,也爱殿下。”
以前,有一回容谨问她,信不信一见钟情。她不确定容谨的意思,是否在说他对她的心思。
不过现在,是一见钟情也好,是细水长流也好。
她爱他。
容谨动作不停,折腾的怀里人毫不客气的在他肩处留下了几个牙印,又是轻颤又是紧张,生怕让轿外的车夫听了去里面的动静。
周身都是容谨的气息,陆晚棠只觉得,一切感官也好似被容谨控制着,再予她愉悦,予欢喜。
予她足够的安全感与满满当当的归属感。
让她知道,这世间,最让她眷念的是什么。
能支撑着她应对一切噩梦,又能陪她驱散那些噩梦的,是谁。
直到最后,似是想起什么般,容谨正要抽身,却被陆晚棠主动抱住了。
“想……”
后面一个“要”字怎么都出不了声,陆晚棠欲言又止。
先前,容谨只以为,她是身子骨弱,所以想怀上孩子要更难一些,并没在意。
却不知陆晚棠在听闻叔父给自己下了毒之事后,一直在偷偷服用避子汤。
当日同容谨说,想要个孩子的人是她。又因为不敢向容谨袒露自己中毒,暂时不敢要孩子的实情,只能命映寒在外悄悄弄了避子汤药材来,每日早上等容谨离开后再喝。
容谨也是在陆晚棠此番心事重重,离开金陵时,仓促匆忙的情况下,一时没留意药盏里残渣,才发现她仍在服用避子汤。
不过方才启程前,容谨担心她身子,又请了当地颇为有名,医术高明的一位大夫前来查看。说是她脉象一切正常,并无中毒的迹象。陆晚棠猜着是叔父救她时,以为自己这次能彻底控制她,只将她关在青楼里,所以解了她的毒。
“爱妾想要什么?”
容谨明白她环住自己的意思,偏偏就是不动,等着她开口。陆晚棠犹豫再三,对上他唇角微勾的笑意,就知他是在报自己偷偷喝避子汤的仇。
这人真是太恶劣了!
“可,可以的……”
心下用“恶劣”评定了容谨的行为,陆晚棠斟酌再三,委婉说。
“什么可以?”
候着她好不容易出言,容谨还是那般不为所动的模样,甚至故意/挺/了/挺/腰。
一下软了身子,这时候的人总是再好欺负不过了。容谨饶有兴致地看她做思想斗争,掌心肆意妄为,继续撩拨她的意志。
“殿下不想要孩子,就算了!”
气鼓鼓的人又在容谨肩上咬了一口,陆晚棠快将自己埋起来了。
“顺其自然。”
容谨正经说。
这时还能摆出在朝堂上同群臣谈公务时气定神闲的态度,陆晚棠正要感叹一句她家殿下的耐力,然而下一刻,所有的话语便被冲撞的支离破碎。
对待孩子,容谨的心到底也是复杂的。朝中前几日还有户人家,正妻因为生孩子,身子亏空下去。尽管当时救了过来,精心调养着,却还是未出月子,便撒手人寰了。
容谨得知这消息时,心中也是“咯噔”一下。
生孩子,便是身体再健康的女子,也如同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他不想强求。
无论如何,陆晚棠的身子,都是最重要的。
只是她喜欢孩子,容谨也想过,倘若日后自己外出征战,有个闺女能陪在她身边,或是有个男孩,将来长大了,能同自己一起保护她,感觉都挺不错的。
他们两人的儿时,真说起来,都没什么值得回忆的。只希望将来他们的孩子,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长大。
“回去让太医再看看,好生养着,不可太累。”
容谨思量着先时,太医知道他们想要孩子后的叮嘱,在听得“不可太累”四个字时,已经因为太过困倦而枕在容谨的臂弯里,正要睡着的美人,又睁开了眼,忍不住控诉。
“谁最累人!”
也不看看她腰酸腿软是谁所致。
“本王说的是你少些顾虑,免得劳神伤思。”
将她累着的人理直气壮,丝毫没有反省之意。
陆晚棠还想辩驳两句,困意袭来,下意识揉了揉眼。
“睡吧,本王在这。”
看着她迷迷糊糊的反应,容谨轻笑一声,语气极尽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