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金陵城内爆发了大规模的疫病。
百姓们人心惶惶，基本都是紧闭门窗，除非必要外，不肯再出。
原本繁华热闹的金陵城，竟在数日内变得分外萧瑟。士兵们拖拽着感染的病人尸体路过，皆是一片沉寂。
“镇上的药材已经不足了，从京中送来的大约还要五六日。”
城门下，知府焦头烂额的同容谨汇报最新进展。连续三夜没怎么合眼，容谨单手扶着案桌，觉得心口有点刺疼。
“继续说。”
见知府顿了顿，打量着自己的面色，容谨放下下意识捂在心口的手，敛神。
“是。”
躬了躬身，知府又将今日因病而亡的几户人家状况报与了容谨。
便是投入了用药，奈何鼠疫的致死率高，能侥幸获生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直到将一切吩咐妥当后，容谨这才回到住处。
“殿下。”
陆晚棠也是堪堪问了周围邻里状况，才回来不久。
见容谨眉头紧锁，陆晚棠赶忙迎上前去，扶着容谨坐下。
“先休息。”
不等容谨去拿药草明细，陆晚棠执意按着人躺到了床榻上。
只是，心口的疼痛并没有因为疲惫感的缓解，便有所好转。担心陆晚棠害怕，容谨握着她的手，暗暗尝试以功力相抵，不想让她看出不对。
直到蓦地呛出一口血来，容谨重重地咳了两声，嗓音有几分沙哑。
“没事，应该就是太累了。”
“是不是旧伤？”
眼眶红了一圈，陆晚棠想起，容谨先前为自己取心头血的事。
尽管之后，容谨一直同自己说无妨，可是现下看着——
“我去找大夫。”
起身，陆晚棠匆忙朝外走去。
“药铺那边现在不安全。”
支撑着坐起，容谨不肯。
病死者的尸体每日都是拖到那一块焚烧，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辰。
“没事，我会注意。”
士兵们都去城内帮忙了，好在门外还留了车夫。陆晚棠披了外衣，快步进了车轿。
“老夫瞧着，”堪一走进药铺，陆晚棠便听得两名资历老的大夫正在商量：“这病像鼠疫，却又有一分差异。”
这大夫看过得了病症的一个嬷嬷身子，发现对方的胳膊上出了一圈红疹。
他年轻时见过鼠疫病人。
那嬷嬷身上的疹子看着，不似鼠疫，倒像是，中毒。
“甚至有人，鼠疫的症状都消治了，疹子还没退去。”
大夫迟疑了片刻，继续道。
胳膊，疹子。
陆晚棠驻足，陡然间想起了什么。
官府那边已经发现，出现第一起病症的老人，是经过运河的一条支流，在水边顺便洗面，回去后才出了病症。
之后陆陆续续感染的患者，也是负责修缮那条支流的雇工多。
一来二往，疫病传到了全城。
现在城中舆论四起，说是太子殿下督工运河失责，方才引起了疫情。
难道……
一个猜想从心底升起，陆晚棠蓦然间感到了阵阵寒意，不觉有些颤抖。
“陆选侍，”上回见太子殿下与这女子一同来过，所以认识陆晚棠。还是大夫主动出声，打断了陆晚棠的思绪：“有什么事吗？”
“太子殿下身子不适。”
将容谨的情况同大夫说了下，陆晚棠明显有些心思不对：“还请大夫去看看殿下。”
“老夫这就去。”
大夫正要上车轿，回身见陆晚棠似乎不为所动，不由得好奇：“陆选侍不回去吗？”
“适才大夫说的，胳膊上有疹子的病人，我想见一面。”
这几日算来，应当接近她要用解药的时候了。因而陆晚棠每回出去，都是将瓷瓶里的药随身带着。
“这可使不得啊陆选侍。”
大夫一惊，赶忙劝说。
他们是医者，没有法子，只得硬着头皮面对。
可是陆选侍，落在他们眼中，那是太子殿下身旁的人，哪里能有危险。
“兴许我有办法救他们。”
陆晚棠决定先在一个病人身上试一试，若有效果，便验证了她的猜想。
大夫再三劝说不动，这才先行上了车轿，独自朝容谨的住处赶去。
收留嬷嬷的屋子就在附近，这嬷嬷的家人们都被安顿了别处，也知能救好病人的希望不大。陆晚棠进屋时，只见还剩一丝力气的嬷嬷被人绑在了床上，不住挣扎呻吟。
这间木屋也是临时腾出来的，城中的客栈已经不够住人。里间灰尘四起，呛人的厉害。
这种独自一人，意识清醒，却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等待死亡降临的感觉，陆晚棠抿唇。
该多绝望。
“你是？”
唯一一丝光亮，还是陆晚棠推门而入时，从外间照进的。走到嬷嬷的床边，陆晚棠打量着她胳膊上的疹子，倒是真与自己的毒发作时一模一样。
显然情绪有些激动，嬷嬷发出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的，含混粗重，挣扎的也更加厉害。
来之前做了防护措施，因而陆晚棠大着胆子又近前一步。拿出叔父给自己的解药，陆晚棠一面安抚着嬷嬷的情绪，一面让她喝了一口解药。
她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只见嬷嬷胳膊上的疹子真的如自己喝下解药后一般，渐渐消退过去。先时一直在挣扎的嬷嬷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原来不是病痛的燥郁，是因为，胳膊生痒？
陆晚棠想起自己头一回毒发时的情景，再看向嬷嬷时，稍微舒缓了一点情况的人，已经沉沉睡着了。
将手中的解药瓷瓶攥紧，陆晚棠凝眸。
“殿下这几日都要卧床休息，有什么事吩咐下属去做，切不可再四处奔波。”
浑浑噩噩地回到住处，直到听得大夫这样说，陆晚棠一颗原本为容谨悬着的心这才略微缓和了点。
“幸而殿下功力深厚，”替容谨诊了脉，大夫看向陆晚棠：“虽是旧伤复发，倒不算有大碍。只是这几日，要辛苦陆选侍，替殿下多分忧些，殿下的情绪起伏不可太大。”
“辛苦。”
送走了大夫，见容谨没有询问自己去了哪，陆晚棠知道是大夫临离开前答应，帮自己隐瞒去看了嬷嬷之事。
“这下放心了。”
为着取心头血一事，容谨不说，也知陆晚棠每回想起都是对他有所歉疚的。示意陆晚棠坐到自己身旁，容谨勉力撑起精神，与她笑言。
“往日都是殿下催促着我喝汤药，”极力稳住了心绪，陆晚棠从炉上取过熬好的汤药，半是打趣：“今儿可算让我逮着了。”
执着汤勺，陆晚棠轻轻吹着气，一派候着“报复”的得意小表情。
“往日本王都是喂你。”
半靠在床边，看着递到自己跟前的药盏，容谨也开始了与她讨价还价。
将一勺药喂到容谨唇边，陆晚棠见他不肯张口，眨了眨眼便知道容谨在打什么主意。
最终到底记挂着容谨身子，还是陆晚棠先尝了第一口。这药极苦，引得她蹙了蹙眉，随即俯身，吻住了容谨的唇。
“今儿怎么这么乖？”
觉出陆晚棠的主动，容谨抚了抚她的发顶，反倒有两分诧异。
“殿下都累成这样了，也该好生犒劳犒劳。”
垂眸，飞快地掩饰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心绪，陆晚棠轻声说。
她不过是怕，待容谨休养好了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机会，这样相处了。
缠绵相抵，唇齿间的交缠道尽了悱恻爱意。陆晚棠湿了眼眶，半跪在床榻上，唇边也沾了些许药汁。
“这么不经欺负。”
指腹拭去陆晚棠唇边的药汁，容谨轻笑。
“殿下要快点好起来。”
陆晚棠心下已经有了打算，她要将自己拿的解药，一起交给大夫，能救一人是一人。
好在毒是洒入河中的，从今儿那嬷嬷的状况来看，还不似叔父给她下的毒那么深。只要将解药倒入井中，应当就能见效。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在她的原意里，告诉叔父自己要同容谨去江南，既是京城里众人皆知，无法隐瞒，也并非有关机密的事。
然而，陆晚棠联想起病毒源头那条支流，想起近来金陵城内不太对劲的风声舆论，以及对叔父的了解，已经有了一个差不离的结论。
多半是她的叔父，将鼠疫病人的血液、唾液之类的，混杂着难解的毒，一起安排人倒进了那条支流里。
那条支流每日都有人在旁洗漱，洗衣，取水饮用。
所接触者，难以幸免。
只有一点，她想不明白。叔父的目标应当是整个赵国，为何现下看着，倒像是有意针对容谨的？
一盏汤药很快见了底，趴在容谨怀中，陆晚棠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阿棠，幸好有你在。”
此次鼠疫发生的太过突然，爆发的规模又大，整个金陵城已经被封闭成了孤城。容谨再有能耐，对待这般情形，也会觉得疲惫。
还好，他还有愿意陪他共同面对，同生共死的爱人。
“殿下前些时日还硬是要阿棠先离开呢。我若是先走了，这会谁哄着殿下喝药。”
语气软软的，陆晚棠嗔怪。
她将容谨抱得更紧了些，似是要在心底，一直记住这令她贪恋，又能给足她安全感的清冽气息。
只是，她不敢再承诺容谨，将来任何事，还要一起面对。
她只能先祈求着，在容谨好起来之前，叔父给自己下的毒不会发作。
至少，要等容谨全然痊愈后，她才能安心从他身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