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铁丝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刻在地上的焦黑疤痕。三名士兵持枪警戒,神情疲惫而警惕。其中一人上前一步,目光在顾胜兰和阮文之间逡巡。
士兵略带疑惑,手指并未离开扳机护圈。
“你们……两个人认识?”
阮文声音低沉得像远处的闷雷,目光却像被钉在顾胜兰身上。
“我认识她。”
他没有等待许可,径直向前走去。步伐带着军人特有的、控制下的沉稳,但微微攥紧的指节和比平时稍快的节奏,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停在顾胜兰面前,很近,近到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的灰尘。夕阳从他身后打来,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挺拔的身姿——棕红肤色,鼻直口阔,浓眉下那双惯常藏锋卧锐的眼睛,此刻正竭力克制着翻涌的情绪,仿佛在确认一个易碎的幻影。
顾胜兰声音微颤,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阮文?”
她脸上那层用于保护自己、也隔绝外人的冰霜面具,在这一声呼唤中瞬间消融殆尽,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只有旧日时光里才有的、真实的温柔。这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阮文的眼睛。
阮文冷峻的嘴角难以抑制地牵起一丝久违的、带着苦意的弧度。
“我的天……真的是你。” 这句话不像问候,更像一句解脱的叹息。
顾胜兰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额外氧气来支撑这个现实。
“老天……我没想到……在这鬼地方还能见到你。” 她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的脸庞,寻找记忆中的痕迹和岁月增添的风霜。
阮文声音沙哑。
“你还和以前一样。” 这句话与其说是陈述,不如说是一种强烈的愿望。
顾胜兰轻轻摇头,一丝苦涩的笑掠过嘴角。
“你也没变。” 谎言。他们都变了,只是不愿在此刻承认。
一旁,顾伯和两个孩子沉默地看着这幕重逢。喜悦像微弱的火苗,温暖却短暂,映照出的更是周遭无边的黑暗与废墟,让人的心口发紧、发酸。
为争取独处时间,顾胜兰主动要求到僻静的院内进行二次检测。铁丝网外,暮色渐浓,世界沉入危险的蓝色阴影中。
顾胜兰压低声音,问题直指核心。
“你怎么会在这儿?”
阮文下意识耸了耸鼻子,目光晦暗地望向远方废墟。
“我们半个月前撤下来的。几乎所以城市都失守了。”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很多人……没撤出来。” “没撤出来”几个字说得异常艰难,包含了所有未能言明的死亡与变异。
顾胜兰追问,带着一丝源于官方宣传的希望。
“怎么会?广播里不是说正在大举反攻吗?”
阮文情绪陡然激动,又立刻强行压低,声音从齿缝间挤出。
“那完全就是鬼扯!” 愤怒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无力感。
顾胜兰心猛地一沉,声音带上恐惧。
“天呐……传染病不会又开始扩散了吧?”
阮文沉默了。保密协议像一道枷锁,锁住了他的嘴,也锁住了真相。
顾胜兰看出他的为难,换了个更致命的问题,声音轻得像耳语:
“病毒……现在能通过空气传播了?”
阮文的面色瞬间变得更加沉重,像戴上了一副铅铸的面具。他摇了摇头,仿佛这个动作耗尽了力气,从嘴角艰难地蹦出几个字:
“也许吧……” 这不确定的回答,比肯定的“是”更令人绝望。
顾胜兰如遭雷击,下意识地抬手捋了下头发,这个动作是为了稳住颤抖的手。
“天呐!” 世界观在瞬间崩塌。
阮文语速加快,用一种近乎职业本能的速度试图安抚,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防线还撑得住!只要我们能在一周,最多两周内找到解决办法,一切就都还能挽回!” 但这承诺听起来如此空洞。
顾胜兰没有相信。恐惧让她的眼里闪烁起泪光,声音颤抖如风中蝉翼:
“我听说……死人正在复生。是真的吗?” 她问出了最深的恐惧。
阮文注视着她盈满泪水的双眼,知道无法再完全隐瞒。他语气沉重,选择着尽可能“温和”的词汇。
“病毒可能……发生了某种变异。但我们已经控制住了关键区域,事态不会扩大,你不用担心。” 这番话,连他自己都感到苍白。
顾胜兰用一种混合着乞求和渴望的眼神看着他。
“你们还会在这里继续坚守的,对吧?” 她不只想守住家乡,更想守住这失而复得的微弱联系。
阮文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拿出一张皱巴巴但干净的纸巾,动作有些笨拙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花。这个温柔的举动与他军人的硬朗形象形成了微妙对比。正因为局势瞬息万变,他不敢给她任何虚假的希望。他避开她直视的目光,声音低沉而真诚。
“我不知道。”
顾胜兰心往下沉,反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你不知道?”
阮文避开她追问的目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军人的克制与无奈:“上级会随机分配我们到各个热点街道。至于整体防御部署……我的级别不够,无权过问。我随时会被调走。” 这解释苍白无力,却是不争的现实。
这时,阮文的同伴从房子里走出,顾伯沉默地跟在后面。空气中的紧张感骤然改变。
同伴声音不带感情,目光扫过阮文和顾胜兰:
“你完事了吗?”
阮文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刚才片刻的温情与脆弱全部压回心底。他迅速重新戴上了防毒面具,瞬间变回那个冷硬的士兵形象。
阮文用公事公办的语气:
“我不能再多说了,还有任务。” 他转向同伴,“完事了。她…一切正常。”
同伴满意地点头,随即转向顾伯,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
“老伯,记住,你家那两个孩子一回来,立刻带他们去社区做病毒检测。千万别忘了。下次清查如果发现漏检,会很麻烦。” 他刻意加重了“很麻烦”三个字。
顾伯挺直佝偻的背,斩钉截铁:
“放心。他们回来,我亲自押着去。”
同伴转身:
“嗯。那就不打扰了。阮文,我们走。”
又到了分别的时刻。阮文看了顾胜兰一眼,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急促的低语:
“有时间我再跟你解释。”
顾胜兰上前半步,压低声调,疾声追问:
“什么时候?”
阮文快速瞥了一眼已走向门口的同伴,语速极快:
“明天下午。到时候……我来找你。”
顾胜兰只能点头,将所有的担忧和疑问咽下,小声嘀咕:
“我知道了。”
……
阮文大步走出院子,拐进主干道。装甲车和卡车像疲惫的钢铁巨兽停泊在路边。车顶上的大口径机枪黑洞洞的枪管指向街道,如同死神的权杖,威慑着每一个行人。然而,操纵它的士兵却趴在枪座上打瞌睡。
高城用力敲击车身,厉声呵斥:
“嘿!醒醒!想害死所有人吗?!”
士兵一个激灵惊醒,慌忙捏着自己的脸,试图驱散睡意。
阮文正准备走向自己的岗位,高城却折返回来,拦在他面前。高城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左边脸颊上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狰狞刀疤,他是这支小队的长官。此刻,他盯着阮文,眼神锐利如刀,毫不掩饰他的不满。
高城颐指气使,语气冰冷而严肃:
“阮文。你跟那姑娘……到底说了什么?” 他怀疑阮文泄露了不该说的信息,动摇了“稳定”的根基。
空气瞬间凝固。阮文能感觉到高城目光的重量,以及话语里隐含的指控。
阮文挺直腰板,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只是确认了她的安全状况,长官。没有涉及任何敏感信息。”阮文:“长官。我们只是聊聊私事,绝对没有透露任何关于疫情的消息。”
高城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故意提高了声调:
“我说你透露了吗?” 这是个陷阱。
阮文意识到自己被试探了,慌忙解释:
“长官,我们就是聊聊以前的事,别的什么也没说!”
高城逼近一步,问题像子弹一样射来:
“什么时候认识的?来之前见过吗?她的底细你都清楚吗?”
阮文眼神闪烁,被一连串质问击溃了防线:
“这个……我……那个……”
高城声色俱厉地打断:
“什么这个那个的!”
他鼻孔贲张,眼神里的凶光能让最老练的士兵胆寒。他大步走到阮文面前,先是像审视物品一样从头到脚打量他,然后伸出手,慢条斯理地为他整理凌乱的衣领。这个看似亲密的动作却充满了压迫感。他将脸凑到阮文耳边,呼出的热气带着威胁,用一种近乎吃人的低沉声音警告:
“如果我听到社区里传出半点不该有的风声……你知道我的手段。”
阮文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出。他能感觉到汗毛竖起,将作战服微微支离皮肤。他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我……我知道。我明白!”
看到心理施压达到了预期效果,高城满意地笑了,拍了拍阮文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如果舌头还想好好待在嘴里,就管住它。” 说罢,转身大步离开。
阮文僵在原地,心脏狂跳不止,直到高城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角,他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感觉双腿有些发软。
顾胜兰透过窗缝目送阮文远去后,猛地拉上窗帘。她转向父亲,声音紧绷:
“他在警告我…病毒可能通过空气传播了。”
顾伯突然停下踱步,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橱柜上的砍刀:
“他亲口说的?”
顾胜兰烦躁地扯开领口:
“他的眼神我感受的到,他们在隐瞒真相!”
顾伯发出沙哑的冷笑:
“感觉?就凭你看旧情人的眼神?”
顾胜兰一拳砸在堆满罐头箱的桌上:
“你囤积物资的时候怎么不说凭感觉?!现在连死亡预警都要等红头文件吗!”
顾伯抓起收音机重重放下:
“这周我听到三个版本东部沦陷的消息!那些溃兵除了散播恐慌还会什么?”
昏黄的煤油灯下,父女俩的影子在斑驳墙面上扭曲对峙。窗外突然传来装甲车引擎的轰鸣声,两人同时僵住。
等轰鸣声远去,顾胜兰才开口:
“他明天下午会来。”
顾伯阴郁地盯着窗外巡逻队探照灯的光斑:
“你确定来的不会是收尸队?”
顾胜兰将匕首插进桌缝:
“我会让他开口。如果情况真到那一步…” 她的目光扫过墙角塞满应急物资的背包。
顾伯用布缓缓擦拭猎枪:
“就算他们真有计划…也一定是弃车保帅。” 枪管反射出他晦暗的眼神,“我们得做自己的计划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那好,想办法从他嘴里套出更多信息,如果消息可靠,我们也得做好逃命的准备。”
“您觉得他们能找出解决办法吗?”
顾伯走到窗前,一脸苦闷地说: “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们肯定有更大的计划。”
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顾伯脸上深刻的皱纹映照得如同沟壑。他沉默地擦拭着那把老旧的猎枪,机油的味道混合着屋内潮湿的霉味,令人窒息。
顾伯突然停下动作,眼睛在阴影里闪着光:
“如果他明天来了……问清楚三件事。”
他竖起一根枯瘦的手指:
“第一,撤退计划有没有具体时间表?是战略转移还是彻底放弃?”
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空气传播的确认等级?是猜测,还是有实验室证据?”
第三根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高城这类人的最终权限。大难临头时,他们是保护者,还是……清道夫?”
顾胜兰深吸一口气,她明白父亲问题的分量。最后一个问题尤其血腥,却直指核心——当秩序彻底崩溃,掌握战争机器的人会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