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来被称作“大崩溃”的浩劫降临前,维系这个国家的血管——公路网络——早已栓塞。一个古老的传统在这场混乱中变成了致命的催化剂:落叶归根。无数家庭不惜代价,也要让客死异乡的亲人归葬故土。
于是,“运尸人”应运而生。
这是一个游走在刀尖上的行当。他们从悲痛且出手阔绰的家属那里接下死令,穿梭于沦陷区,寻找特定的遗体,承诺将其完整送回老家安葬。一单成功的报酬,足以让一个家庭一年衣食无忧。巨大的利益面前,致命的瘟疫风险似乎也变得可以计量。
他们用金钱撬开了殡仪馆和火葬场的后门,将有明确身份标识的尸体偷偷替换、运出。精心改装的冰柜车,打着“特种医疗转运”的旗号,在公路上畅通无阻。
这些“蛇头”自有其一套风险评估:一旦尸体呈现任何明显的感染末期症状,例如尸斑异常扩散或组织快速液化,这单生意立刻取消。他们比任何人都害怕引火烧身。
然而,病毒比他们想象的更为诡诈。一种深度昏迷的“假死状态”,足以骗过蛇头简陋的检测手段,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蒙蔽了装备不足的边境检查站。感染者的生命体征微弱到难以探测,外表与死人无异。致命的病原体,就这样通过地下网络,被悄无声息地播种到全国各地。
政府并非毫无作为。严厉打击、加重刑罚、加强路检,甚至公开处决了几名罪大恶极的蛇头,试图以儆效尤。但效果寥寥。利润实在太高,高到足以腐蚀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从边防守卫、地方官员到执法者,太多人从这肮脏的流水里分得一杯羹,完成了从微薄薪水到百万横财的蜕变。
三天。
整整三天,这条公路就是一座露天的、正在缓慢腐烂的监狱。远处镇子的火光早已熄灭,连同最后一点希望也跟着湮灭。人群的恐慌达到了临界点——“军队没了”。所有广播频道一片死寂,收音机里只有永恒的静电噪音,手机彻底成了砖头。他们被世界遗忘了。
最焦躁的是那些运尸车队。时间就是他们的命。冰柜的柴油在消耗,制冷机的轰鸣声里开始夹杂着不祥的、细微的嗡鸣。即便门关得再紧,那股混合着甜腻与彻底腐败的恶臭,还是无孔不入地渗了出来,像死亡的触手,缠绕着每一辆停滞的汽车。
“他妈的!这鬼味道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人们怒骂着,徒劳地用手帕捂住口鼻,那味道却能渗透布料,直接钻进脑子里。
一些贩子开始行动了。趁着夜色,他们把几具已经开始膨大、液化的“货物”拖出来,浇上宝贵的汽油,点燃。火焰能吞噬证据,却烧不尽那深入骨髓的恶臭。他们把烧得面目全非的残骸丢进路边的河里,然后,在人群中散播“真相”:
“是上游漂下来的!镇子里的人死绝了!烧都烧不完!”
对瘟疫的恐惧成了最好的护身符,没人敢去河边查看。贩子们暂时松了口气。
但他们掐不断灾难的链条。被尸毒和腐败物彻底污染的河水,成了流动的毒源。许多断水的人,别无选择,只能颤巍巍地取回那浑浊的、漂浮着不明杂质的水。
然后,呕吐、腹泻、持续不退的高烧、以及肌肉不自主的震颤,开始在人群中像瘟疫一样蔓延——虽然,它本身就是瘟疫。
在一辆满是尘土的家用轿车旁,徐姓夫妻被困在了绝望里。他们的两个孩子,自从前天喝了从那河里打来的水后,就一病不起。呕吐物和腹泻物的酸臭味弥漫在狭小的车厢里。所有带来的药都灌下去了,毫无用处。
女人用手背贴着儿子滚烫的额头,那温度烫得吓人,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没用了……药一点用都没有……”
男人看着窗外那泛着油污的肮脏河水,又回头看向在后座上因高烧不断抽搐的孩子,一股比死亡更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拎着急救箱冲进帐篷,声音沙哑:“孩子怎么样?”
“刚睡着,但体温一点没降。”女人满脸憔悴,手忙脚乱地把凉毛巾敷在小女儿额头,甩了甩体温计塞进孩子腋下。“小温呢?”
“去后面解手了……他也烧得厉害,上午一直在说胡话,还吐了两次。”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去看看,你照顾好小雅。”男人转身离开。刚掀开帐篷帘,就看见小儿子直挺挺地跪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小温,跪在那儿干什么?快起来!”他边走边喊。
男孩没有反应。
“小温!回帐篷去!你妈妈在等你!”他加快脚步。
当走到男孩身后时,他整个人僵住了——男孩正埋头啃食着一只野狗的尸体。听到动静,那东西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脸颊布满黑紫色血管,嘴里还叼着带毛的肉块。
尸变。
男人双腿一软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曾经是他儿子的生物低吼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向他走来。他放弃了抵抗,如果注定要死,他宁愿死在这具还带着儿子面容的躯体手里。
“浩民,给我拿桶干净水来。”帐篷里,女人一边拧着毛巾一边催促。
帐篷外的身影纹丝不动。
“徐浩民!你听见没有?”女人提高嗓门。
外面依然没有回应。
“徐浩民!你耳朵聋了吗?!”
女人怒气冲冲地掀开帐篷帘,却迎面撞上已经完成变异的丈夫。她还没来得及惊叫,就被尸变的丈夫和小儿子扑倒在地。几乎同时,躺在垫子上的小女儿也猛地坐起,颈项青筋暴起。
三具行尸将女人拖回帐篷中央疯狂撕咬。帆布瞬间被鲜血浸透,女人的半张脸被撕下,肠子被掏出,手臂被咬断。凄厉的惨叫短暂划破夜空,随即戛然而止。
顾伯猛地从浅睡中惊醒,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察觉到猎豹气息的老鹿。
副驾驶上的李海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顾伯?您怎么了?做噩梦了?”
“不对……”顾伯浑浊的眼睛扫视着窗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到什么,“味儿不对,感觉也不对。”
“哪儿不对了?除了这该死的路堵着,不都挺‘正常’吗?”李海试图宽慰。
“我下去看看。”顾伯说着就去推车门。
“爸!你去哪儿?”后座的顾胜兰急忙抓住他的胳膊。
“待在车里!锁好门!”顾伯甩开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随即闪身下了车。
李海不放心,也跟了下去。正在车旁靠着看旧杂志的顾霈也站起身,疑惑地凑过来。
“到底怎么了,老爷子?前面看着挺太平啊。”李海追问,顾霈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顾伯没有回答。他举起一直挂在胸前的蔡斯望远镜,向车流前线的方向望去。
镜头里,几个模糊的人影正连滚带爬地从车缝中钻出,拼命向后跑,脸上扭曲的表情即使隔得很远也能感受到。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趴着的黑子猛地站了起来,颈毛炸开,露出森白结实的牙齿,朝着前方发出低沉、充满威胁的咆哮,那声音来自喉咙深处。
公路上,越来越多的人被黑子持续的狂吠惊动,纷纷从车窗探出头,或是紧张地钻出帐篷。
“什么味道……”李海抽了抽鼻子,一股熟悉的、铁锈般的甜腥味随风飘来,“是血!”
“操!怎么这么浓的血腥味?前面出什么事了?”顾霈也闻到了,脸色骤变。
“是行尸!快上车!!”顾伯放下望远镜,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
视线尽头,混乱如同瘟疫般沿着停滞的车龙蔓延过来。人们哭喊着从各种车辆的缝隙中挤出,发疯似的向后奔逃。一些动作慢的,或是吓破了胆的,拼命爬上车顶、行李架,任何高于地面的地方,像受惊的猴子般蜷缩着。
两辆歪斜停着的大型牵引车和混凝土搅拌车暂时形成了一个狭窄的屏障,但显然撑不了多久。屏障的另一侧,影影绰绰,死亡正在逼近。
路旁散落着被遗弃的一切——砸烂的手提箱、翻倒的衣柜、甚至一架钢琴,还有无数被拆解或烧毁的汽车残骸。更令人心寒的是,一些茫然无措的人,竟逆着逃窜的人流,慢吞吞地走着,还有人机械地敲打着紧闭的车窗,祈求能搭上车。
但此刻,没有人会开门。多一个陌生人,就多一分变成怪物的风险。
车门“砰”地关上,将外面渐起的混乱与嘶吼暂时隔绝。顾伯粗暴地拧转钥匙,引擎发出一阵不情愿的咳嗽后,终于咆哮起来。他猛打方向盘,轮胎压着路肩的碎石和废弃品,车身剧烈颠簸着,强行挤入了旁边稍显空旷的辅路。
希望只持续了不到五十米。一辆侧翻的厢式货车像一具巨大的金属尸体,彻底堵死了去路。顾伯发狠似的将手掌按在喇叭上,刺耳的鸣笛在周遭的哭喊和咆哮中显得如此苍白。前路已绝。绝望让他额角青筋暴起,攥着方向盘的指节捏得发白,一股想要直接撞过去的野蛮冲动在血管里窜动。
就在这时,就在他们前方不过十几米的路中央,那具被啃得稀烂的“尸体”猛地抽搐起来。它的头颅以一种违背生理结构的角度,反复、机械地撞击着柏油路面,发出“咚、咚、咚”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它正在苏醒。
而逃难的人群,抱着婴儿,拖着塞满财物的行李箱,或只是空着手,正疯狂地从这具即将“苏醒”的躯体旁掠过,像被惊散的蚁群,盲目地冲向未知的“安全”。
更远处,那些行动迟缓却坚定不移的身影已经渗入了车阵。外车道的司机试图转向逃生,车轮却陷进了松软的泥地,反而成了内车道的障碍。车门因车辆紧贴而无法打开。那些“东西”将腐烂的手臂伸进未及关闭的车窗,疯狂抓挠,试图将里面的活物拖拽出来。有人锁死了车门,摇上车窗,依靠钢化玻璃暂获喘息——但这庇护所也成了囚笼。一声突兀的枪响,某个崩溃的人打碎了自己的挡风玻璃,也毁掉了最后一道屏障。留在车里,或许能多活几个小时,或许能等来渺茫的生机,或许,只是选择一个更缓慢的死亡方式。
感染者的嘶吼和拍打车门的闷响越来越近,混着车上两个孩子无法抑制的惊恐哭叫,死亡的气息浓郁得令人窒息。顾伯迅速降下车窗一条细缝,将手枪枪口探出。一只行尸愚蠢地张嘴咬了上来。没有犹豫,砰! 枪声短促而清脆,颅骨碎裂,那东西应声倒地。
“拿上东西!进树林!快!”顾伯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众人仓惶下车,瞬间被更大的混乱吞没。惨叫声、咆哮声、撞击声交织在一起,公路上已然是一片血与火的炼狱。
“哥,我怕……”李江把脸埋在李海怀里,声音带着哭腔。
“闭上眼睛,别看。”李海一边紧抱着弟弟,一边寻找生路。
突然,一辆失控燃烧的汽车猛撞上前方的障碍,轰! 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冲击波将顾伯几人狠狠掀翻在地。天空中落下冰冷的“雨滴”——那是从炸裂的油罐车里喷溅出来的汽油。
“这边!快!”李海发现了一条被杂草半掩的土路。几人抓起最必要的行李,手脚并用地穿过破损的铁丝网,一头扎进昏暗的树林。其他幸存者也像决堤的洪水,涌向这片看似能提供掩护的绿色。
然而,希望转瞬即逝。林间的空地上,泥土翻动,一具具高度腐烂的躯体从浅坑中挣扎爬出,扑向近在咫尺的活人。
“开火!”顾伯低吼。
李海、顾霈和他自己同时开枪。经过前几次遭遇战的洗礼,李海和顾霈的枪法沉稳了许多。点射声中,冲在最前面的几只行尸脑袋开花,颓然倒地。但枪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更多的涟漪从树林深处被吸引而来。
“数量太多了!不能恋战!”顾伯快速更换弹匣,声音粗重。
“我子弹不多了!往北,上铁轨!那边看起来是干净的!”李海急喊。
顾霈已经拔出了背后的砍刀,眼神决绝。“你们先走!我挡住它们!”他低吼着,主动迎向尸群,刀光闪动,将扑来的行尸劈倒,又一脚踹开另一个。
“小霈!”顾胜兰失声哭喊。
眼见儿子陷入重围,顾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也抽出了自己的长刀,冲入战团。父子二人背靠着背,一个凌厉劈砍,一个沉稳补刀,配合默契,瞬间清理出一小片空地,但更多的行尸正源源不断地围拢上来。
“走啊!别他妈愣着!我们能甩掉!快走!”顾伯回头,面目狰狞地嘶吼,声音几乎破裂。
“霈哥!顾伯!”李江也哭喊着。
“沿着铁轨走!”顾伯格开一只行尸,奋力喊道,“在北边那个废弃小镇汇合!”
李海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绝不是抛弃同伴的人,但李江在他身边,他不能让弟弟死在这里。每耽搁一秒,六个人都可能葬身于此。巨大的痛苦和更巨大的责任撕扯着他。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一定……要来找我们!”
说完,他猛地背起李江,一手死死拉住哭泣的顾胜兰和巴郎,转身消失在更深、更暗的树林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