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深,大世界的活动已近尾声。
旗袍女郎和西装绅士的欢声笑语渐渐消散在上海街头。
单纯冲着大世界娱乐而来的人们,终于等到了可以进场的时刻,纷纷摩拳擦掌,悄然替换了原本在里面的那些人。便是连优雅的交响乐也换了个调调,改成了轻快的爵士,仿佛在迎接即将到来的全新狂欢。
沈秋月轻轻趴在汽车方向盘上,已小憩半刻。
但是不知怎的,牢牢戴在耳朵上的牡丹耳坠,忽然毫无征兆地落在地上。
通常都会说,这是某种不好的征兆。
沈秋月向来不信奉这些,可还是觉得心中不悦,遂稍稍费力地将其捡起。
“离开了很久……见的真是赵济清吗?”
她一边重新挂回耳坠,一边喃语,眼中覆着某种思索。
本是想侧身照着耳坠是否戴正,余光正好瞥见了徐徐走来的江不遇。
沈秋月的眉心不着痕迹地舒展,但紧跟着,目光便放在了江不遇手上拎着的数瓶洋酒上。
眼底划过一丝狐疑。
她主动从帮江不遇开了车门:“这些酒是怎么回事?”窥看江不遇的神色。
“从赵副探长那里讹来的。”
江不遇看起来和走时并无两样,而且还带着几分喜色。
他将酒瓶子一一塞到副驾驶脚下,而后毫不客气的坐入,并顺势带上了车门。
“砰”这一声,将短暂流入的霓虹灯光隔绝在外。
“反正今天回去也没什么事儿,不嫌弃的话,喝个酒局,顺便聊聊方才没说完的事。”
沈秋月看看江不遇,又看看他手上的酒,也思索着什么。半晌,才扭回头莞尔回答:“江组长有如此兴致,我沈秋月何言拒绝?”她启动了汽车,拐入行驶大道。
然而在沈秋月回头开车的同一时,江不遇却靠在车门上,开始凝视沈秋月的半侧脸。
因着汽车前行的缘故,周围车灯、霓虹灯都像是路过般,在沈秋月的脸上添染又消失。
不过他目光里并没敌意,而是一种不确定的探究。
在探究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真实存在,亦或是他脑海中构建出来的影子。
他头一次有了这样的困惑。
不禁又想起了方才在萧行智那里看到的资料。
宋玄之从出生到死,从来就没去过北京,其家人也始终待在宁波没去过北京。
而沈秋月则恰恰相反,她的户籍档案里,则写着她过去从未来过上海,父母长辈也是土生土长未曾出京的北京人,是在北京发生乱事,父母家人全都亡故后,才“被宋玄之接来上海”。
也就是说,沈秋月和宋玄之根本没有任何接触的机会。
沈秋月,很可能不是宋玄之的未婚妻。
而她后来以沈秋月为名的经历,都是来上海后宋玄之凭借她口述的内容补办的。
“沈秋月真的是沈秋月吗?如果不是沈秋月,沈秋月又会是谁?”
江不遇不自觉从口中流出一句自喃。
沈秋月正好听到,不由笑应了一句:“什么沈秋月不沈秋月,江组长不会未喝先醉了吧?”后又想起什么,漫不经心地接道,“对了,赵副探长那边聊得还顺利吗?”
顺利?
江不遇想起方才从萧行智房间里出来前的一幕。
在给他看过那份材料后,萧行智不出意外的,提出了想与他合作的想法。
言之凿凿地要以宋玄之前辈为名,掘出沈秋月的秘密,还说要把这个杀人疯子绳之以法。
但他最后是怎么回答萧行智的?
“一码归一码,不管沈秋月是谁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负责调查血书案,既然证据指向了新阳厂,又岂能视而不见?”
说完便丢下萧行智的材料,溜达达地出来了。
萧行智好像又恼火地吼了几句什么,但他一个也没听,也没兴趣知道。
其实对于沈秋月有事隐瞒这件事,江不遇丝毫不感到意外,他甚至想过比这更糟糕的情况。
但是为什么呢,在真的确认沈秋月背后有隐情的时候,他会有一丝诡异的失落。
就好像他在期待着,沈秋月过去对他,至少有一次或两次说的是实话,或者说了心里话。
他想不出自己这份期待的原因。
还有一件事想不通,那就是在得知沈秋月或许不是宋玄之未婚妻的时候,心中为何会出现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问题更让他头痛欲裂。
他是不是害了病?是被沈秋月传染了疯疾?还是近来花钱颇多,压力太大?
江不遇忍不住按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但随即,眼神又锐利起来。
抛却那些不知因何产生的诸多念头,当下有一件事,他是确认且笃定的。
萧行智的资料为他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说不定可以真的叩开沈秋月的秘密。
由是江不遇从脚边拿起一瓶酒,自己先开瓶饮了半口,说道:“虽然好像又把赵副探长惹炸毛了,但就我而言,这此交流比想象中顺利……”略略看向沈秋月,“值得庆贺一番。”
沈秋月碰上江不遇的目光,在品味着江不遇这番话背后的意义。
半晌,忽而浅笑了声,将目光挪回前方,只道了三个字:“到家了。”
*
此时的秋时公馆已近深夜,不过大厅的灯仍然亮着。王绣仍在等沈秋月归来。
因着又加了一轮双人酒局,沈秋月再托王绣做了两道下酒小菜,随后便同江不遇在客厅里小酌一二。
可说是小酌,却并不真的小。
江不遇选的酒,都是上海出了名的烈酒,度数很高,容易醉人。
不过沈秋月倒也也并不抵触,反而还积极拿来了两只大号的玻璃杯。
一碰、二碰、三碰……在清脆的敲击声中,两人不知喝了几杯。
期间确实探讨了不少关于萧行智货物的事。
在此事上两人都有着同一个共识,即萧行智所谓丢失的货,很可能同新阳厂失踪的女工传闻有什么关联,总之经过此行,他们可以确认新阳厂中一定存在着某种见不得人的交易。这个结论不难得出,尤其是江不遇和沈秋月都亲临了现场,更是不需多谈。
有些事,多半已经心中明了。
可是话说完了,两人却好像都没尽兴,又默契地继续着这场深夜酒局。
大厅的灯开的并不很亮,只留了几盏沙发旁的立脚灯在贡献着昏暗的幽光。
面前茶几上歪歪扭扭放置着好几个烈酒空瓶。
江不遇靠在沙发上,感觉一阵阵头晕目眩,洋酒的酒劲儿就像是一股皮绳,狠狠地在他浑身上下扭动。他强忍着打起精神,又给沈秋月和自己各倒了半杯。
“我是真没想到,沈小姐的酒量这么好。”
沈秋月扬杯示意感谢,虽然看起来和往日没什么区别,可精致素白的脸上也早添上了一抹绯红,双眼亦变得有些迷离,慵慵懒懒地斜靠在沙发扶手上,如一只半梦半醒的猫儿。
“江组长才是,酒量比我想的好了不少。”
浅笑一声,又碰杯。
然而两人每回碰杯所饮入的量,都从一大口变成了抿一抿。
就好像都在暗地较劲,谁也不想成为先醉倒的那个,但也确实都在强撑清醒。
这一杯入肚后,江不遇将杯子轻轻放在茶几上,抻了抻筋骨,也半躺在自己身边的长沙上。
他的头也枕着扶手,离沈秋月枕的独立沙发扶手只有一拳之隔。
他斜着身,注视着眼前这也有些迷迷糊糊的女子。
“我记得,沈小姐好像是四年前来的上海……那时候你应该才十几岁,孤身到此,突然要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应该很难适应吧?”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说悄悄话。
沈秋月正枕着自己的手背闭眸小憩,闻言,微抬眼帘,勾起一丝讳莫如深的笑:“难适应是难免的……幸而玄之已经在上海扎根,很多事情都帮我打点好了,所以,也并没经历太多的苦难……”
话说至此,她又稍稍掀起睫毛看向江不遇,“若说苦难……虽然知道江组长从前居住在棚户,但好像从未听江组长谈起过那时候的事……虽然这么问有些不太礼貌,但我真的很好奇,那时候的江组长,究竟是什么样子?”
江不遇眉心微动,抬起头,也对上了沈秋月的迷离双眼。
啊,原来如此,江不遇终于明白了。
想借酒套话的看来不仅仅是他,果然不仅仅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