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几个钟头，隔在他们中间的桌子，竟从饭桌变成了问询台。
由于只是具备动机，而没有作案实证，沈秋月并非作为嫌疑人来此，而是协助调查人员。
但是对江不遇来说，眼下的询问，并不比应对真凶来的轻松。
开腔的第一个问题，是从与乔老板的关系开始的。
沈秋月就像早对流程了如指掌般从容回答：“我和乔老板应该算是陌路。唯一的关系，大抵就是同为上海商会的成员。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这句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虽然两位店铺因竞争交恶，但沈小姐对乔老板毫无恶意？”
“江组长如果稍加调查下，应该就可以知道，乔老板用各种手段针对我宋记的根本原因，是宋记一直处于优势地位。如果赢家也需要仇视输家，那我们宋记需要除掉的人，可就远不止乔老板一人了。”沈秋月淡漠饮了口茶，“生意人可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耽误时间。”
“然而，乔老板不光是输家，还是去秋时公馆纵火之人。”江不遇指尖儿转了下笔，凝视沈秋月的脸，“我若没记错，那件事可是让沈小姐动怒来着，难道沈小姐知道真相后，不打算实施报复吗？”
“纵火事件虽然恶劣，但并没对我造成实际上的影响，说动怒未免有些言过其实。”沈秋月放下茶杯的同时，也回看江不遇，“更何况，纵火一事发生后，我一直因为血书案的事，同江组长在一起。试问若我真想实施报复，却将一名探员带在身边，这不是很不合理？”
“但若反过来想，虽然我同沈小姐在同一屋檐下，可也不是时时贴身行动。可沈小姐却可以利用身边有巡捕一事掩护自己的一些动作？”
“可是江组长别忘了，当初是你们大自鸣钟的人，强烈要求入住我秋时公馆的。更何况，我也是案发前才偶然从孟组长那里听到的纵火犯的线索，且线索只是一块布料纹理。纹理又并不单单指向乔老板。即便我真的想报复纵火犯，我也得落实之后才会行事。否则真要是杀错了人，岂不是自找麻烦？前提是，我真想杀人的话。”
“然而这里却不乏一种可能：兴许在火事发生后，沈小姐就因为之前砸店的事，私下约乔老板一谈。谁知道在赴约前，正好从孟组长那里听说了乔老板有纵火嫌疑，于是在与乔老板见面时，将乔老板劝醉，套出实情，继而将其杀害。”
沈秋月沉吟片刻，接道：“江组长的说法该算是冲动杀人。但是通过报纸上的描述和现场照片来看，凶手似乎是有意按照《小路报》上的故事，制造了一个现场，再加上你们大自鸣钟的巡捕一夜都没来取我指纹对比，侧面证明了凶手也没在现场留下指纹。无论从哪点看，这都是一桩有预谋的杀人事件。与前面结论相悖。当然，江组长也可以怀疑我在赴约的途中先做好了杀人准备，待确认就直接下手。但老实说，这么短的时间，光筹备酒和东西都来不及。我……不，是个人大抵都做不到。”
说着，沈秋月又动了下唇角，“再何况，江组长同我接触也有些时日了。依江组长看，若真是我沈秋月想杀人，会这么大费周章吗？老实讲，这个凶手这般行为。”她稍稍点了点自己的头，“若非是脑袋不好使……”又将指尖儿落在江不遇本上‘沈秋月’三个字上，点了两下，“就是别有所图。”
她又将身子靠回椅背，静静等待着江不遇接下来的问题。
头顶上的灯依旧在闪烁，将沈秋月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沈秋月是在告诉他，此案是有人在故意引导。
江不遇确实考虑过这种可能，只是不能对沈秋月明说。
半晌，他忽而将本子翻篇，换了一副语气说道：“看来讨论动机会让事情变得过于复杂，还是上些简单明确的真枪实弹好了。”
江不遇稍稍前倾身子，眼底划出一丝锐利。
“沈小姐昨天晚上七点半左右身在何处？”
沈秋月又一次弯了眉眼：“江组长可真是健忘，昨天晚上我们不是一起在聚贤楼吃饭来着？”
“但是在七点二十分的时候，沈小姐就独自离开了。而根据聚贤楼停车员的回忆，沈小姐调头离开的方向，并不是花园路方向。那么在这之后的时间里，沈小姐去了哪里？”
屋内的灯适时时闪了几下，噗滋噗滋，发出细微的电声。
沈秋月就像在等着那灯稳定一样，静默两秒，随后依旧从容淡定地回答：“首先回家的路不止一条，虽然我走得和其他人是相反的路，可不代表我走的就是错路，有时候绕个远，还能把这上海的夜景尽收眼底，何乐不为？如果非要说个目的地，”顿顿，“在绕道途中，正好路过了一家宋记衣店，于是顺道就去看了一眼，有店员为证。”
“如果只有宋记店员做人证的话，恐不会太令人信服。终归既吃其俸禄，保其平安乃是人之常情。所以敢问沈小姐，可能回忆起什么其他的人证物证？”
沈秋月垂下眼帘，果真思索了一会儿。
她的指尖时而在桌沿左滑，时而右滑。
待滑回最开始的位置时，她才重新看向江不遇。
“从店里出去后，我正好看到沿街有魔术表演，于是下车看了眼。我记得表演开始的时间，正好是七点四十，我大约看了十分钟左右便离开了。演出中途，魔术师送了我一枝玫瑰，也问了我的名字，犹记当时得到答案时，魔术师的反应同孟组长相差不远，该是不会随便忘记。这种情况，我是不可能同时出现在相隔甚远的案发现场，劝酒杀人的。”
江不遇闻言，招来门口巡捕，低声命他递信给外面候命的组员去验证沈秋月的话。除此，还交待了些额外的任务。
好一会儿过去，巡捕才返回，并将一张字条交给江不遇。
江不遇将其慢慢展开，上面写有一番口供。
看到最后，江不遇突然扯了下嘴角。
证人证据齐全，每一样都与沈秋月的证词完美贴合。
要么是准备得天衣无缝，要么就真的是和命案毫无关联。
但无论哪一个，就证据而言，沈秋月都已经将自己从这件案子里暂时摘出去了。
也不知怎的，江不遇的心情比方才稍稍好了些。
他参不透这样的变化因为什么，只想着大抵是天要亮了，所以清醒了。
然而，心情好转，却不代表他已对沈秋月完全没了怀疑。
即便她不直接涉猎此案，她身上也存在着疑点。
于是在沉默了一会儿后，江不遇再次开了口。
“除了去宋记衣店，又看了魔术表演。沈小姐是不是还去了别的地方？”
沈秋月略略蹙眉：“这大晚上的，我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回公馆了。”
“这可就有点对不上了。”江不遇从桌旁拿出了一张租界地图，用钢笔在几个位置上相继画圈，“这些都是沈小姐去过的地方，最后停留的位置，是魔术表演区。”
说着，又将方才那张褶皱的字条压在地图上，圈住了其中一个人的供词。
他手指着，徐徐念道：“昨天晚上，看完表演后，那名小姐便驱车朝着南边去了，南边、南边……”江不遇又将食指顺着地图，朝南移动，“再往南就是华界了，再怎么绕路看风景，沈小姐也不该从这个方向回去吧。而且从沈小姐离开表演场地，到我和沈小姐在秋时见面，中间至少留了两个小时。可是当时沈小姐看起来才刚进家洗澡。那么，我再重新问一次……”
他凑近，直视沈秋月的双眼，“除了去宋记衣店，又看了魔术表演。沈小姐是不是还去了别的地方？”
沈秋月噙在嘴角的弯弧，不知不觉消失了，眼底划过一丝凉意。
就像是在映衬着她此刻的心情一般，头顶上的灯突然开始连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