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里,夏培峰见到周念远来了,虽然流露不甚赞同的神色,但也知道他定是有事,找了个清静地方与他坐下,问到:“小远,你有话对我说?”
“是,我今天忽然才想到,如果孙屹然死了,那么接任他职位的人选——其实最有可能的是李一鸣的父亲李杉。”周念远蹙眉道。
“但最后上位的不是他。”夏培峰显然已迅速掌握相关资料。
“因为他女儿重伤,现在还未痊愈,他悬心这桩事,无心仕途,所以才轮到现在那位。”周念远提及此事,心神郁郁。
“这个?有什么影响?”夏培峰还不明白此中隐情。
“李杉,和薛家关系匪浅。”周念远低声说出这句,周培峰神色一凝,听周念远淡淡地道,“十多年前,李一鸣生日会上,她父母为她定下的开场舞男伴,就是薛然堂哥的儿子。”
而后来,李一鸣把小男生扔一边,执拗地选了他。
今天看到李一鸣,他才把这条线索串起。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很可能是薛然将计就计借刀杀人?”夏培峰敏锐地说破关键。
“薛然不是傻子,以他的势力要知道我这边的动静也不是难事,也许他的初衷是借此机会除掉孙屹然,扶李杉上位,于他行事更为方便,买凶肇事的罪名还可以轻松推到我头上……”周念远苦笑。
夏培峰接着道:“只是没料到,那天李杉竟然临时改变计划与孙屹然同行,导致女儿重伤残疾,也无心再和他们搅和。咳,我们这一行做久了,感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算不如天算。”
周念远吁口气:“这只是我一个想法,但我还有很多个问题想不明白。”
“什么问题?”
“夏伯伯,我不瞒你,我当时雇的杀手是ethan,你应该也听过他的名头,他——在圈子里算是个谨慎的讲规则的人,我临时抽手后,他不大可能那么仓促就接另一个雇主的单,我觉得不对。”
“那也未必,如你所说ethan是个谨慎的人,谨慎的人绝不轻易冒险,必然讲究的是出手必定命中,一定之前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你临时取消,而又有人下单,他何不利用既成之势,再捞上一笔?”夏培峰分析道。
“那就更不对了,以ethan的实力,如果他周全准备那他不管是否完成任务,一定能够全身而退,可是ethan死了,死在现场。”周念远低低地道。
夏培峰也一怔,皱眉问:“一时失手?”
“那就是他违背了自己一贯的行事习惯在先,又竟然碰巧失手?”周念远摇头,“我还是不觉得有那么巧,应该有其他理由。”
“嗯,你说得对,目前我了解到的有关ethan的情况是,第一,薛然逃狱后明确出示了你雇佣杀手的证据,第二,警察查到了一段监控录像,证明ethan确实去往了出事地段。”夏培峰手指头轻轻敲击桌面,“这两个证据,对你很不利。”
周念远沉默。
“虽然我们推断,怀疑薛然,但是现在我们没有证据,如果能够顺利抓捕薛然那就还有机会。”夏培峰道。
周念远忽然问:“薛然是自己逃的?”
夏培峰摇头:“本来薛家动用各种关系给他安排了跑路的路线,但是他出来后第一件事是找到了纪品言,带着纪品言一起走的。”
周念远叹口气,轻声道:“那可能很难抓到他了。”
“他带了个累赘不是更容易落网?薛家长辈对此大为恼怒。”夏培峰不解。
周念远摇摇头:“他带着纪品言跑路,那意思大抵是如果走不了,那就一起死了。”
夏培峰一怔,他也是认识薛然和纪品言的,一时不知作何感慨。
俞蔚一直静静陪在旁边,这时握一握周念远的手。
周念远转而问夏培峰:“先不说我这个,四哥不会有事?”
“没大问题,可以解决。”夏培峰坦白地说,“现在是你比较麻烦。”
俞蔚听夏培峰这么说,神情有些紧张。
周念远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牵牵嘴角道:“夏伯伯,你别吓着我女朋友。”
“喂!”俞蔚不服地抗议。
“哦?不是女朋友?”周念远带着一丝笑意道。
“我是说我才没有被吓着。”俞蔚没好气,再嘀咕一句,“没被你吓死能活到现在这胆就够肥了。”
周念远摸摸她眉心:“眉头都皱起来了,没事,不要担心。”
夏培峰也道:“我已经联络一些朋友,他们都会帮忙,提供最大便利,一定有法可想的。”
周念远闻言,想了想道:“那夏伯伯,你有没有办法让我看看ethan相关的证据。”
夏培峰抬抬眉头。
周念远点头:“我总觉得也许ethan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虽然我还不明白到底是什么问题。”
“那你现在这里休息,我去想办法。”夏培峰道。
“累了?”俞蔚见周念远靠着椅背合上眼睛。
“嗯,有点。”周念远声音里有淡淡倦意。
“要不要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俞蔚问。
“不用。”
“啧,又没别人,硬撑什么?”俞蔚一哂。
“不是,胸口有点闷,不想躺。”周念远倒是诚实地说。
俞蔚一听立刻一边给轻轻抚着胸口一边问:“胸闷厉害吗?疼不疼?有没有其他不舒服?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医院?”
“俞蔚,”周念远睁开眼睛,拉住她的手,看着她道:“怎么了?”
“啊,什么怎么了?”俞蔚怔住。
“你有事瞒着我?”周念远道。
“干什么呀,对你嘘寒问暖就疑神疑鬼……”俞蔚瞪他一眼。
周念远被她斥了一句,笑笑道:“那是你根本藏不了事。”
“没有,我就是从专业角度对应该住院的病人到处乱跑表示这心里挺忐忑的。”俞蔚严肃道。
“对不起,让你这么担心。”周念远温言道,“只是,四哥不能被我连累,我自己也需要证明真相……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呢,不能去坐牢。”
“什么事?”俞蔚一掀眉毛问。
“与你结婚啊。”周念远说得十分淡定。
俞蔚闻言咧咧嘴笑了,但又有点想哭的样子。
“怎么?不是要悔婚吧。”周念远笑。
“滚。”俞蔚话说得粗鲁,但凑过去轻轻一吻,满满都是温柔。
没过多久,韩穆进来,道:“夏伯伯让我来接你们过去。”
夏培峰已经等在另一个房间,正与人寒暄,转头道:“证据都在,请过来看。”
确实——看了证据就得承认薛然也真是下了功夫的,他当时在拘留所最后一次见周念远说的“我明明知道自己是在被你牵着鼻子走,但就是没办法”不是虚言,他还真是都知道。
其他证据没什么好说,最后是一段监控录像。
摄像头质量不高,录像画质有些模糊,但仍清晰可见一辆车从车库开出去,副驾驶位坐的是ethan无疑,他戴着顶帽子,低着头,手里夹着一支烟,还搁在车窗外。
“ethan不是一个人?”韩穆疑惑。
“这也算是他的一个习惯,他坚持每次行事之前都要充分放松,会请人送他去附近,而他就在车上抽支烟,这对他来说,就像某个仪式。”周念远解释了几句,他既然选择了ethan也就对他有充分的了解。
另外几段能查到的监控录像都类似,明白无误,周念远确实买凶,而ethan确实去往现场,而后,连环车祸,孙屹然身亡,伤者无数。
周培峰眉头深锁,轻咳一声道:“小远,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没有。”周念远摇头。
“需要新的证据。”韩穆也皱眉,“如果怀疑是薛然做了手脚,那查他啊!”
“警察已经查了,但目前没有新的证据,我们,需要一个突破的点。”夏培峰沉声道。
“没事,一定会有办法的。”韩穆俯身对周念远道,“你先回去休息,好不好?”
“好。”周念远不愿添乱,应了一声。
“老四办好手续后去医院看你。办法让我们来想。”韩穆道。
周念远点点头,看向俞蔚,只见她蹙眉盯着屏幕若有所思,抬手道:“等等,我还想再看一次。”
监控录像倒转回去,慢速播放,“停,请放大看看。”俞蔚示意。
大家都静静地一起看着屏幕。
放大数倍后,俞蔚最后的目标锁定在ethan放在车窗外的手上,沉吟片刻道:“这不正常。”
“什么问题?”夏培峰问。
俞蔚举起自己的手示范:“他的手的姿势,如果是一个正常的人,或者说活着的人,不可能是那个角度的弯折。”
“ethan是雇佣杀手,手不可能变形残疾。”周念远立刻明白过来俞蔚是什么意思,淡淡地说出一个惊人的推断,“监控录像里的ethan,其实已经是个死人。”
众人都是一惊。
没有人再说话,都静静地快速再看所有录像,确实ethan从未抬头。
“但他拿着烟。”韩穆有点发怔,还是觉得这个推断让人震惊。
“要固定一支烟有很多办法,而且你们看这段,”俞蔚拿过一支笔示意道,“如果烟燃到这种程度还不扔掉,恐怕会有轻度灼伤。”
夏培峰追问一句:“俞医生,但试想如果当时的ethan已经死了,但验尸报告怎么没有体现出死亡时间异常?”
“ethan的尸体当时曾经送来我们医院,我也看过,他当时死在车祸现场,因为有油缸爆炸,所以尸体烧毁程度较高,难以精准确定。而从监控录像来看,我想ethan也应该是刚死亡不久,不超过一个小时。”俞蔚清晰说到。
“这个推断……你有几成把握?”夏培峰问。
“确实区别细微,如果我不是曾经也做过法医,又做了几年外科医生,最近还因为自己手受伤多留了心,恐怕也很难注意到,但绝对是有异常,我有超过五成的把握。”俞蔚清晰地说。
夏培峰吐出一口气,重重地一敲桌面:“成了,这就是我们要的突破点。”他伸出手郑重地与俞蔚一握手,“谢谢,接下来我们知道怎么做了。”
俞蔚扬眉:“能帮到忙就好。”
韩穆听着他们说话,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想来想去就觉得真是上天自有安排,让小五能遇到俞医生。
“谢谢。”周念远牵过俞蔚的手,目光潋滟。
“那我们现在先回去,慢慢商量下你怎么谢我。”俞蔚笑吟吟。
车开到病房楼下,俞蔚觉得一路周念远都睡得十分安静,忽然有些紧张,轻声唤道:“周念远?周念远?”
周念远动了动,想坐起来却没有力气的样子,忽然开始轻轻地咳嗽。
俞蔚觉得好像不太对,飞快绕过去打开车门扶起他,周念远一咳起来就止不住,俞蔚让他靠着自己,给拍着背,还想着也许这阵过去就好,却见他越咳越难受,忽然俯下身去。
俞蔚call了轮床,给周念远抚着背道:“晕车了?没事,想吐就吐出来好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片红。
周念远半小时不到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俞蔚、许景行、孟庭燊和江院长一起换衣服刷手消毒,麻醉科主任亲自待命,护士们见到这阵仗都暗自咋舌。
“你们谁上?”江院长看向他们。
俞蔚咬着嘴唇脸色发白。
“我建议孟老主刀,小蔚和我做助手。”许景行怕她压力太大,开口说到。
俞蔚僵硬地点点头。
确实要论手术,除了俞蔚,也就孟庭燊。
他们三人都对周念远这个病例非常了解,但开腹之后手术室的氛围还是立刻凝重。
许景行曾和俞蔚在谈论周念远的情形时说过,幸而还不是最坏的情况。
但这时,他们对视一眼,都觉得似乎判断有误。
孟老医生额头上的汗水密密地沁出来,旁边给他擦汗的护士都有点心惊。
“下面,我要先切除胃部病灶……”孟老医生声音都哑了,第一次觉得手中灵活操作几十年的手术刀沉重无比。他抬头看一眼俞蔚,再听着耳边护士越来越紧急报出来的各项数据,时间静静流走,不过半分钟,却像一万年。
孟老医生摇了摇头,终于艰涩开口:“俞医生,我没有信心。”
俞蔚合目,身子有点晃。
“小蔚?”许景行太明白为什么医术精深经验丰富、几十年来在手术台上都娴熟自如的孟老医生怎么会说出这句没有信心,这句话又是何等沉重。
江院长也心中分明,缓缓开口:“手术成功的几率太小。”
空气都凝滞的沉重里,手术室护士硬着头皮还是报出各项让人胆战心惊的数据。
血压,心率,体温,都在不可遏制地往不祥的那一端滑去。
大家都是医生,都明白一个事实,也许不用去设想手术成功与否了,现在周念远的生命基本就是进入了倒计时。
周念远,他也许很快就会死在手术台上。没有人比医生更懂得死亡的含义。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俞蔚身上,空气沉重得几欲窒息又万分紧迫。
俞蔚握在一起的手指节发白,嘴唇上咬出几个血印子,但她缓缓站直了身子,上前一步哑声说出一句:“让我来。”
如果说俞蔚第一次给周念远做的手术是在与上天豪赌,那么这第二次,就是拼尽了所有不甘与天相争。
争的是命,也是她自己的心魔。
是,她的手受伤之后上一次连一场小手术都做砸。
是,周念远的实际情况比预想更坏。
是,医学是一门科学,不信奇迹,也没有人定胜天。
可是,既然说过一句“把一切都交给我”,那就要倾力承担。
什么是爱呢,说了那么多次的爱到底是什么——也许不外是诡谲纷争中交付信任,是愿以身相替的不忍不舍,是路走到了尽头仍有坚持的勇气。
既然爱了,那就要爱得起。
如果上天垂怜,就让我救你,如果真的不幸,那么你最后一程,也由我自己来送你走。
俞蔚深深吸口气,清晰说到:“下面我将切除病灶,再行修复。”
手术进行了四个小时,周念远被送进了ICU。
俞蔚在换衣服时候才感觉到自己腿发软,手发抖,衣服的扣子怎么都扣不上。
朱锁锁直接推开她办公室门走进来,为她把衣服纽扣一粒粒扣上,再用力抱了抱她。
俞蔚闭了闭眼睛,泪水落下来,抬起手背擦擦眼泪,又笑了笑,忽问出一句:“锁锁,你们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怎么?还没定呢。”朱锁锁不解。
“等他好了我就要马上跟他去结婚,要是你们婚期太晚,就没有人给你们做伴郎伴娘了。”俞蔚咧咧嘴。
朱锁锁眼眶都红了,嗔她一眼:“知道你心急,我还非抢到你前面。”
周念远在ICU的日子里,消息陆续传来,以ethan死亡时间为突破点,已经顺势查到了足以将薛然定罪的铁证。但却不能将他缉捕归案数罪并罚,因为在行将逮捕时,发现的是他的尸体,旁边还有一具女尸,是纪品言。
他们真的死在了一起。
李一鸣去了美国治伤,走之前在ICU门外放了一个小小的花束和一幅画,画上是浩瀚星空熠熠生辉。
赵凯无罪释放,韩穆的公司也结束调查,解除麻烦。
一切都好,除了周念远一直发烧昏沉,没有醒来。
就医疗手段而言,也许已经去到尽头,但没有人提到这一点,俞蔚常常通宵看资料,与其他医生会诊,所有人都竭尽努力,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会诊提出的方案都代价颇大。俞蔚想了很久还是一个回答:“他会醒来,我并不愿他醒来后活得太过痛苦。”
说了让你把一切都交给我,那么我当明白什么是你要的。
朱锁锁曾迟疑地问俞蔚,有没有想过最坏的情形。
俞蔚却道:“最坏的情形已经过去,我没有让它发生。”
朱锁锁疑惑。
俞蔚道:“对于我来说,最坏的情形就是——我终究还是临阵退缩,没有勇气为他亲自主刀,而让他离开,自己遗憾。”
朱锁锁握住她的手,俞蔚转头一笑:“我们都已尽力,所以到现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再是最坏。”
夏培峰临走之前处理了最后一桩事务,在俞蔚面前铺开一桌子文件,一份一份地展示,讲解——周念远把韩穆、赵凯划归给他的股份全部归入俞蔚名下,另外他在扳倒薛然的过程中也另有安排,俞蔚发现她曾经帮周念远办理过转账事宜的那个账号已经变成她的名字,而那上面的数字已经需要动用十根手指头去数,最后一份文件是表明许景行家卖出的大宅也已购回,移交手续已办理妥当。
“这些股票会有专业团队帮你打理,收益会很稳定,目前总市值粗略估计上百亿,另外那笔钱全随你心意任意使用,如果你想要投资,会有专业人士为你服务,如果你想换成现钞糊墙,那也没有任何问题。”夏培峰吁口气道,“俞医生不必觉得突兀,这件事,小远一开始和我联系就交代清楚,他对我说过,无论他自己结局怎样,他的心愿只是希望你再也不用去过违背自己心意的生活。”
俞蔚没有说话,站起身只轻声致谢,然后回到办公室,继续忙碌。
不违背自己心意的生活?现在唯一能称得上违背心意的无非是今后只得独自生活。
ICU虽然不能随便探视,但赵凯和韩穆依然每天都来,哪怕是待在外面,也总是多待一刻是一刻,不愿意走。朱锁锁也总是拖着师兄一起来,加上孟老医生和江院长时不时出没,倒也并不冷清。
俞蔚占着是医生的便利,能守在周念远身边,这天又在赵凯和韩穆眼巴巴的注视下走进ICU去,先把各种仪器细细看过,再把周念远的手握在手中暖了暖,心里盘算今晚没有会诊,能看的资料也都已经看了个遍,那就安安静静地在这儿多陪会儿吧。
俞蔚找出一本书,撑着下巴开始看书,就如同以前的很多个夜晚,周念远睡觉,她坐在旁边看书。
ICU里异常静谧,只能听到仪器细微的电流声,耳朵变得异常灵敏,仿佛蝙蝠的雷达,捕捉空气中他每一丝呼吸,那就是最大的心安。
俞蔚静静地看了不知道多久的书,回办公室喝了杯咖啡,见韩穆和赵凯竟然还没有离开。他们更绝,就在ICU外放了沙发,都开着笔记本在聚精会神地工作。看来都和她一样,守在这里反而心静。
俞蔚回到ICU,继续翻开书页,自言自语地说:“以后非得搬得远远的,不然看样子真没法过二人世界。”
“好。”忽听一道略略低哑的声音轻声回应。
俞蔚猛地抬头,只见周念远深黑眼睛带着一丝笑意看着她,潋滟目光温柔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