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时间的沉默，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谭总一脸饶有兴趣的样子，问马一鸣：“你有没有什么非写不可、不写这辈子就会遗憾至死的故事？”
马一鸣沉默。
郭希想要缓和气氛：“我哥要是能写出来，谭总会拍吗？你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问这问题有意义吗？”
谭总笑：“万一我东山再起了呢？你们不是都对我很有信心吗？”
郭希笑，彻底暴露了嘴脸：“谭姐，你可是欠了2.8亿的债，不是欠两万八或2800那么简单。”
谭总看着马一鸣，轻吐一口气，双臂交叉抱胸，若有所思。
马一鸣依旧沉默着，他还沉浸在编剧职业的痛境里没有出来，根本不可能有心思去想长沙之行那个故事。
马一鸣突然哼了一声，脸上挂着很无奈的笑：“老实说，我没有兴趣去写了，因为写了也是白费功夫，最后的命运都是一样的，还是会被一群人改成烂狗屎，至于能不能拍恐怕连鬼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已经在希望和绝望间奔波无数次了。我都有些怕了！也厌倦了！”
谭总闭上了嘴。有时候去强行说服一个成年人，是件挺愚蠢的事。
谭总的脑中不断闪现出这段躲债生活里她经常思考的一些问题。
以前在她风风火火做电影项目时，她判断一个剧本能不能火的标准，往往是依赖于自己的一个数据模型。这个模型当然不是她凭空构建的，而是基于很多部爆款电影做出来的，业内的很多投资人都在使用。这个模型里面会有很多个参考标准，当她看到一个剧本故事时，就会不自觉地从那些角度进行评定，凡是不符合的她都会提出各种修改意见让编剧去修改，如此她会觉得自己能赢的可能性就会大一些，内心的安全感也会强一些。
她按照这样的剧本评定方式连续拍了两部爆款电影，这让她非常信赖那个数据模型。经过市场验证过的东西，正确性总是更高一些，这看起来好像没有毛病，所以她放开了手脚去干，融了一大笔钱，还抵押了自己的全部身家，在一年内火速开启了两个电影项目。一切都是套用前两部电影项目的运作经验，可是没有想到的是，第三部和第四部电影全都赔了，而且输得相当的惨。
她一度陷入茫然和疯狂中，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后来她总结了很多失败的原因，除了大环境的因素外，最大的问题就是剧本本身了。前两部电影大获成功让她无比信赖那个数据模型，可后两部电影的大惨败，让她不得不承认，那个数据模型并不是完美的。它绝对不是真理，一定存在着一些缺陷是她所不知道的。不是所有的爆款电影都能通过那个数据模型测出来，所以自己在指导编剧修改剧本时，一定也犯了一些错误。
后来她逐渐感悟到，故事本来应该是鲜活的、有生命的、有个性的，应该是多姿多彩的，怎么可以用一个相对固定的模型来评定呢？如果能给编剧更大的创作空间，让他们多去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鼓励他们多去写有感觉有触动，尤其是从心底里长出来的故事，那将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谭总深刻地感觉到，甚至有些惭愧，一直以来，编剧的原创性都被业内大大低估了。她也无比相信，编剧的原创力里藏着更大的市场空间和潜力！有话语权的人应该优化影视创作环境，鼓励编剧进行原创。
谭总正是反思了太多问题，才希望马一鸣去写一个有感觉有触动的故事，最好是从心底里长出来的那种故事。
没想到马一鸣竟会那样回答，显然是被行业伤得太深了。
谭总开始鼓励马一鸣：“一部电影能不能爆不是用一堆数据就能测出来的，作为编剧既要知道资方的逻辑，也要保持自身思想和认知的独立，看能不能把二者很好地结合起来，如果不行，按我以前的做法，肯定是牺牲编剧的东西，但是现在我会鼓励编剧敢于坚持自己的想法，多去写从生活中、从内心里长出来的故事，不管别人说什么，坚持先把它写出来。”
马一鸣有些震惊，谭总竟然有勇气否定了过去的自己。看来这段躲债生活，确实让她生出了很多智慧。
但这些感悟是不是来得有些晚呢？类似先把人推到悬崖下面，然后再扔出一根绳子去救人，不觉得已经晚了吗？
马一鸣很想抽支烟缓解一下情绪，摸了摸口袋竟然没有带。
郭希见状，急忙把手里提前备好的烟打开，选了一支递给马一鸣，又亲自给马一鸣点上。
郭希多期待马一鸣能夸上自己几句，谁知今晚的马一鸣格外冷。
马一鸣抽着烟，吐着烟圈，看似是在观望夜空中的楼群和街灯，其实他的整个身心仍然沉浸在过去被种种否定的痛感中......
他不禁回想起以往无数个投稿瞬间，自己所听到的、看到的那些剧本评估意见：
“这写的没有任何网感，怎么可能会有票房？”
“这编剧懂不懂市场啊？苦大仇深的，谁愿意看啊？要写成喜剧，明白吗？”
“没有什么编剧天赋！干这行，还是需要点天赋的！”
楼顶起风了，凉气挺大的，谭总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郭希拍了拍马一鸣的肩膀：“哥，咱们下去吧！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去长沙呢！”
马一鸣突然从过去中抽离出来，眼神有些不快。
谭总拉住郭希，示意他别再说话。
马一鸣靠在了护栏那里，开始调侃自己：“我应该是选错行了，也许我根本就不是当编剧的料，可还是偏执了这么多年，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金牌编剧。”
马一鸣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他想起了今晚老婆和他吵架时说的那些话，又开始嘲笑自己：“当初发现这个职业长期不能有稳定收入时，我就该及时认清现实，理性地换成其他职业养家，做个语文老师或考个公务员都行，这样老婆孩子就不会跟着我受那么多苦了！可我就是那么自私，一直不赚钱却仍然坚持着做编剧。我是不是很可笑很愚蠢？”
谭总安慰：“你没有出名，并不都是你的错！”
郭希也安慰马一鸣：“哥，你还生着病呢，早点下去休息吧！”
马一鸣心痛，想哭：“我就是太自私了，只想做也只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不是一个好老公、好爸爸，更不是一个好编剧！人生第一次借钱投资，也输得那么彻底！我这么多年活得啥都不是！”
马一鸣趴在护栏上，开始哭了起来。
郭希继续安慰他：“哥，其实我挺敬佩你十几年死磕一件事的。前几天我说你的那些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我都是无心的。”
马一鸣没有回应，继续趴在那里，抽泣声还在持续。
谭总示意郭希别再劝了，他们俩此刻最好保持沉默，给马一鸣一个安静的空间让他发泄。
马一鸣趴在那里继续哭着。突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马一鸣连头都没抬一下。
郭希以为是催债电话，准备去关掉它，看了一眼才知道，是马一鸣的爸爸打来的。
郭希贴着马一鸣，小声提醒：“哥，是表姨夫的电话。”
马一鸣抬起头，用手擦了擦眼泪，调整了一下情绪后，才接通了和老爸的视频电话。
马一鸣的爸爸迟迟不说话，整个人看起来很丧，好像缩小了一圈。
马一鸣的心猛地一沉，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他不敢开口，他非常害怕听到那个字眼。
马一鸣爸爸的声音又低又无力，仿佛整个人刚被大卡车碾压了一样。
“鸣儿，你妈的检查报告......出来了”，他爸爸突然停住了，马一鸣的心在加速往下坠落，“你妈的肺部结节竟然不是良性的，我实在想不通啊，你妈她怎么会得上肺癌呢......咱们这么好的一家人，我和你妈一辈子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从来没有坑过谁、害过谁，老天爷为什么要让你妈得这种病？这没天理啊！老天爷这次怎么就不长眼了！”
马一鸣的爸爸在视频里嚎啕大哭。
马一鸣感到整个身子都空了，没有一点儿力气。手不停地哆嗦，手机直接摔到了楼顶的地面上。
马一鸣的爸爸还在视频里哭着，想必已经克制好久了。爸爸已经老了，儿子现在是他的唯一依靠，在儿子面前他完全可以释放所有的软弱。
马一鸣强忍着痛，想去安慰爸爸，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父子俩就这么隔屏相望。
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马一鸣不由得悲愤交加。
为什么所有的不顺、不如意、痛苦和失败，都要在这个时候齐刷刷地找上自己，是嫌自己这些年受的折磨、遭受过的罪还不够多吗？究竟还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够惨了，为什么还要雪上加霜？这该死的命运！这瞎了眼睛的老天爷！
马一鸣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护栏上，血马上流了出来。
郭希心疼，拖着长腔猛叫了一声：“哥！”随手捡起马一鸣的手机放到他的身边。
谭总欲言又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视频里突然传来马一鸣妈妈的声音，老太太明显是在强颜欢笑。
马一鸣拿起手机，仔细地看着屏幕里的老妈，感觉几天不见，妈妈也瘦了好多。
“鸣儿，妈已经够幸运了”，老太太还故意笑出了声，“我这病啊属于肺癌早期，还有得救！不像很多患癌的人，一查出来都是晚期了，妈已经够幸运了！你别担心啊！”
她越是这样笑着，马一鸣越是感到难受，好像妈妈马上就要离开他了。
他知道，他无法承受失去妈妈的痛苦。又有谁可以承受？他恨自己这么多年来一事无成，连一次像样儿的旅游都没有满足过父母，更别提给父母提供什么安逸富足的生活！养儿无用啊，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废物！
马一鸣的妈妈继续笑着安慰他：“医生和我们说了，只要手术效果好的话，可以根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对咱们家来说也是个好消息吧！”
“需要准备多少手术费？医生是怎么说的？”马一鸣红了眼睛，忍着痛勉强挤出笑容。
马一鸣的爸爸也出现在了视频里：“医生说了算下来得8万左右，我给你妈交的有新农合，还可以报销一些。”
8万块，对有些人来说连个包包都买不到，可对此刻的马一鸣来说，那就是妈妈的救命钱。他很清楚家里的收入情况，让老两口去凑8万块那简直是难如登天。
马一鸣安慰父母：“手术费的事情你们不要操心，我这几年挣住钱了，够给老妈做手术了！”
马一鸣笑了笑，老爸老妈看着也轻松了一些。
“妈你养好身体等着做手术，爸你要照顾好我妈，也照顾好你自己，我很快就回去陪你们，我先挂了啊！”
马一鸣挂断电话，蹲在了地上，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