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车主沉默,似乎不愿意回忆过去的生活。
马一鸣掏出随身小本,开始记录一些有价值的素材。
郭希似听非听,掏出手机随意地刷着。
女车主继续:“你好好想想,他们每一次交给你重要工作,都给你充足的时间准备了吗?这边刚布置完,恨不得马上就要见到结果。每次汇报都会提各种各样的意见,又给截止日期,时间紧、任务重、问题多、人手不够,逼得你自己主动牺牲休息时间赶工,你好好想想,这么多年你是不是这样过来的?你陪我过了几个情人节?几个生日?有多少个晚上是和我一起睡的?自己都能算得清楚吧!”
女车主一顿倾诉,简直把这些年积压的不满情绪全给倒出来了。
男车主开口:“你以为就我这样吗?很多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没有人去问为什么,大家都在想要如何做,对,我们是变得机械,变得麻木,可我们除了去做事情,又能怎么样呢?你想改变大厂的制度,那不是难为自己吗?再说了有那个必要吗?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女车主:“随大流就对吗?你问问你自己,这些年忙忙碌碌的,你过得开心吗?”
男车主:“你别矫情了!”
女车主气:“我矫情?我追求生活的质量有错吗?谁不想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有意义呢?”
马一鸣轻叹一口气,郭希默不作声。
男车主主动安抚老婆:“是,老婆你说的对,你受委屈了!现在不是好了吗?我再也不用,每天满脑子都只能想工作,每天都有干不完的工作,我现在可以分很多的时间和你一起好好生活,好好享受生命,这不咱们就来自驾游了吗?”
女车主转怒为笑:“我们是怎么吵起来的?”
马一鸣急忙抱歉:“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挑起的话题!”又赶紧开启新话题:“云南是个旅游的好地方,这都火了多少年了!趁这次出去好好透口气,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
男车主会意,笑着扔掉了烟头。
女车主难以克制兴奋,非要讲出来:“我为什么要去云南呢?就是想和老公到一个休闲惬意、身心愉悦的地方完成“造人计划”。年龄都不小了,再不生就生不出来了。
马一鸣笑:“有想过回来以后干什么吗?总得找个事情忙着吧!”
女车主若有所思:“也不仅仅是找个事忙着好打发时间吧!总得找个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做!但怎么选都不能再像一个陀螺,只要抽打就可以永远地转下去!”
男车主笑:“我老婆简直是哲学家!我肯定不会再干老本行了!其实我倒不是很在意,我早已习惯了,可我老婆不想要一个只有工作而没有生活的老公!”
女车主笑笑:“你被大厂毒害得真不轻!你不是习惯了,而是早就丧失独立思考能力了!那种高消耗的人生模式,一切都围绕着工作转,加班加点都不能说半个不字,等到你们熬成秃顶,薪水越来越高时,却成了公司想要降低成本首选的一个人群。直到离职时你们才会发现,除了一身的慢性病是自己的,企业的辉煌和你们根本没有半毛钱关系。至于离职后的那些补偿金,根本无法和你们十几年的辛苦付出画等号!那可是你们的前半生啊!”
男车主苦笑:“照你这么一说,我和那些离职的同事们,曾为公司发展熬过的日日夜夜竟成了最大的讽刺和笑话,我们的前半生简直毫无意义了!”
女车主:“随你怎么想!我只是想让你的后半生过得舒心一些!”
郭希问:“什么叫有意义的人生?”
男车主的老婆笑:“我觉得好好生活就是有意义的人生。等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们要把更多的时间给孩子,宁可钱少赚一点儿,生活欲望低一点儿,一家人却可以在一起做很多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让生命变美好,让生活的幸福感越来越强,这就是很有意义和价值的后半生了。”
马一鸣笑:“这最简单的恐怕也是最奢侈的,现在的大环境到处都在卷卷卷,实现起来其实挺难的。”
女车主笑:“正是因为各行各业都太卷,我们更要敢于停下来,想想什么才是最重要最值得做的事情。人生其实挺短的,不要在一些没有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到头来除了痛苦和后悔,什么都得不到!”
马一鸣觉得很受教:“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郭希看了看车外,雨小了,示意马一鸣可以走了。
马一鸣笑:“我们得走了!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碰到?”
女车主硬要他们拿出手机,要扫1000元给他们。
女车主执意如此,马一鸣和郭希简直没法拒绝。
马一鸣笑:“其实我有个事情想要麻烦你们——”
女车主:“大哥说说看!”
马一鸣郑重:“你们跟我来一下!”
四人来到后备箱前。
郭希打开后备箱,从那个电脑包里拿出了那个相框,捧着让男车主和女车主看。
马一鸣说出了他的请求:“这对老年夫妇想去云南麻栗坡给小儿子扫墓,但是不舍得坐高铁和飞机,两位老人辗转多地坐绿皮火车过去,他们的儿子和女婿都为国捐躯了——”
男车主抢话:“大哥你别说了!我们带他们一起过去!”
女车主响应老公:“对,顺道的事情,很方便的,这样的老人家遇到了就要帮一下!”
马一鸣坚持:“那我这车屁股的事情,你们就不要管了!屁大的事情不值一提!”
女车主爽快:“行,听大哥的!那咱们现在就去接老人吧!”
两辆车子开动起来,马一鸣和郭希走在前面。男车主和女车主紧紧地跟在后面。
天空仍然在飘着雨,马一鸣穿着女车主送过来的雨衣,郭希撩着雨衣的一角藏在里面。
雨逐渐停了,郭希从雨衣里露出头,看到了不远处的七彩虹:“我长这么大了,真还没有好好欣赏过一次七彩虹,说出来是不是很土?”
马一鸣:“人生美好的东西太多了,碰到什么就欣赏什么,想那么多干嘛?就怕一叶障目,满脑子都被没有意义的事给占据了,那样的话可就惨了!”
郭希知道马一鸣又在借机点自己,只是不再像之前那般直接。
今晚就要到达长沙了,该怎么处理和哲哲、吴经理的事情,他还没有想清楚。
郭希对着天空连拍了几张七彩虹。
四人一路疾驰,终于在上午十一点左右到了医院。
他们在普通病房里见到了大叔和大妈。大叔吃了药,休息了一夜,气色好多了。看到马一鸣他们回来了,激动地下床要去和他们打招呼。
马一鸣亲自将那个全家福相框交到大妈手里。
大妈接过相框,拿手轻轻地抚摸,难掩伤痛之感。
马一鸣轻声询问:“他们走的时候都还很年轻吧!”
大妈忍着眼泪:“是啊,我的小儿子最后一次回来探亲,还差3个月就19岁了,我们给他提前过了19岁的生日。谁知他返回部队一个月后就牺牲在战场上了!我那两个女婿,大女婿是刑警,抓逃犯的时候被他们打到头了,流了好多血,走的时候刚过30岁。二女婿是消防支队长,去灭火的时候,一个队的人都被炸没了!他走的时候,我那外孙女才5岁呀!”
大妈的那种悲痛是长在她的骨子里的,整个身子都在颤动,女车主急忙过来扶住了她。
所有的人都保持沉默,内心不断翻涌着一种痛。
他们静静地等着大妈缓过来。这种丧子之痛,说再多的话都是无用的,给再多的时间消化也是无用的,这种伤永远都不可能愈合,随时随地只要想起来都如同坠入绝望的深渊里。这种悲痛早已成为父母身体的一部分。
马一鸣握住大妈的手:“大妈,我有两个信得过的朋友,他们刚好也去云南,你和大叔就搭他们的车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大妈眼中含泪:“那怎么好麻烦人家!你和你兄弟帮我们拿回相框这事,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呢?”
女车主安慰:“大妈,您说这话就见外了!说起来,我们很多人都欠你们家的!你们家有这么多了不起的英雄,谁遇上了都会帮忙的!”
男车主笑:“大妈和大叔尽管放心坐!咱们现在就开始装行李吧!”
马一鸣、郭希他们一起帮忙,很快就将大妈、大叔的行李装好了。
大妈从衣兜里拿出1000元钱,拉着马一鸣和郭希的手:“看你们的车就知道,你们过得很不容易,这是大妈和大叔的一点儿心意,你们拿着给自己买件衣服买双鞋穿,日子再难都要咬牙挺过去,好好生活,不要让我儿子、女婿的血白流!”
一语重器!直击人心!
好好生活,不要让英雄的血白流!
马一鸣和郭希纷纷拒绝,但大妈坚持要给。
马一鸣发自肺腑:“大妈和大叔是英雄的父母,英雄壮烈牺牲了,我们为英雄的父母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那是我们的荣幸,如果我们收下英雄父母的钱,那我们成什么人了!”
大叔劝大妈:“你就别为难孩子们了!听他们的吧!”
大妈又将一箱纯牛奶递给了郭希:“这个东西不值钱,你们路上饿了喝,这个总可以接受了吧!”
大叔说:“是啊,你们拿着吧!要不我和你大妈心里不安生,总不能让你们这么辛苦地奔波,我们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吧!快接住吧!”
马一鸣和郭希只好收下。
大妈和大叔上了车,郭希和马一鸣同他们告别。
两辆车就这么渐行渐远了。也许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为了能早点到长沙,两人送走了大叔和大妈后,就一直加速前进。
马一鸣连续开了太长时间的车,体力和精力都跟不上了,嘴巴难受得像火烧一样。
马一鸣感到无力、焦躁:“给我打开一瓶红牛,找根吸管插上拿给我喝!快点!”
郭希翻了翻装食品的两个袋子,没有发现一瓶红牛,而且连矿泉水也没有了。
郭希抱歉:“水、饮料都没有了!今天走得匆忙我忘了买东西了!”
马一鸣凶他:“这点儿小事儿都办不好,在公司怎么混的呀!”
郭希装作没有听到,这要是搁以前,他准会回怼马一鸣,你都多大了,干了十几年编剧到现在还没有混出来呢!
郭希只是看了马一鸣一眼:“要不把那箱纯牛奶拆了吧,又解渴又解饿!”
马一鸣若有所思:“喝它有些难受啊,我本想留个纪念的。”
郭希将大半个身子悬在前排两个座椅之间,将放在后车座上的那箱牛奶提了过来。
箱子放在腿上,郭希拆开后傻眼了。
盒装牛奶的上面放了一叠钱,他粗略估计有1000元。
马一鸣也看到了。
马一鸣钦佩:“这对老人家,真是......真是英雄的父母啊!我们怎么能接受这笔钱呢!”
郭希拿起一张钱,惊讶:“这上面还有字呢!”
马一鸣着急,吼他:“快读呀!卖什么关子!”
郭希朗读那张百元大钞上的字:“好好生活,不要辜负了烈士和英雄的热血!”
马一鸣瞬间热泪盈眶。好好生活?谁不想好好生活?我们该怎么好好生活?我们能做到好好生活吗?
马一鸣低声:“你再读一遍!”
郭希再次朗读,声音有些变样:“好好生活,不要辜负了烈士和英雄的热血!”
马一鸣带着哭腔:“你再读一遍!”
郭希再次朗读,眼中含泪:“好好生活,不要辜负了烈士和英雄的热血!”
车子一直在奔驰,车内变得静悄悄的,两人各自沉默着,内心却都在江河奔涌。
马一鸣一个急刹车后靠边停车。
他没有下车,点起了一支烟,开始吐圈圈。
马一鸣心痛:“你知道吗?当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年轻人,很多都是20多岁,大妈的儿子连19岁都不到,比你还要小啊!”
郭希“哦”了一声。
马一鸣笑:“我可真够混的,竟然连她的儿子叫什么都不知道!那些牺牲的年轻人,都正值人生的大好年华啊,恐怕都没有机会品尝爱情的滋味,幸福的味道,就为国捐躯了!他们的人生短暂却壮烈,总好过漫长却碌碌无为的人生吧!”
郭希:“你想选择哪一种人生?”
马一鸣吐了一口烟:“生而为人,还是应该有所作为吧!你看现在很多人都在忙些什么事呢?忙着计较小事、忙着做各种没有意义和价值的事,甚至忙着做坏事。
扪心自问,我们自己又在干些什么事呢?
郭希出奇的沉默。
马一鸣扔掉了香烟,叹了一口气:“烈士妈妈的心该有多痛!活着的人如果不能好好活,那就是辜负了烈士和英雄的热血!人家白白牺牲了,我们活着的人没有好好珍惜!”
郭希看向窗外,继续沉默着。
他该如何处理与哲哲、吴经理的事情,似乎有答案了。
与之和解、皆大欢喜,送上满满的祝福给他们?郭希确定那是影视剧才会有的事情。
大闹婚礼,把自己遭受过的一切痛苦和屈辱让他们也尝尝?这种念头曾经非常强烈地占据着郭希的身心,他也曾多次发誓一定要说到做到,可是此刻,他不得不承认,那种想要强烈报复的念头没有了。
他开始考虑,能不能选择一种更好的方式来处理这个事情,更有意义更有价值一些!
自己当然不会轻易地放掉他们,但也不想选择强有力的报复。
马一鸣又点起一支烟,思绪在他的整个编剧生涯中游走。
回想自己将近15年的编剧创作生活,他在剧本创作上究竟做了哪些有意义的事呢?真的下了很多功夫去研究创作技巧吗?有的,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个节假日,当别人都在享受都在放松的时候,他却非常自律地坐在书桌前拉片、看书、创作、改稿。每次这样辛苦、忘我的付出都让他无比坚信,总有一天他可以写出来。
然而成名没有那么容易。他也把很多时间花在了应酬上,和九哥一起辛苦辗转于一个又一个饭局、酒局。好不容易接到了项目,还得按照对方的意见对剧本进行各种修改。很多时候,他都无法坚持自己的初心和想法,明明是自己的原创剧本,最后却被改得面目全非,连他自己都不敢认了。
这么多年的编剧生涯,他感到有些累了,也有些怕了,却仍旧没有写出名,心中又会生出很强烈的不甘,继续走下去真的很难,可放又放不下。
马一鸣猜测着一种可能,如果自己早早地坚持写内心有触动的故事,坚持不断地磨炼写作技能,少参加一些没有太大意义的酒局和饭局,也许自己早就成为一个有作品有名气的编剧了。
这种可能性当然是有的。
马一鸣重重地拍了一下方向盘,懊悔自己过去浪费的那些时间,痛恨自己在创作上没能坚持初心和捍卫自己的想法。
他的心中有了一个新的声音,今后的创作,他要追随自己的内心,要把精力和时间往创作上聚焦。
马一鸣发动车子,和郭希开玩笑:“今天晚上就要到达长沙了,用我们编剧的话讲,就是故事的高潮要到了,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如何让你的长沙之行变成一次终身难忘的回忆呢?”
郭希知道他在说什么,明确告诉马一鸣:“难忘不难忘不重要,可能你这种人很喜欢难忘。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处理方式,你一个大叔跟着看热闹就行了,不要再瞎操心了!”
马一鸣笑:“你叫我什么?我可是你如假包换的大表哥,怎么就成大叔了!”
郭希笑:“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吧!你这一路上实在太能念叨了,反反复复就是那一件事,脑袋比蚊子都小,唠叨起来比我妈还像唐僧!烦都烦死了!”
马一鸣欣喜,郭希的反应与以前不一样了。
没准儿长沙之行他真会给自己一个惊喜,那就相信年轻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