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一切的关键,”常远慢条斯理的说道,“人们总在犯的错误,就是人们总想要掩埋一些秘密。而真正解决这一切的最正确的方法,是去解决,而不是压制。”
文秀思考了一会儿长远的话,终于想到了一个好的方法:“我们需要的,不是搞清楚真正的宋文涛在哪里,这时候只要冒出一个认领宋文涛身份的人,其他的秘密自然就不重要了。”
两个男人立刻达成了一致,至于如何执行这个方案,文秀脑子里头已经有了灵感。而眼下他面对着常远,在构思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或许你能够愿意,接手一件我这间宅邸里的工作?”文秀试探性的抛出橄榄枝,“我很喜欢能够提醒我的人,尤其是能够激发我战斗欲的人。”
常远又笑了,这回他终于笑得坦荡了一点点。
文道躺在床上的时候以为自己会顷刻之间就睡着,毕竟他已经挺了整整两天了。然而夜幕降临,他瞪着白白的天花板,脑海之中不断反复的是白天发生的一切,无论如何都闭不上眼睛,不能够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一天好长,或许说最近的日子过得十分混乱,无论是白琅,崔教授,窦征,自己的父亲,甚至是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让他感到一片混沌,无法自处。他的头痛更严重了,文道实在不能够忍受下去,于是他只能够爬下床,去了卫生间待了一会儿,随后终于忍不住的给自己到了一杯白开水,就着喝下去两片药来。白翔宇曾经在白天看着他吃这个药片,那个时候他大摇其头,跟对方说这是非常不好的。
“任何止疼药都是有副作用的,你可不要依赖他啊,”白翔宇当时煞有介事的说道,很担心对方的心里状态,“你知道,很多画架都是依赖药物制造出来的迷幻感觉,从而进行艺术创作的。”
文道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回答,是狂笑,因为那会儿他觉得自己只是在持续工作造成的劳累和疲惫导致的头疼之中痛苦挣扎,而跟艺术创作的灵感毫无关系:“放心吧我的兄弟,我现在可是男人最好的年纪,灵感充沛到爆,用不着用药物来帮助自己。”
他说得如此确切,是发自内心的深处。
然而他现在坐在书桌前,手里紧紧的握着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将满满一杯水都喝了下去,好像多喝水就能够减轻自己一次性吞掉两片止疼片的罪恶来。他再等待着药力的发作,以谋求自己能够忽略掉那些疼痛,而睡一个好觉来。白翔宇忽然翻了个身,嘴里发出一些听不懂的呓语来。他今天回来的时候似乎不太高兴,但是文道那时候根本顾及不到对方的情绪,因为他自已经沉到了谷底的。
现在他忽然觉得,对方似乎做到了一个好朋友最好的举动来,没有过问自己的一件事情,也没有提到白琅或者是崔教授分毫的。
此刻文道坐在那里,举着水杯,想着自己正在做着的白翔宇所生成不应该做的一切,瞬间就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脸面面对这一切。
药力渐渐的发挥出来了,文道的头渐渐不疼了,但是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令人蒸腾的感觉起来,那种长久没有休息的感觉,好像是一口气喝了十杯没有稀释过的浓缩咖啡的,整个大脑都疼痛起来的。
文道从来没有觉得这间小小的寝室之内是如此的令人窒息的,而他就像是《游击队之歌》里面描述的那样,实在不能够再忍受下来的,走出了这间寝室。说起来令人感到可笑的是,在如此的深夜之中,他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是崔教授送给他的那间小小画室。
他手里还保持着那把钥匙,而现下他感到自己胸腔之中正强烈的蹦跳着,那颗心脏似乎马上就要破口而出,昭示着他此刻的状态。文道进入到画室之中,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去查看自己的画架,看到那副风景画还在的时候,他也说不出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儿的,只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心下一片茫然。
在画室之中坐下来,文道有些呆滞的。然后他缓慢的,给自己支起来的画架上面蒙上一块画布,拿起笔来就开始作画。这时候他才理解到,白翔宇说得是什么意思。连他自己此时此刻都不一定清楚明白,这种强烈的想要倾诉,想要将内心的一切跃然于纸上的欲望,究竟是出于自己脑中的想法,还是出于那药片的小小作用。
这一次他没有画天使,也没有画风景。他画了一个正在看画的少年,那少年戴着一顶夸张的帽子,帽子上面还站着一只小小鸟。那小小鸟是黑色的,正在跟少年以一个同样的姿态看向那副画,整幅画的背景是一片淡淡的明黄色,看上去跟文道通常的作品真的很不一样的。
初初画完,文道觉得这是他用时最短的一幅油画了,但是封层之后抬起头来,他才发现窗外已经大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在这里呆了一夜。文道忽然有点生气起来,他用了两片药,想要获取片刻的安宁,最终却还是在这里坐了一夜,而一点说满都没有得到的,太过分了。
听到门板里头锁眼转动的声音的时候,文道有片刻的茫然,但是很快他就知道来人是谁了,药力让他变得有些迟钝,但还没有到傻的地步。
“教授。”文道短短的吐出了两个字。
在与窦征恳谈过之后,崔教授才知道自己昨天在会展中心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愚蠢和给自己招揽祸患,而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与文道对视,崔教授还是无法割舍自己亲手培养了三年的人。他一直认为文道会接自己的班的。
“抱歉,”崔教授首先说了一句,文道听了也不知道对方说的是现在的情况,还是昨天所发生的一切,我本来不是想要直接进来的,我本来到你的宿舍去找你来着,但是白翔宇说你昨天晚上半夜就出去了,所以我便直接来到这里了。”
先是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一番解释来,随后才说明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而文道已经感受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令人疏远的距离感来。
“别这么说,教授,”文道真诚的说,发自内心的,“这里是您的画室,永远都是。”
说罢,他主动掏出自己口袋里头的钥匙来,放在桌子上头。
崔教授看到那钥匙,心中一动。这自然是今天他来找文道的原因之一,昨天他和窦征已经认真分析过了,必须要尽快解决这件事情,尽快的处理掉。
但是眼下崔教授没有办法将这件事情直接宣之于口,转而谈到一些令人振奋的事情来:“你知道么,昨天以后,已经有三家画廊,还有一家出版社,想要跟你接洽商业合作了,传播的力量真的很大。”
文道纳纳的点头:“是您的号召力量大,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的。”
这不是崔教授想要听到的话,尽管他已经对文道起了很大的戒心,可是他仍然无法做到窦征所劝说他的一切。
“别这么说,文道,”崔教授想要做出慈祥的姿态来,拿出长辈的风格来看着文道,“你早晚会活得名望的,而在哪个时候,无论是艺术地位还是社会地位都会随之而来的,你不用太担心……”
“我从来没有这样担心过,”这是文道第一次打断崔教授的话,他继续说道,“在昨天之前,我一直认为我会一直留在中国美术学院,不论是做一个小小的助教,还是像您这样的做一个真正教书育人的人来。我并不是那种有很远大志向的人,我一直以您的现在为我自己未来的象征,我一直以为我会这样平平淡淡过一生。”
崔教授看着文道这样低眉顺眼的样子,实在很那跟自己印象里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相重叠的,便忍不住违心的说了一句:“你会的,即便是过了今天,你依然可以过平静而平凡的一生。”
文道摇头:“我不会的,起码,不会在这间学校里面继续呆下去了,毕业之后,我就会离开了,教授。谢谢您这三年来的教导。我想,我真的收获了很多。”
崔教授愣了一愣的,尽管这是原本他和窦征商定的方案,希望他能够离开美术学院,离开这件秘密的漩涡中心,然而这话又文道主动说出来,却让崔教授十分的讶异,他非常清楚文道曾经有多么爱这个学校。
“我看不出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关联,”崔教授缓慢的说,眼角不自觉地瞥见了文道已经收拾好的画架,立刻说道,“你是在埋怨我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拿了那副画?我承认,这件事情的确是我做的不够妥帖,但是老师的意思是……”
“您的意思,您在展会上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文道第二次这样打断了对方,“至于这个解释是不是真正发自于您内心,这件事情我不予评价。我想要说得是,我已经不再在乎这件事情了,不论您如何做,现在我都不会在意了。”
“我曾经很爱这所学校的,”文道透过窗户望向外面的景色,一边说着自己的所思所想,“我认为这里是一所真正的象牙塔,是一个世外桃源。然而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这所象牙塔里面也总是一个小社会,社会上头那些肮脏的事情,在这里都会有。并不因为这所学校很单纯,而发生在这所学校之中的是情感,就变得单纯。这样说起来,我想要隐藏、躲避在这里的想法,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样一番话说下来,崔教授竟然没有一点可以反驳的余地。他看着文道打包收拾的动作,竟然想不出一句话来阻止他的:“你……要去哪里?”
文道故作轻松的笑笑:“天地之大,我去哪里都可以的,去哪里都好。但总之,那与您无关了,”文道如此的义正言辞,与在舞台上头发言的自己判若两人,“我昨天在画展上头说得话,我为了圆您的谎言而撒下的另一个谎言,就是我为了报答您的教导的恩情。从今以后,我想我会去走另一条不同的路了。”
崔教授瞠目结舌的,惊呆在当场。在他的印象里,文道从来都是温柔顺从的孩子,而尽管知道了一些真相,他还是无法对现在这样反应的一个文道做出反应来,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文道的离开。良久,他才拨通了窦征的电话。
“他走了,对。不是我,我根本就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出来,他就主动提出要走了。我想,他的确是对我的故事不买账,但是他也拿不出什么实际的证据来罢。就这样,放过他罢。”
说完,崔教授便挂断了电话。他拾起文道刚刚文道留下的那枚钥匙,坐在这间小小的画室之中,感受着文道也曾经呆在这里的气味。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徒弟,也在他身上花了很多的心血。崔教授已经老了,他已经当上校长了,而他非常迫切的需要一个继承人。长久以来,崔教授认为文道就是那个可堪大勇的继承人的人选。可如今一切归零,他的人生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一切都被别人夺走的时代,充满了无法更改的无力感觉来。
窦征可不像崔教授那样的听之任之,他不想要放过文道,于公于私都抱着这样的心情。而如今,文道离开了校园,对于他来说还不甚理想的,他想要的结果是这个人彻底的消失。窦征在自己的家里转了又转,十分想要去看一看白琅,看看她在经过了昨天一天这样打的变革之后,会作何感想。
自从那白羊山的山洞之中出来以后,白琅从来没有睡过这样长的一觉来。经过了漫长的沉睡和封存,她认为睡眠是浪费时间的一种装填和活动,而这一夜她睡了将近十个钟头,而醒来之后就发现这寝室有点瞬间的不一样的变化,再仔细的看过去,才发现自己的行李还在地上静静的呆着,而对面崔乃文的位置上空无一物,她搬离了这间宿舍。
白琅起身看着这空空荡荡的宿舍,感受到一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孤独寂寞的感觉,而现在她与文道也闹翻了,没办法去找他。
想起文道,白琅又陷入自我厌恶和自我否定之中的,她不敢去想自己对文道的感情,或者说是感觉。白琅坚信自己唯一爱的人就是宋文涛,无论她是在白羊山还是在杭州城,无论她是在山洞之中被琥珀封印,还是在西湖边上为了当年的真相而苦苦挣扎,白琅知道自己爱的人就是宋文涛,也必须是宋文涛。
那可是为了她丢了性命的男人,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待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