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唯真、姚远、张洪波都在Webex网络会议中。
这是唯真和姚远离婚之后，第一次通话。显然作为第三者的张洪波颇为尴尬，但实在也顾不得许多。
洪波所在的公司PinsGroup已经决定采用姚远的算法来进行水军甄别，发起跨国诉讼了。当然作为正式的商业应用，PinsGroup不会使用唯真的代码，他们会在公司内部找一个团队来重写AI，这个工程大概需要一到两周时间。最慢两周之后，AI上线运行，所有在PinsGroup公司网站上参与虚假评论的水军公司都会被追踪到。
算法是公开发表的，代码是公司内部重写的，法律程序已经开始启动，他们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止这件事情，却必须去插手。
唯真不是不想借米国公司之手打击水军，萧橪在网络上受到的委屈她感同身受。只是这一次，情况比较复杂。唯真把Debora涉入其中的信息告诉张洪波的时候，洪波才想到Debora和自己上次电话时谈到的数据造星，资本套利的魔幻故事。当时只当是八卦来听，却没想到居然是老同学的亲身经历。
在万众互联网络屏蔽被唯真破坏掉的两周之内，Debora接了很多杂七杂八的单子。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那两周，万众互联公司发起水军攻击的证据已经遍布全球。
如果根据这些攻击数据来反向追踪水军公司，那么万众互联是无法避免要卷入这场跨国诉讼中了。而一旦开始诉讼，作为万众互联的安全总监，Debora肯定也会暴露在前台。
张洪波的第一反应是Debora咎由自取。大学时期两人曾经有过很朦胧的好感，但那毕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事。这次由他Demo意外引发的诉讼，他自问自己初心秉正，行为也合度，犯不上为她去做些什么。
令他意外的是，唯真却异常坚持，就算我们不能阻止这场诉讼，也一定要将Debora排除在外。在张洪波看来，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唯真对Debora有同学之谊，但她更忧心的是Debora身后的公司，万众互联被牵扯进这件事情本身。和所有企业一样，万众互联不是一个彻底干净的企业，但被牵扯进这场官司却是完全无辜的。
张洪波出国多年，已经入了美国籍，他对故国的国情并不敏感。唯真却一直观测着真实世界的各项数据，有着数据分析师的敏锐触觉。
PinsGroup用AI可能会追踪到多家水军公司，来自万众互联的攻击虽然只持续了两周，但他的法务部门绝对不会放过它，甚至只会选择这一家来诉讼。因为全球市场上，万众互联和PinsGroup公司是直接竞争对手，万众虽然在米国上市，但却是公认的中国互联网龙头企业。
眼下中美正在毛衣战的敏感阶段，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中国互联网公司攻击米国竞争对手的丑闻，很容易让人做文章。这件事，往大说可能危及国家利益，往小看也关系到Debora的前途命运，和很多无辜工程师的生计。
于公于私，这场诉讼都最好停止，就算是不能停止，唯真的底线是把万众互联从旋涡中摘出来。
唯真要求张洪波利用架构师的便利条件，说服公司继续使用萧橪的数据做种子数据来锁定水军。因为PinsGroup受到攻击的商品门类众多，AI做全部商品的扫描效率低下，不如先锁定水军，再去评论中有目的寻找攻击证据，效率大大提升。张洪波作为架构师，提出这种技术方案也合情合理。
那么下一步就是如何在萧橪的数据中，把万众互联那两周的攻击数据隐去，成为真正的扰动数据，不显示在水军列表之中。要达到这个目的，唯真能想到的有两条路：第一改变算法，主动将万众互联的数据排除；第二，改变数据源，引入更多的噪音数据掩盖掉万众互联的攻击，这是被动排除。
两条路之间，改动数据源应该是最简单有效的，一想到这里，唯真觉得自己就要被撕裂了。她不敢多想，因为眼下这个数据源的中心不是别人，正是萧橪。
键盘旁边放着的手机屏幕又亮了，这是萧橪每天例行两次的连线邀请，唯真看着屏幕呆了半晌，默默地摁下了拒绝键。
这是唯真第一次拒接萧橪的电话，萧橪有些诧异，但想着唯真说过这几天让自己全力以赴试镜，想来她是不希望每天缠绵的长时间通话影响自己的状态，可是今天真的不算晚，试镜结束了，投资人和导演都几乎是当场拍板，这会儿小马已经在整理合同。
他握着手机翻了又翻，好几次忍不住想打过去，但终于还是没有坚持。
他望着黄岛外一片漆黑的海面，孩子气地撅起了嘴。
同一时间，远在北京的唯真却并没有休息，她看着电脑屏幕发愣，改变算法，还是改变数据源，这对她来讲不是一个选择题。算法源自姚远的论文，以她目前的水平，她没有能力去修改；数据源却近在咫尺。
可是她怎么能够让萧橪主动或者被动的参与造流量。她无法想象用他去引战，然后在全网的污言秽语之前低下他年轻骄傲的头颅。
虽然她知道，如果自己提出来，流几滴眼泪，撒撒娇，说不定萧橪真的会接受她的任何要求。但是这太可怕了，她不会原谅自己的卑劣。
想来想去，唯真决定放弃自尊，主动向姚远求助。
从学生时代起，姚远就对师妹热情的追逐并不陌生。他在接到唯真发出的连线请求时还是有些诧异，离婚将近半年，唯真从来没有试图和他联系。两人一直很好的遵守着离婚时的约定。只是这一次通话，唯真把张洪波也加了进来。
三人Webex网络会议中，张洪波把公司打算运用他的算法锁定水军的情况简单地向姚远介绍了一下。姚远还在沉吟，唯真已经单刀直入地发问了。
“师兄，你最新论文中的神经网络算法能不能够添加条件参数，让AI能够排除某些特定特征的数据。”
“这不可能。AI的自动建模是机器自动学习的结果，这是人类无法控制的。”
“可是目前的演算结果并不完全正确。”
“算法是固定的，现实生活中的影响因素很多，算法不能方方面面顾及到，这也是正常。从现在的结果来看，目前的计算结果我认为很客观。我很满意。”姚远对自己的学术成就非常自信，他看了看张洪波的模拟演算结果，无需费事就得出了结论。
“客观，可是并不公正。譬如说万众互联。”唯真缓缓地说。
姚远本来就极聪明，他立刻听出了唯真的弦外之音。
“你是说万众互联是被动卷入其中的。”
“是，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其中涉及到Debora，是我和唯真的本科同学，她目前在万众互联担任安全总监……”张洪波连忙把Debora给自己的讲的那段互联网造假案例原样学给姚远。
“这么说她并不无辜。” 姚远对唯真的这位同学有印象，因为她曾经激烈地劝阻过唯真与自己交往。事实上，如果唯真当初听了她的话，也许不会造成两个人后来的悲剧。可是他对Debora并没有私交，为此他毫无顾念。
“就算Debora不无辜，可是她身后的公司，万众互联作为中国互联网的龙头企业在这场跨国诉讼中则是完全无辜的。”
姚远马上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和唯真作为中国人，自然能够明白中国企业和个人卷入这种诉讼的不同。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唯真，我会尽力。争取出一个算法补丁。”
“谢谢师兄。”唯真和张洪波异口同声地说。唯真有些涩笑，姚远和自己真的做了五年的夫妻吗？还是从头到尾，他们就仅仅只是一个实验室里的师兄师妹，从未改变过？
算法大神姚远的加入让张洪波开始审视自己，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唯真，我太鲁莽了，I am in too．”
“嗯，不多说了。咱们分工吧。”
姚远的算法设计精髓就在于快速高效的自动建模，小规模神经网络比大的神经网络还要精准而全面的利用数据，而唯真的prototype则提供了快速高效的实现方法。可以说目前的形势是两人共同织了一张人工智能精巧的网，只是眼下这张网偏偏困住了他们自己。
三位高手扑向这人工智能的天罗地网，寻找让Debora和万众互联从AI的眼皮之下全身而退的一线生机。
第一次连线已经过了48小时，这两天，他们三人都一直挂在Webex中，尝试修改算法，评估对自动建模的影响，随时根据现行的数据集修订结果进行讨论。
随着时间的流逝，姚远那边的希望越来越小，唯真意识到更可怕的是自己坚持的意志也越来越弱了。寻找算法漏洞太艰难，而说服萧橪造流量似乎又太容易。践踏一个人的自尊，却能挽救很多人的前途命运，甚至关乎到国家利益，这到底值不值呢。如果用数据分析的话，值！
可是这个答案，唯真的心不能接受。
这两天，萧橪乖巧地不再试图和唯真连线，他不断地给她留言信息。每一次留言完毕后他都会打一连串的心，幼稚地刷屏。
唯真无暇再回复他，屏幕上萧橪各式各样的爱心表情包不断弹出，唯真苦笑着闭上了眼睛。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她下定决心要将他主动推出自己的生活。彻底断绝自己修改数据源的念头。
唯真颤抖着删掉了手机里萧橪的录音，转身在电脑中调出了萧橪的数据集。她用残存的意志力做了数据分析，评估了一下现在分手对萧橪的影响。比较欣慰的是现在分手时机还是不错的，根据历史数据，萧橪从失恋中恢复的能力颇强，伤害是可控的。
唯真含着泪开始做PPT，最后一页完成的时候，她却没有意料中的波澜起伏，她的心一片死寂。唯真默默地存了档，心底里响起了一个声音，“萧橪，对不起。”
她终于体力不支，趴在电脑桌上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