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真从山上回家之后，忽然宣布要辞了超市的工作。她本来也是兼职，这段时间对数字的训练她觉得已经足够，继续下去意义不大。萧橪当然喜闻乐见。
虽然只是个兼职，她还是决定要去和主管亲自道别，萧橪陪她一块儿去辞工。
这家超市在社区超市算是规模较大的，但比起沃尔玛这样的大超市来讲，只能算是中等。也正因为如此，主管雇人少了许多正规手续。唯真来兼职，他只付时薪，任何保险都没有，而且他给唯真的薪水压得很低，唯真没有计较，但大概率也明白他从中应该偷偷抽了成。
现在这个四十往上，年近五十的秃顶大叔，坐在窄小的办公室里，面对站在桌子前的唯真，胖脸上倒是有些惭愧。
“哎，这就走了啊，我还说回头给店长说给你转正呐。那天我媳妇儿还念叨要给你介绍个对象。”
本来因为办公室小，一直门外候着的萧橪听到这话立马就要挤进门来。
唯真一把把他挡在门外，“谢谢大哥。大姐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找人家。”
主管看了看几乎和门框一边高的萧橪，略有些不安。
唯真赶紧说，“这是我弟弟。”
“廖主管，我还有几件事情要和您说，这几个月我在超市收银，留意了一下咱们超市的营业额一直不理想，扣除房租水电和人力成本，只能算是勉强维持。
咱们超市是面向社区的超市，大爷大妈早市来买菜以及居民日常的油盐酱醋是最热销的商品。但是这些商品价值低，客单价上不去。
销售额等于客单价乘以客流数。
虽然咱们超市经常做生鲜促销，吸引了很多客流，但是对总体销售额提升效果并不好。其实对于面向社区的超市，流量已经基本固定，要提高营业额，就需要在客单价上下功夫。
老年人对价格特别敏感。我们可以把促销的纸品、零食调放到生鲜区附近，这样他们在购菜的时候，可以捎带一些轻便好拿的家用物品，或者给孙子孙女的零食回去。”
廖主管摸了摸秃头，一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唯真继续说，
“要提高客单价，关键是要吸引年轻人，咱们小区的快递柜不足，超市可以利用闲置的超市柜开展代收业务，然后在超市柜附近将利润较高的酒水饮料摆放上。
此外咱们超市还可以考虑开展外卖服务，小区内半小时送货上门。因为楼群高度集中，人力开销也不大。
我计算过了，一人兼职足矣，跑一趟超市收取5元送货费，这个价格比小区外外卖快递的价格要便宜，这5块钱可以全部给交给这个跑腿的人。这样员工也有积极性。超市卖出商品，获得利润就可以了，不宜再多抽成。”
廖主管如梦初醒，抽成两个字让他嘴角微微抽搐，唯真笑着告辞。
萧橪对唯真介绍他是弟弟一脸不开心，不开眼的胖主管还追出来，“唯真，我说那个，那个介绍对象的事儿啊。我媳妇儿说了，咱小区三号楼二门的王老头刚死了老伴儿……”
萧橪勃然变色，捏着拳头，就要冲回去。
唯真死死地抓住他。“大哥，那事就不用了。我真的不找人家。”
“这也太侮辱人了。”
“你是生活在真空中吗？在他们看来，我一个三十多岁离婚女人，沦落到超市打零工，无儿无女，八成还有病。介绍一个50多岁的老头给我，不需要我生儿育女，生计不愁，他们觉得这是相当不错的一门亲事了。”
“你，你为什么不生气。”萧橪气得话都说不利索。
“这就是真正的社会。很多人眼中女人的价值就是如此，大多数男人，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女人，都是如此看待女人。
要生气，我一天24个小时都气过不来？你不是曾经说过，女人在中国已经很高的权利了，微博上的女权都是田园女权吗？”
“我，我错了。”萧橪第一次觉得不管是什么时期的言论，自己曾经如此想，如此说，都应该道歉。
“田园女权这个称号本身就充满了偏见和傲慢，不过我没有怪过你，大多数的人的言论都是基于自己的生活圈子而发。你只是幸运得意识不到自己的幸运。
你生活的圈子是城市中上层，这样的社会阶层中，女性和男性的差别并不明显，尤其是川渝地区，家庭中女性当家做主的不少，所以你看到微博上女权的言论，你就会对其中与你生活经验不符的内容特别敏感，进而出言不逊。
以偏概全其实是人的本性，曾经我也是这样的人，但自从我做了大数据研究之后，我才发现世界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萧橪面有愧色。
“廖主管为人是比较可厌，可是这个超市有十几名正式和兼职的员工，都靠这份工作养家糊口。附近的大爷大妈也很需要有这样一家社区的便民超市存在。
我刚刚向廖主管讲得这些，只是最简单的数据分析。对他们的帮助也是有限。主要是因为我现在没有完全恢复，没有办法做更精准的数据分析，只能粗浅的讲了一下我的主观印象，要在以前，这也只是几个SQL语句的事情。
你知道尿布与啤酒的数据分析案例吗？”
“是那个美国年轻爸爸去超市，买尿布顺便也会买啤酒的案例吗？”
为了了解唯真的专业，萧橪倒也查过一些资料，所以对这个数据分析的经典案例略有耳闻。
“尿布与啤酒的这个真实的案例就是发生在沃尔玛超市，沃尔玛从1992年就开始进行数据挖掘，是数据分析行业的先驱者。
市面上我们熟知的沃尔玛、家乐福这些国际巨头卖场都有专业团队在做数据分析，为各个零售卖场提供支持，优化商品布局，除了尿布与啤酒，牛奶与面包，豆浆与白糖很多商品都有很强的关联性，只是有些明显，有些很隐蔽。
象沃尔玛这样拥有强大数据分析能力的卖场在客单价上往往能比普通超市高出200％，这样他们在毛利额、通道费与供应商的话语权上也占据更大的优势。而我们的卖场，特别是这种从业人员素质不高的社区超市就处处落于下风，甚至直接影响到生存。”
萧橪头一次见到这么严肃的唯真。
“你看到的廖主管他们面目可憎，可是他们一家三口只能挤在一套小平房里，他老婆有病没有保险报销，只能买最便宜的药保命；这里的很多员工会在下班的时候，把快丢弃的蔬菜捡回去，这是他们一家第二天的口粮。
本来就生之艰难，又如何同利用人工智能大数据分析做武器的大企业大卖场同场竞技呢，我不能不帮他们。”
“唯真，我真幸运，遇到了你。”
“你幸运？你是说廖主管他们幸运？”
“不，我，我的幸运。”萧橪答得万分肯定。
唯真听懂了他的意思，略带羞涩的一笑，“遇见你，也是我的幸运。”
如果不是因为你，因为对你的爱与伤害，一心沉浸在数据和研究中的自己何曾关注过人工智能发展的种种负面影响。科技进步对人类生活除了带来光明，也会投射下淡淡的阴影。因为你，我才能更完整的看待这个世界。
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十指交叉，紧紧相握。
第二天萧橪一睁眼，唯真没在他身边，他气呼呼地爬起来，还好唯真没让他难找，她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看书。
“你怎么不推醒我？”
“太早了。我怕打扰你休息。”
“那也不行，你要离开，必须让我知道。”
唯真一看他是认真地生气了，赶紧认错，“好，今天是我不对，以后我吻你一下，你也不用起来，知道就好，这样行吗？”
“这还差不多，那把今天的吻先补上。”他过来和她黏在一起。
接下来，唯真开始了第二阶段的恢复训练。
她每天五点起床，运动半个小时，然后就开始看书，到八点萧橪醒来，她再和他一起早餐。清晨的几个小时是她效率最高的时间，她用来看数学教材。
其他时间她开始尝试编程。Debora送来的网校地址有很多基础教程，唯真一边看视频课，一边校对。一周之后，她已经掌握了python，R等语言和基本的编程技巧。
“嗯，是时候开始刷题了。”
“刷题？”
“是啊，就像演员要去试戏一样，程序员也要笔试啊？”看他不解，唯真解释道，“我现在全面恢复有困难，做科研是做不了了，但是做个普通码农没什么难度。”
“IT行业我同学朋友很多，但我现在的水平到底恢复了多少，我也并不是很拿得准，所以就不找朋友内推，靠自己从新人开始准备面试吧。”
萧橪很是担心。“做程序员，996会不会太累？”
“你想多了，抛开人脉和学历背景，国内的互联网企业根本不会考虑我这样的candidate，年愈三旬，又是女性，未婚未育，直接简历关键词AI筛选就不过了。根本不会有机会面试。”
萧橪第一次认识到职场对女性的残酷。即便是唯真这样的天才，都要被未婚未育，年龄性别所限制。他心情有些沉重。
“怎么AI简历筛选还会有性别歧视？”
“因为大数据也是有偏见的。IT行业男性多，应聘成功率高，所以AI在做简历打分的时候就会倾向于给男性高分，女性低分，来提高简历通过的整体效率。
这是有真实案例发生的，亚马逊在使用AI进行简历筛选的时候就发现了AI学会了人类的性别歧视，所以后来他们停止了AI招聘项目。
但是当大量的简历涌入企业的时候，用AI进行筛选比人工效率高很多，所以很多HR还是会倾向于使用AI，这已经是一个无法阻挡的趋势。”
唯真叹了一口气，
“这也是我为什么我一定要努力重新回到这个行业的原因。AI研究女性不能缺席。虽然我知道这条路很难。”
“你太辛苦了。你怎么斗得过AI强大的偏见。”萧橪又心疼，又敬佩。
唯真倒是笑得很轻松。
“放心好了，天无绝人之路。我现在刷题，是为了直接投几家美国的IT企业，因为已经意识到AI的歧视问题，这些企业已经禁止了AI简历筛选。我在他们的官网上看了，他们在招remote的职位，我可以去做individual contributor。”
一旦开始刷题，唯真就免不了挑灯夜战。唯真用的刷题网站，上面有两千多道练习题和各大IT企业的面试真题。
算法题分几种难度标识出来，绿色，橙色和红色表明不同的难度，唯真从最简单的绿色开始的做起。一开始完成绿色的题需要半个小时，后来渐渐缩短到几分钟，等到下一个等级之后，难度也越来越高，需要的时间越长。
这天为了一道红色的题目唯真已经花了好几个小时了。
唯真无意薅了一把头发，绝望地说。
“啊，我要秃了。”她一副哭腔。
萧橪看着她笑而不语。
“你干嘛盯着我傻笑？”
“没什么，看你可爱。”
“我这么大的人了，还可爱？”
“就是可爱。”他一副不许反驳的样子。唯真怕他又要上来动手动脚，赶紧闭嘴。
“不对，你是笑我掉头发，头发少！”她忽然意识到不对。
“知道你怎么秃的吗？天天早起，还要熬夜，你不秃头谁秃头？”
“啊啊啊啊！”她嫉妒地要来抓他的头发。
“每天只允许8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必须休息。”
萧橪把她从电脑前打横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