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家总算整装上路,九个人都骑着马,连康安安和胡小俏都换了男装,干净利落,乌鸦一马当先在前带路。
郊外之偏僻乡落,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一口气也走到了日近黄昏。还有约十几里地的距离,赵宗懿停住了队伍,附近恰好有个桃坪镇,承接着四面八方往来的车马客流,他们便找了客栈先住下。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所有人都衣饰简朴,行为举止谨慎小心。到了客栈里,又起了一些小波折,他们人太多,客栈统共才五间房,每个房间能住两人,只有一个人独占一间。吴镜死活不肯与其他人共用,而赵宗懿几个也不愿意让康安安与胡小俏住在一起,吴镜一个人哪争得过他们,还是康安安力排众议,竭力表示自己要和胡小俏住一间,最终场面才算太平下来。
一进房间,胡小俏便斜着眼向她似笑非笑道:“说实话,你蠢归蠢,运气实在不错。吴镜大人算是咱们中最出挑的一个,还给自己搞了具男身。记得他刚被归墟派到人间时,也是连着换了几次女胎,有大户人家的贵小姐,有平民百姓家的小家碧玉,还做过开封府的金牌女捕快,屡屡薄命而亡。经历几遭磨难后,才明白这世道对女人有多苛刻,在家被父兄约束,出嫁被夫家强压,不嫁的女人处境就更可怜,不光是被娘家人瞧不起,全族的男女都能欺压上来,连条狗都知道该盯着谁咬,真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别的也罢了,金牌女捕快的身份不够自由痛快吗?”
“自由什么!单身女人是非多,那个女捕快长得还顶不错,遇到的事情就更复杂了。上司垂涎她,同僚们排挤她,女眷们怀疑她,连犯人都把她当个笑话,污言秽语,专挑难听的话羞辱,吴镜大人简直快被气疯了。”
康安安想到总管大人那敏感脆弱的气质,宛如冰雪般的心理洁癖,不觉得好笑,只有叹息和同情,也不晓得当时他是怎么个无奈又愤怒的模样。
“所以说,哪一任度朔使不是整天被迫应付着这些家长里短的闲事,还要努力完成任务,时常焦头烂额,搞不好小命都不保。偏偏就你的运气这么好,才一落地,就遇到个赵府的小王爷,里外帮着保护铺路,后来换了个新人还是尽心尽力,把你捧得跟个活天仙似的,难道你有天生的媚骨?”胡小俏不怀好意地凑过来,在她身上捏了两把,“可是这具身体我明明也用过,和普通人也并没什么不同嘛。“
“你误会了。”康安安被她捏得浑身不舒服,忙拧身避开。康安安回想起自己初到国公府做婢女时的处境,也是举步维艰,处处小心。若不是小王爷插手肯定会被活活打死,她不由叹口气道,“遇到他们确实是我的福气。”
“那你得好好守住这点福气。”胡小俏满腔醋意,“毕竟别人是想求都求不到的。”
傍晚时分,客栈里人越发的多起来,本来这条道便是通往汴京的交通枢纽,从南到北的商贾走卒、入京读书的学子都会在这里歇一歇。桃坪镇本来只是个坊间草市规模,随着流客增加,商业渐渐发达,落户下来的商贩居民也从几十家增至几百家。许多年下来,也称得上是商贾骈集,车驰毂击。
客栈里人多口杂,赵宗懿不愿意下楼,叫乌鸦唤了酒菜直接送进房间。几个人在房间休息,一直等到晚饭过后,才轻轻拍开康安安的门,道:“咱们出去逛一逛,听说这里有家荣记茶楼不错。”
胡小俏闻言也要跟着,赵宗懿道:“正好,你不是在附近有眼线吗,去把他叫出来,到镇上最大的茶楼与我们见面。”
桃坪镇这种小地方,建筑装潢、行人气派自然不能和汴京相比,但交通便利之所,往来客流无数,入夜亦是热闹非凡。几个人在街上行走,看街边商户酒楼在门前吊起长串灯笼,璎珞珠串一般,将街面照得亮如白昼。街上全是店铺,各种汤茶铺、面铺、点心店、胭脂铺、五金铺……都挂出幌子招徕过客,粗糙些的譬如“最好吃的三鲜面”这样的招牌,也有特别文雅的,用金线绣了好多字在红布上,迎风招展,引得人走近了仔细看,原来是首文绉绉的诗。
不止街道,通衢幽巷里也聚集了大批术士的招牌,有的拉绳子挂上“神课”“看命”的招牌,有的摆出条案,在案前竖着“决疑”的牌子,等着路人上前问卦,吸引了许多求仕途的学子、谈交易的商人过去交易。
见了他们一行人缓步而来,都是年轻英俊的公子哥模样,衣裳打扮一看都很讲究。其中赵宗懿气质最出众,且前呼后拥,知道肯定遇上了贵人,纷纷上来搭话,被乌鸦与护卫一一拂开,靠近不得。
而吴镜还在因为分房的纠葛闷闷不乐。他素来清高惯了,总觉得自己来历不凡,时时必须“高人”一等,如今却处处落了下风。就连走在街上,那些算命先生都懒得过来招揽他,只顾朝着赵宗懿的背影拼命巴结,啧啧响成一片,心里不由窝着股憋屈的火。
只有一位衣衫褴褛的穷术士与众不同,独自坐在街头拐角之处,案前冷落,态度却很笃定,慢慢地将他们一个个上下轮流打量,尤其是吴镜和康安安身上流连了很久。等人从身边走过去时,他忽然从齿缝里说出句:“不人不鬼,非男非女,魂在身亡,有去无回。”
别人也还罢了,吴镜落在最后,听得最清楚,不由眉头皱起。吴镜掉头看了他一眼,见那穷术士瘦得形销骨立,像是从来没吃过顿饱饭似的,一双眼睛却亮出光,透过双目可见其元神中情灵稳定,竟然还隐隐透出红光,显然是个身怀绝技的异人。这样的人死后元神都颇为强大,足以成为将来的度朔使人选,他停下脚步,在摊前站定了。
同行护卫见他似乎很有兴趣,不由奇怪,心想一个凡人有什么好看的,还是个算命的骗子。
只见吴镜对着穷术士问:“你会相骨吗?”
谁知穷术士看了他一眼,叹道“阁下有自己的骨相吗?”
吴镜知道他一定看出些许自己的来历,其实这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市集里向来藏龙卧虎,能者如云。所谓高手在民间,绝活出草莽,反正此刻有些无聊,不如拿他耍耍。
吴镜故意问他:“我此番去办一件棘手的事,想要卜个凶吉,你能算吗?”
穷术士苦笑道:“不敢不敢,阁下绝非常人,办得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是算准了,便是泄露天机,一准要折我寿的,算不准,又何必惹你发笑?咱们今天见过一面也算是有缘,不必特地上前纠缠。”
吴镜道:“你摆摊吃开口饭为营生,难道全是算错的?怪不得看起来时运不济。”
穷术士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清贫度日,正是因为只为路人算些小运,点化些小灾小难,不改命数不谋取大财,也不至于损了自己的阴德。再说肉眼凡夫大多愚蠢,有些人被我指点后确实避了难,不但不感激,反而怀疑是我在危言耸听,也是常有的事。”
赵宗懿见吴镜在路边磨磨蹭蹭,便让乌鸦上去探听,乌鸦回来说:“吴镜拉着个穷术士要算命呢,人家偏偏不给他算。”
赵宗懿笑起来:“总管大人不会无故刁难,况且这人看起来倒有很几分风骨,你拿几两银子过去赏他。”
吴镜在那里说了半天,穷术士只是摇头不肯,又见乌鸦过来给钱,更显得自己小气,赌气掉头回来了。
赵宗懿笑他道:“想必人家已经看出你骨骼清奇,绝非凡间之人,所以省些力气不班门弄斧了。”
吴镜气不过,正要反驳,却见乌鸦赶了回来,手里拿了张纸条道:“那人收了钱,说无功不受禄,硬是给咱们写了一个字,说只是个提示。”
赵宗懿道:“我就说他有风骨,果然是个懂道理带傲气的,看看写的是什么字?”
乌鸦展开字条,上头墨汁淋漓,铁画银勾地写着一个“柳”字。
众人都围上来看,又转头去看街角的穷术士,却发现他已经收拾摊案,走得空空如也。
吴镜更是觉得没趣,冷着一张脸,心想,我好好问你不肯,人家给了钱就写字,难道是觉得我没有钱吗?真是狗眼看人低,以后到了归墟别让我再看到你。
整个桃坪镇的茶楼并不多,最大的一家荣欣茶楼也无法和汴京的二等茶楼相比,更别说那些正当红的头等茶楼。几个人进了雅致包间,才上了茶,胡小俏便带着眼线找来了。
胡小俏的眼线是个野猫妖,修为尚欠火候,因此幻化成人形也带着七分本相。这野猫妖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中等身材,面似银盘,灵活的圆眼睛,璎桃小嘴巴,脸上色如春花,配着满下巴短渣渣浓密的胡须。好一位虎头虎脑的络腮胡美人,叫人见了怜也不是厌也不是。
谢子璎强强忍着笑意打招呼道:“这位小兄弟长得挺娇俏啊。”
胡小俏叉腰护在他身前道:“你们想做什么?怪模怪样的,要是敢有半分不客气,咱们立刻就走人!”
康安安忙道:“放心,今天咱们就是来打听消息的,不会有人胡来。”
胡小俏虽然一直怨恨她,毕竟还信得过她的人品,闻言脸色稍微和缓,把猫妖从身后拉出来,推到康安安面前:“这就是我设在附近的眼线,有话只管问他。”
猫妖见康安安模样温和秀丽,身上却带着罡风,知道是个狠角色,马上过来讨好道:“哇哦,原来你也不是凡人呀。”
康安安也被他的模样雷到不行,微笑着打招呼:“敢问尊驾如何称呼?”
猫妖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道:“不敢不敢,小人原住镇西,故姓西门,单名一个妙字。”
康安安笑道:“原来是西门公子,能不能把白云山发生的事情同我们说一下,听说还是你先得到消息呢。”
西门妙听了,十分得意,搓着手道:“小人常在附近走动,听到的消息多一点也是很正常的。再说那女丑才不是刚出现的,山里的朋友们之前就知道,凡人不过是后知后觉而已。”
“到是什么时候闹出来的事情呢?”
“认真算起来,倒也不算很早。大约七八个月前吧, 就有朋友对我说,山里的乱葬岗里出了个怪东西,因为我自己不大去山里,一直只在镇上走动,所以直到那个樵夫被活活吓死,才知道不对劲。”
“那女丑整日在山里,倒没和你朋友成为朋友?”谢子璎好奇地插口。
西门妙见他眼光不断瞟来,一直怀疑他心怀不轨,闻言挺胸道:“这算什么话,我的朋友都是山里的常驻户,世世代代祖居在此地,有名有姓有来历。我哪会去结识这种莫名其妙的野朋友,这位公子不要把咱们山里人都看扁了。”
谢子璎讨了个没趣,但也不生气,倒觉得这小猫妖张牙舞爪的模样怪可爱的,于是笑了笑,“好,它是野路子,你是正路子,好不好。”
西门妙气鼓鼓地又瞪了他一眼,才继续道:“何况那东西行踪不定,我的朋友也不是常能见到,大约它是有地方藏身的,偶尔远远地瞟见个影子,一晃就没了。附近的人更是少见,不过凡人胆小不经事,只见过几次也吓破了胆,好在那东西只在乱葬岗里走动,很少主动袭击村人。尽管如此,现在那里的人也已经紧张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赵宗懿与康安安对视一眼,觉得这些话的信息量并不大,于是问他:“对于这个女丑的来历,你知道多少呢?”
“呃,这个倒不晓得。我也不是天天在山里蹲着的,哪会事事都知道。”西门妙断然道,一句话推脱得一干二净。
见他如此,连康安安都皱起了眉头。
赵宗懿却笑起来:“你这小野猫,不尽责啊。作为一个得力的眼线,自己地盘发生什么事居然都不晓得,连打听一下的力气都不肯出吗?该打。”
他话音刚落,谢子璎便作势挽起袖子。
西门妙吓了一跳,“啊呜”一声躲到胡小俏身后去了,胡小俏飞身挡在他面前,对康安安道:“想干什么?不是说好好问话吗?”又转头对西门妙喝一声,“怕什么,你也太没出息了。”
西门妙委屈极了,嘟着嘴道:“他身上有符气,人家道行还浅,禁不起。”
“你平时在哪里走动?”贺郎突然开口说,他本来一直坐在角落里,此刻起身走过来,西门妙一看到他,立刻眼睛就直了,“啊哦,你,你,你是涂山……”
贺郎一摆手道:“知道就好了,算你还有几分眼力。”
涂山族一直是远古遗民,只在人间富贵乡行走,和他们这种乡野小妖简直犹如云泥之别,现在居然表扬他有眼力,西门妙深感荣幸。他脸上又羞又喜,抓耳搔腮,喜笑颜开道:“不敢当,不敢当,您,您老怎么也在这里呢?”
胡小俏很看不上他这副奴颜婢膝的模样,立刻转身一掌抽在他的嫩脸上:“好好说话,他又不曾给了你什么好处,瞧你个没出息的贱相!”
西门妙捂着脸又瘪了下去。
贺郎径自走到他和胡小俏面前,才停下来道:“我知道你们最重视领地权,平时与别人各不干扰,也不大会去别人的领地随便走动。你若占据着镇西,只要镇西发生的事就只有问你。”
西门妙看了看他,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没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贺郎慢慢地道:“别的地方的事你不知道,桃坪镇有个很特别的人,你知不知道?”
西门妙睁大眼,心想涂山氏的人怎么会知道我们镇上的事,因此十分奇怪,问:“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一位呢?”
贺郎慢慢地朝他凑过去,嘴里道:“他啊,他叫……”
话未说完,突然一拳朝着胡小俏面门砸了过去。
胡小俏竖着耳朵,也在认真地听他的话,脸上满是疑问的样子,不料他竟然会搞偷袭,猝不及防。幸亏她身体极其灵动,拼命扭腰侧头避开,拳头擦着鬓角的碎发滑了过去。
胡小俏双脚站定,猛甩头才要变脸,不料旁边又伸出只手,一掌劈在她肩上。乌鸦把胡小俏打倒在地,随即从怀里掏出绳子,老实不客气地把她反绑住。
时间顿时停止了,胡小俏半张着嘴,完全不肯相信他们竟然对付自己。
吴镜眼见不对,跳起来想要出手,颈上一凉,却是两个护卫一左一右,拔出两柄短剑架成个剪刀似的绞在他脖子上,顿时气得大骂起来:“好啊,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好好合作!”
西门妙这才明白过来,狂叫一声,拔腿要往门外跑,谢子璎早留意着他的动作,顿时眼里发光,嘴里念着辟邪咒,一手掐诀一手举起符纸,对准他的背心,刚张开嘴准备叫:“看……”
话未说完,西门妙突然飞速调头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眼前,连连磕头:“法师饶命,小人不逃了。”
谢子璎一口气差点没噎死。
事发突然,康安安吓了一跳,也不知怎么去阻止他们,转眼已成定局,见西门妙可怜兮兮的样子,忙过去把他扶起来,怒目责备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谢子璎被她说得浑身一抖,愁眉苦脸地低下头。
赵宗懿慢慢走过来,对她道:“我觉得你不妨等一等,有些事我要问清楚。”
康安安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刚要说话,谁知赵宗懿乘势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硬把她拉在身边,然后朝着谢子璎一挑眉:“把这野猫儿提起来,再仔细地再问一遍。”
谢子璎避开康安安警告的眼神,弱弱地应了声,果然一只手把西门妙揪着领子提起来,猫妖无可奈何地被他提着,讨饶道:“法师,手轻些,我膝盖都磕破了。”
谢子璎松开他领子,又把另一只手上的符纸对准他,道:“我再问你一遍,女丑的事,你还知道其他线索吗?”
西门妙扁着嘴说:“我不知道啊呜呜。”一边说一边眼珠子滑向胡小俏。
康安安被赵宗懿的身体隔住,无法靠近,此刻见了他的表情,渐渐也起了疑心,于是拧起眉头道:“你好好回答他的话,真的假不了,假的也别想蒙混过去。”
谢子璎又问了几声,西门妙始终咬住这句话,眼睛盯着地面上,声音瓮瓮的,像是要哭了。
乌鸦摇头冷笑道:“谢公子,你这样文绉绉的可不行啊,就算唱戏也要有几句高调吧,就你这柔柔弱弱的德行还准备降妖除魔?”
谢子璎最听不得他说挤兑人的话,一咬牙就把符纸贴到西门妙眉心上去了。西门妙瞬间傻掉,额头像是被钉入一排银针,劈开脑门,眼前突然出现大片浮起的碎片,每一块碎片上都是活动的人形。同时一阵尖锐的鸣叫在耳边响起来,无数的尖声的叫中,无数混乱的画面,无数无形的手探进他的体内撕扯着元神,他捂着头,狂叫着在地上翻滚起来。
这镇妖符可是清风观云龙道长的独门绝招,不为擒拿毒打,却是专为了折磨妖怪的元神,逼它们吐出实话。拿云龙道长的原话来说:妖比人更会撒谎,且禁得住皮肉之苦,所以想要轻轻松松从他们嘴里挖出东西来,只有用最狠毒的方式才行。
西门妙熬不过一会,就惨叫起来:“快拿开,我说,我说!”
谢子璎忙把符纸收了起来,他第一次试用师傅的灵符就大获成功,欢喜得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西门妙哽咽地说:“我也不是要故意隐瞒你们,是有人让我这么做的,让我把你们引去乱葬岗……”
贺郎冷笑一声,转头看了看胡小俏,胡小俏脸色灰败,叹气道:“你,你这个没用的软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