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以前那些日子的相处,康安安对眼前人熟悉极了,知道他热情率真却很有些孩子气,容易烦躁不安。所以一边抚摸他,一边暗暗将罡风贯入他体内稳定情灵。直到郭珺臣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才停止动作,柔声道:“你之前虽然被人陷害,混沌了好些年,但也是锦衣玉食畅意痛快,不算吃了大亏。相比之下,他可比你委屈多了。”
“你怎么总在帮他说话!”郭珺臣强烈反对道,“什么好处都给他得去了,你还在替他委屈?”
“我并未偏袒任何人!”康安安沉下脸道,“将心比心,你不过在这里关了几天,就已经觉得很憋屈,细想他被封闭在体内时是何等的折磨和摧残。几年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也没有人安慰过他半句,试问这样的情形你能忍受吗?可是他硬是咬牙挺过来了,如此强大的意志力和把控力,你就不能好好借鉴学习一下?难道还指望我为了成全你的方便,让无辜者永世不得解脱?你我若是这样行事,与那些造就戾怨的恶人又有何不同?所以,别再继续自怨自艾了,看他一清醒便能井然有序地处理问题,事后也没有大开杀戒拿你泄愤,便知道其人内蕴刚强、襟怀洒脱。相比之下,你现在这样长吁短叹怨天尤人,到底有何意义?”
她声音不大,却是字字清晰入耳,郭珺臣听得面无人色。他本来就生得俊丽无俦,现在更是美极近妖。可是康安安对他的感知从来不仅限于皮相,相识之后,他反复地沦陷于各种暴烈、焦躁、魔障或疯癫的状态,无论何种境况她都能明明白白地看透他。现在康安安见他心如死灰,自己也如锥心之痛。
她想了想,咬牙继续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之后咱们又和小谢贺郎一起患难与共,颇经历了一些事情,彼此情深意重,绝不会因为你换了张脸这些事就被抹去。我自己身上的皮囊也是临时借用,随时可能改变,不过是行走人间的工具罢了。我自己尚且不很重视,你又何必痴恋不休?男儿贵立事,流景不可乘。你好不容易恢复本来面目,就该细细谋划,勿让自己虚度了大好年华才对,何必耽于旧情?你就是立志要和他做个比较,也是比一比胸襟和品行,千万不要把我夹杂在其中才好。”
房间里一片死寂,郭珺臣两眼发直,好似木雕泥塑一般。
康安安又等了会儿,才缓缓道:“我今天对你说的话,字字真心,并无半点贬低教训的意思。只盼着你能快些振作起来,或谋前程,或求安定,切不可为旧人旧事羁绊伤情。你若听不进去,只当我交浅言深,唐突冒犯了,便是从此怨恨我,我也绝不会怪你。”
赵宗懿一直在门口处等候,虽然听不到里面的人说话,但情之所牵,总觉得里面太安静了些。好不容易听得“吱呀”一声,却是郭珺臣慢慢地打开房门,恭恭敬敬地把康安安送了出来。
他善于观察表情,却也没能在这两个人脸上看出端倪,只见一个木然一个淡然,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别人也就罢了,郭珺臣向来是个急脾气,也不知道康安安对他说了些什么让他有如此反应。
只见郭珺臣朝他一拱手,道:“这些日子实在打扰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去收拾一下,今天就准备离开府上。”
赵宗懿虽然明知道康安安向来把他克得死死的,也没想到会进行得如此顺利。他从不喜欢假客气,干脆道:“也好,若是日后有什么不便之处,或被官府纠缠,只管向他们报出我的名字。”
郭珺臣不语。
康安安轻轻道:“你什么时候走?我们几个送送你。”
郭珺臣垂眼看着眼前的青砖地面,道:“不必了,千里长亭终有一别,我总要独自面对前路。”
他冷漠的态度令她心如刀割,却又无计可施。郭珺臣的心里又何曾好受,勉强把话说完,转身回到房间,门关上的一刻,两行清泪已经淌了下来。他双手捏拳,指甲不觉已刺破了掌心,然而羞辱感如同烈火灼心,令他痛彻骨髓。
康安安说得没错,这段日子他过于自暴自弃,不敢面对现实,今天被她无情点破,如当头一棒敲醒了梦中人。第一次,他意识到赵宗懿曾经的经历比自己凄惨绝望万倍,然而他从未抱怨过半句,也从不肆意发泄,这份定力和自制力确实令自己无法岂及。
一定要好好的,重新振作起来,不能令安姑娘失望!郭珺臣在心里无声的呐喊,喉咙忍不住里发出小动物般的细碎的声音,浑身微微发抖。
康安安回到房间时,发现吴镜和胡小俏已等在里头,看到她神情黯淡的样子,吴镜倒还罢了,胡小俏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怎么了?刚刚是和老情人告别去了吗?我就猜你一定会选择姓赵的,毕竟姓郭的无权无势,已经对你毫无用处了。男人嘛,用完了就直接扔,还要扔得远远得,永远见不到才好。”
康安安满腔苦楚,哪禁得起她这种恶毒,刚想反唇相讥,然而鼻子一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滚滚而下。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脆弱不堪,忙将手覆在脸上遮住,一时心如槁木,惨烈异常。
胡小俏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撇着嘴厌恶道:“哟,一句玩笑都开不起,要么是越来越没用了,要么就是在装可怜……”
突然有人厉声道:“来人,给我用力掌掴这贱人!”
赵宗懿一脚踏进门,乌鸦随即从他身后奔出,扑到胡小俏面前,不由分说,扬手便是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不光是胡小俏,连吴镜都呆住,度朔使总管大人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道:“打狗还要看主人,你竟然……”
他话没说完,乌鸦反手又是一记耳光,倒把胡小俏打得清醒过来,她暴跳如雷地叫道:“你竟敢!”她如野猫般跳向乌鸦,朝着他身上乱抓乱打。
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肉搏,对方毕竟是个女人,乌鸦抵抗大于进攻,被逼得节节后退。胡小俏打得正欢,猛觉得头上一疼,却是赵宗懿一把抓住她头发,剥离一只臭虫似的把她从乌鸦身上拎开,重重抛到墙角。胡小俏的新身体单薄体弱,本来就凑合,这下更被摔得哇哇大叫。
吴镜急了,大声道:“赵小王爷,你们两个男人打一个女人,要不要脸?!咱们是合作关系,我又不怕你,休要羞辱我们度朔使!”
他元神受损,不想大动干戈消耗体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胡小俏被揍。
赵宗懿扔掉胡小俏后,拍了拍手道:“敢在我府里放肆,没剥了她的皮已经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下次再敢当着我的面胡说八道,就连你一块揍!”
吴镜气得瞠目结舌,又见谢子璎和贺郎也闻声而来,他们后面还跟着一队护卫,自己这里明显势单力薄。他心里暗暗怨恨胡小俏一张嘴尽会占便宜找麻烦,也不看看现在是住在别人的屋檐下面,没事逞什么口舌之快,真把对方搞毛了,怕是自己都要被连累进去。
还是康安安道:“够了,哪有见过你们这样合作的,敌人还没见到,自己人就先把自己人生吞活剥了?”
她先过去把胡小俏扶起来,胡小俏在墙上撞得鼻青脸肿,牙齿也崩了半颗,“呸”的一声吐了口血沫。她气鼓鼓地瞪着康安安,碍于旁边赵宗懿的冷眼,到底不敢再多说一句了。
康安安又道:“大人,既然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有些话想要明说,事到如今……”
吴镜心头突地一跳,道:“怎么,你见有了靠山,终于想造反吗?”
康安安叹气道:“怎么我还没开口,大人就觉得我要造反呢?难道在大人眼里,我总是个造反的胚子,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
吴镜难得被她顶撞得想不出话来压制,闷闷地“哼”一声。
康安安转过头,这次却是对着赵宗懿等人道:“你们之前都见过戾怨和罗刹,但那些东西都是冤屈的产物,本质上并不想害人。而女丑则完全不同,算是巫术和神力结合后的怪物,并没有人性,也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因此,捉拿女丑毫无把握,根本就是危难重重,总管大人应该很明白其中的艰巨。”
吴镜“哼”了一声,算是表示同意。
康安安又道:“这本来就是度朔使的事,不应该把其他人牵扯进来。所以,请他们全部退出,我们度朔使自己的事应该自己解决。”
一番话说得让众人吃惊,吴镜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个蠢货,谢子璎和贺郎都露出抗拒的表情,赵宗懿直接摇头道:“把我们撇开,想都不要想,否则连你也别出门。”
康安安皱眉:“你何必……”
赵宗懿根本不允许她说下去,斩钉截铁道,“不必再说,这事绝无可能!”
以前的小王爷是嚣张,现在的赵宗懿却是霸道。康安安也知道以前事事敬她的神仙待遇是再也不回不去了,现在的赵府只听一个人的命令,连小谢和贺郎都归于他麾下,只好苦笑一声,道:“既然你们一定要来帮忙,那我就要和总管大人提个条件了。”
幸亏吴镜没蓄长胡子,否则早被气得吹起来,咬牙切齿道:“很好很好,居然敢向我提条件了,且说来听听。”
“既然他们执意要加入,我要大人保证绝不拿他们的血肉去填任务。事成之后,也请将他们的名字上报归墟,或添德或增寿,一一予以赏赐。”
“什么意思?”胡小俏觉得莫名其妙,“你疯啦?这点子功劳连我们几个都不够,还要给别人分一杯羹?”
吴镜目光闪烁,冰冷道:“这事我恐怕做不了主。”
“你做得了主!”康安安断然道,“胡小俏说过,度朔使可以将有功之人上报归墟,为他申请延年增寿,你是度朔使总管,难道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度朔使?”
“……”胡小俏傻了眼,她当然记得自己当初为了讨要扳指时,确实提过这茬,想不到这个呆头货别的没听进去,偏偏把这个记全乎了。现在康安安当面说出来,她黑着脸恨不得自己再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吴镜也是快要被这两个猪队友活活气死了,一个赛一个的吃里爬外,简直没有一个可以信任。他硬生生地克制住腔子里不断涌上来的怒气,铁青着脸道:“确实有这么个说法,但从来没有人提过。”
“别人或许没有这个底气,大人应该很有把握。”康安安紧逼一步道,“据属下所知,上次的奢比案令大人大获褒奖。此次的女丑又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奇事,若是成功,必定又记一大功。将来大人平步青云,领功受赏之时,记得顺便提一下就可以了,也不枉大家跟着你一起出生入死。”
这次胡小俏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默默地低下了头。
吴镜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破获奢比案全程靠的都是康安安和赵府的努力,自己在其中唯一出过的力气只是借出了个扳指,还是谈好条件用康安安的肉身交换,结果郭中庸的供词上交之后,所有的功劳却只归自己一人独享。虽然是总管大人职责所在,但掠人功劳的手段到底不光彩。他心里得意归得意,也只对胡小俏一个人提过,想不到康安安这么快就知道了,且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等于当众打了他一记耳光。
他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能让胡小俏这么容易就换上她心仪的新身体。
面对着康安安紧盯着的目光,总管大人考虑再三,刚想选择吃瘪,旁边的赵宗懿突然插口道:“不劳总管大人开金口,没事要那么长的寿命干什么?做个讨人厌的老不死吗?路宽不如心宽,回来之后多赏点银子给他们也就可以了。”
吴镜听他这话,胸中一舒,随即又警惕起来,觉得这人心机深沉,只怕比康安安更难打发。赵宗懿道:“我的条件从来只有一个,不许把安姑娘调离汴京,以后都不许再限制她的行动。”
“唉,那就这样吧。”条件并不苛刻,吴镜暗暗松了口气,表面故意勉强答应。
赵宗懿冷笑一声:“我还能相信你吗?依我的经验,总管大人实在很擅长使移花接木的把戏。”
吴镜又羞又怒,转头装作没听见。
谢子璎在门口等了半天,终于见有机会说话,急忙说:“不好了,刚才听人说,我师傅出事了。之前请去了几批高人,都被打伤了。有的人远远瞧见它,便吓得屁滚尿流的直接逃了回来,根本连动手的胆子都没有。”
他的师傅就是清风观的云龙道长,号称汴京第一高人,在被请去对付女丑时受了重伤,此时已被人抬回清风观,同行的八位师兄也不同程度挂彩,观里一片混乱。谢子璎虽然是最外围的弟子,但消息十分灵通,听到后马上就来报告了。
贺郎道:“京中混饭吃的 ‘高人’很多,云龙道长还算是个有点本事的,尚且都受了重伤,可见女丑很不好对付。我们还是要小心为妙,我已派阿宝回去告诉族长,实在不行,涂山氏也可以派人来帮忙。”
赵宗懿摆手道:“不必搞得阵势太大,想来那些人都过于轻敌,一味急着讨功。他们没头没脑地冲过去死缠烂打,连对方的来龙去脉都没打听清楚,作战方案都不事先谋划,不吃亏才怪。”
他随口分析,旁边的吴镜听了却十分心虚,用力瞪了他一眼。
赵宗懿毫不理会,又问胡小俏:“你不是夸口说到处都有自己的眼线吗?白云山那里肯定也有吧?”
胡小俏先瞄了吴镜一眼,才道:“嗯。”
赵宗懿不耐烦道:“真是折腾!能不能爽利些,既然要合作,就把所有知道的细节都说出来,别想着藏头缩尾的糊弄过去。如果我发现有半句谎话,就叫人切了你的手指头。”
胡小俏又瞄了他一眼,掂量着这个威胁绝对是此生听到过最真实可信的一版,脸上不由露出惊恐的表情,勉强道:“白云山上有一处乱葬岗,女丑就是最先从那里发现的。这事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之前去的人也知道,所以大多找了个正着,至于其他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
赵宗懿说:“哦?”
吴镜实在忍不住,也加入道:“我就是在乱葬岗找到它,脸是根本瞧不见的,浑身如有黑雾笼罩。略一近身,我便觉得浑身冰寒,如入刀网箭阵之中,想来那东西身上有种灵力,可以透过肉身伤及元神。我尚且如此,凡人更加承受不住。”
赵宗懿满意地点点头。
康安安发现自己之前的担忧根本就是浪费,在赵宗懿的强大气场之下,别人根本没有发号施令的机会,一切掌控权皆在他手里。要命的是,仿佛吴镜自己也在渐渐习惯这种规则。
赵宗懿又道:“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要犯了和他们一样的错。先去附近的村子打听一下,最好将她的来历和习性摸出个头绪来,制订出方案,再去乱葬岗围堵。”
正说着话,有家奴进来报告,说住在厢房里的郭公子走了。
康安安心头一沉,这么快!
谢子璎与贺郎不约而同看了康安安一眼,见她脸色变了,却一动不动,不由面面相觑,道:“这么急干什么,怎么都不说一声?我们跟去送送他。”
说完不等回答,自己转身跑了出去。
赵宗懿见康安安舍不得又迈不开的矛盾神情,忙安慰道:“你放心,我早派了专人偷偷跟随其后,无论他需要什么,都会及时妥当安排。”
这事就算放在别人身上也不必如此体贴,更何况是他。康安安知道这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叹口气,说:“罢了,真是凡物各自有根本……”犹豫地住了口,又怠倦地接下去:“相识不如不相识……”
赵宗懿诧异道:“这话也太悲观了,简直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胡小俏实在忍不住,冷笑一声,道:“你不知道她已经情灵完全恢复了?说明她以前一直都是这个死样子。”
赵宗懿眼风一抬,她马上吓得自己捂住嘴,乖乖退到角落去了。
他淡淡地接着道:“还是这个样子比较好,有人情味儿。我其实很讨厌你之前那种半死不活、装腔作势的度朔使脾气。”
说毕,不管身后吴镜脸色煞白,手一挥道:“时间不多了,我把府里的安排妥当,咱们也好早些动身。队伍精减一些,不必劳师动众,除了咱们几个,再挑两个最得力的护卫也就足够了,毕竟这事靠蛮力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