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看到她就有气,要不是碍着康安安的面子,早发作了,当下脸一沉:“你跑得真快,倒还有脸回来?”
“哟,有脾气也别往我身上使呀,我又不像她是个缺心眼,整天跟着你到处闯祸。无论何时何地,我只管保护好自己的一条小命。”
“闭嘴!”小王爷怒,他自己被人骂疯子暴徒不要紧,居然有人说康安安缺心眼,简直当面找死。这要不是康安安自己带回来的人,他早就提着鞭子问候上去了。
“好吧,我不说了,免得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胡小俏默默翻了个白眼,表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还是先去洗洗干净,一身汗臭味。”
康安安知道她肯定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待小王爷走后,直接问道:“你是不是乘乱去了那里打探消息。”
“当然,我可不想和那些臭男人打架。”胡小俏笑,“我猜你以前必定是个男人,所以浑身上下身上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这一句倒又勾起康安安的好奇心来,忍不住问:“难道你还有以前的记忆?”
“当然没有,我们都是经过黑水河的,前世的情灵早被洗过,现在留下的全是在归墟之后生出的情灵。”胡小俏嘟着嘴,呼出口气,“不过你自己就没有任何感觉吗?无论情灵被洗涤过多少次,元神被转化成虚元多少遍,最初的灵性总还残留着。所以每一世的情灵都会继承以前的性情和习惯,自己是个什么原形,心里总会有个谱。”
康安安说:“呃……我不知道,我好像没什么感觉。”
她其实也暗自盘算过,本来七道情灵主喜、怒、哀、惧、爱、恶、欲,自己被随机抽掉的那道情灵不知是什么?难道是欲?所以自己如此无知无觉,对什么人或事都提不起兴趣来。
“我大胆赌一把,你前世就是个男人。”胡小俏掩嘴笑,“你看看我,来了十年,多么享受惬意。我与这具身体融合得恰到好处,哪有你这么多别扭的麻烦事。世间如此繁华动人,郎君们如此可心可意,连吴大人都沉醉在酒食话本之中,你居然活得跟个泥塑木雕似的,白白浪费了这具美貌的女体,真是暴殄天物。我要是你,还废什么话,早就和小王爷还有那个什么小白脸卿卿我我双宿双飞了。”
康安安:“……”心想这位同行,咱们是来此地完成任务的,你能不能要点节操?她深深吸了口气:“所以你这么晚了来找我,就是想劝我及时行乐?”
“那倒不是,我还真有正经事找你。”她收起胡天野地的性情,正色道,“刚才你们搅局的时候,我把那个茶博士提到后头审过了,果然大有问题。”
“哦?”康安安不得不佩服她的办事效率,不愧是个资深的度朔使,办事雷厉风行。
胡小俏说:“你有没有想过,茶坊前面的三层楼在夜市里做人口买卖是不是有些不方便。说到私密性,自然是小院子更好,更适合他们所谓的‘点花香’,老板为什么要放弃那么个好地方呢?”
康安安说:“不是说在修葺吗?”
“我问过茶博士了,以前的‘点花香’一直都在那院子里,本来挺妥当,但三个多月前一连几天暴雨不止,屋顶被雨水冲坍了一角,老板才暂时把场子迁到了前面的三层楼,顺便将院子重新修葺改造。”
“三个月,应该早就修葺完了吧?”
“确实,但是修葺改造之后,院子反而被封住了,你猜猜是为何?”胡小俏问。
康安安说:“必定是吴大人叫我们来的原因了,里面出了事?他们觉得闹鬼了?”
“他说自从完工后,院子总有奇怪的动静。白天还好,到了夜里,总有人走动,还会听到女人的哭声。”胡小俏伸了个懒腰,“我本想进去看看,无奈扣着好大一把铁锁。钥匙收在老板手里,我实在打不开,少不得下次再想办法。今天全怪你们俩,人家买卖孩子,关你们何事,非要跳出来仗义不平。现在可好,想再进茶坊更不容易,和你一起办事总是被拖累。”
这话真是贼喊捉贼了,好像那个用“美人盂”和“肛狗”话题挑起了他们愤怒的人不是她似的。康安安不响,隔了一会,道:“夜里有动静 ?还有女人的哭声?罗刹就是这样的吗?”
胡小俏顿了顿,道:“说实话,我从来不在乎他们看到的东西是怎么样的。我只是去清除障碍,它们是哭还是笑,是走动还是停止,都不重要。我劝你也不必太在乎这个,我们的任务只是消灭一切不属于这个世上的东西。”
康安安道:“难道你从来不去试着转化它们吗?”
胡小俏终于笑起来:“吴大人教你转化的本事了吗?他只是教你如何打散元神,你怎么还在傻乎乎地钻牛角尖?转化只是一句空话,是法曹大人为了制度不显得那么呆板冷酷才制定的流程。事实上没有一个戾怨是会回心转意的,否则他们早就去了该去的地方。说到完成任务,我就再教你个巧宗儿。每次吴大人交办的事情,切记越早完成越好,三天之内回复必能打个甲等。其实这一条你比我们强多了,吴大人就在你的辖区里,节省了不少时间呢。”
康安安怔住:“如果只是速战速决,那些确实有冤屈的戾怨怎么办?谁来决断它们最后的去留?”
“笑话,人间有官府衙门诉讼判案,评判生前罪孽;归墟有法曹、府君计算他们的年寿承负、赦免或刑狱。你我算是哪根葱,我们都是归墟的工具,本质上和一把剑、一柄刀并无不同。完成总管大人交办的任务,才是我们可以长久留在这里的保证。”
“可是……”
“天啊,你真是比我想象的更缺心眼!”胡小俏忍无可忍,“别再说蠢话了,和你搭档真是倒霉。明天我们找个机会去茶坊把那些罗刹干掉才是最要紧的事,你的那个小王爷最好能帮得上忙!反正这件事之后,我再也不想和你见面了。”
她转身就走,几步后,又停了下来,扭头问:“对于打散罗刹你有什么方法?我可不想带着一个累赘到处跑。”
康安安:“……”她默默地从怀里取出帕子。
胡小俏的眼顿时直了:“难道说除了这个差印,其他你都不会?你会不会用印灵术?”
康安安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这个差印我也没用过,那个,印灵术又是什么?”
“怎么可能?你不是已经办过一个任务了?”
“我……我好像转化了他。”
胡小俏深深吸了口气,瞪着她,像看着一个怪物,半天后,终于叹出来:“我不管你以前是怎么办事的,从今天开始,你最好听清楚我的话,专心完成任务,否则你的节外生枝迟早会害了我们俩。”
她收起了平时放荡轻佻的态度,沉下脸严厉警告她:“不要和那些东西接触太多,否则连你自己都不晓得会面对什么复杂的情况。”
康安安沉默。
胡小俏狠狠瞪了她一眼,这才走了。
第二天小王爷果然坚持陪她们去茶坊,坐在豪华舒适的马车里,胡小俏不得不放下身段夸康安安:“你虽然没用,但遇到的人却很有用,也算傻人有傻福吧。”
康安安说:“我才不想利用他,是他自己硬要帮助我们。”
胡小俏又是羡慕又是气愤:“这才是踩了狗屎运,我怎么就遇不到这样的人。”
康安安和她无话可说,只能保持沉默。
胡小俏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来了十年,见过的人太多了。我比你更懂得他们的真实本性,若是和他们掏心掏肺走得太近,你就是在自寻烦恼。”
朱骷髅茶坊的刘老板见他们居然有脸去而复返,才是真的十分烦恼,苦笑道:“昨天晚上你们已经把客人都得罪光了,我再带你们进去,只怕再也没人肯来喝茶。”
小王爷开门见山,直接道:“我才不想喝你的茶,就想借你院子里的那栋楼。”
刘老板吓一跳,说:“那更不可以。”
“为什么?反正也空置着,有钱赚你也不干?”小王爷一边说一边抛出张银票。
“小人真不是为了钱的缘故。”刘老板瞄了银票一眼,看清楚数目之后,忍不住心痒起来,停了停,奇怪道,“不晓得我的院子到底有什么稀奇,让小王爷如此喜欢,这笔钱都可以租下整个茶坊了。”
“可能是因为别的院子都不闹鬼吧。”康安安突然开口,“我们知道那院子有问题,咱们公子有个癖好,就是喜欢这种不干净的地方。”
“呃……”刘老板无言以对,满脸你们是什么怪胎玩意儿的错愕表情。
“不错,我就喜欢找这些脏东西,越不干净越好!你在汴京做生意,想必也听过有关我的传闻,敢惹我不顺心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小王爷恶狠狠地接着道。
“如果实在不肯借也行,我们就把茶坊闹鬼的风声放出去,看你的生意还能好多久。”康安安又补了一句。
刘老板自然听说不少关于这个疯魔王的故事,实在惹不起,犹豫半天,眼瞟着桌上的银票:“唉,那分明就只是个空置的地方……”
小王爷立刻又抛出一锭金子。
刘老板想了又想,终于打定主意,脸上花朵般笑起来:“也罢,既然是赵府小王爷喜欢,我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了。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我没把院子借给你们,你们只是自己偷偷摸进去看罢了。回头我把钥匙放在桌上,就当是你们捡到的,以后若是出了任何问题,都是你们自己扛,千万不能算到我头上。”
“一言为定。”
看着刘老板喜滋滋地收起银票金子,康安安又想起一事:“你的‘点花香’……”
刘老板顿时如临大敌,解释道:“我的生意都是合法的,所有文书手续齐备,至于客人买了孩子去做什么,我也没办法多管闲事。想来那些孩子跟着亲生父母也是活活饿死的命,不如换个环境,说不定就一步登天,从此享福也是有的。”
胡小俏暗暗推了康安安一下,笑:“别理她,她没见过市面,有些大惊小怪罢了。”
刘老板呼出口气:“还是这位姑娘通情达理,也晓得市道行情。”他把钥匙放在了桌角,“切记切记,我钥匙掉了,也没看见你们拿。你们进院子的时候最好也不要让人瞧到,反正下个月我就去换锁。”
“那院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小王爷好奇,“话都说开了,你总得让我们知道些内情吧。”
刘老板想了想,觉得这话很难把握分寸,不晓得他的承受范围在哪里。说重了吧,恐惧感太强,当场反悔;说轻了吧,缺少恶趣味,只怕也要反悔,到手的银子就要打水漂,于是支支吾吾半天,含糊道:“我是没亲眼见过,不过刚开始修葺的时候确实吓到一个工人。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堵住他的口,又及时把人送走,楼自然也停修了,反正那院子独处一角,避开不用也可以。你们既要猎奇,就只管去看,将来若是害怕退缩了,钱也是不退的。”
等刘老板离开后,小王爷把钥匙放在康安安手心,道:“这是你的了,你想什么时候去看?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康安安说:“多谢好意。但是这事有些危险,你最好不要涉入。”
小王爷笑起来:“你一个弱女子都不怕,我怕什么危险?”
胡小俏实在听不下去,翻着白眼道:“求求你们别肉麻了,要知道这个‘弱女子’,以前可是在归墟当差,威风凛凛,横扫八方。说不定将来你死了也会落到她手里,到了那个时候,我瞧你怎么怜惜她。”
小王爷毫不为之所动,问康安安:“你们来的那个归墟,到底是什么样子?”
康安安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又不好透露太多细节,含糊道:“那里防备森严,处处循规蹈矩,不容置疑。”
“你不会再回去了吧?”小王爷其实只担心这个。
康安安说:“我不知道。”
小王爷一把抓住她的手:“没事,有我呢。”
胡俏觉得他是无知者无畏,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康安安倒是莫名地感激,拍了拍他的手背:“不如你在外头等我,这里交给我们,毕竟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为了防止她们被人撞见,刘老板特意把所有客人腾到了茶楼一侧,乘着楼里热闹,她们悄无声息进了院子。借着月光看,院子里还算干净,想来偶尔也会有人打扫。但进入小楼之后,满地碎石木屑,看得出确实是装修到一半就匆忙撤退的情形。
屋里倒不是太黑,一抬头便见楼顶一角有个面盆大的窟窿,旁边连着的屋顶墙面都发黑起了霉斑,想必就是之前被雨水冲坍的地方。月光从外头透进来,照在房间里零星的几件家具上,到处肉眼可见薄薄的一层灰。
“你有没有觉得这房间里非常奇怪?”胡小俏进来以后直皱着眉头,此刻情不自禁连连打了几个寒战。她立刻停下脚步,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她们占用了人的肉身,因此可以感觉到疼痛寒冷灼热疲倦等一切因外界环境而产生的影响,可是那些都是肉身的自然反应,从来没有像这样打过寒战。
说实话,自从踏进这个院子以后,康安安心头总是一阵阵发怵,这绝不是来自身体的感觉,而是来自元神深处的冲击。她慢慢地走了几步,猛地抬起头:“我明白了,这里肯定有镇灵物。”
“镇灵物?对!只能如此。”胡小俏豁然开朗,“怪不得会有戾气发散不出去凝成罗刹,可是镇灵的法物在哪里?我们怎么会看不到?那些罗刹应该也在这里,为什么我们也感觉不到?”
康安安随身带了点火工具,此时燃起一支蜡烛,烛光朦胧地照出眼前的东西,随着光线转动,房间里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影子。房间并不很大,横跨不过二十步的距离便走完了,便是有什么东西也早该看到了。她停下来,对着胡小俏问:“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没有。”胡小俏没好气地说,“什么有人走动,什么女人哭声,八成就是那些笨蛋自己瞎编出来的故事,自欺欺人,如同这个茶坊招牌的来历一样,都是骗人的把戏。”
“人畏惧鬼是常态,害怕之余难免添油加醋也是正常。可是吴大人不会骗我们,既然给了这里的地址,就肯定有问题。”
“难道是见我们来了,那些罗刹都吓得躲起来了?”胡小俏自言自语。
“既然称之为罗刹,肯定是与戾怨不同,对此你有什么经验吗?”康安安问她。
她在原地等了一会,胡小俏却没有回答,平时她总是一副资深老前辈的架势,时不时地肆意嘲讽一番,这次居然没有接口。
康安安渐渐明白过来,问:“你不会是……从来没见过罗刹吧?”
胡小俏不说话,黑暗里也看不出她脸上表情,但声音里明显有些悻悻的意思,说:“说起来还是拜你所赐,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从来没见过像你这般走狗屎运的,一上手就能接到罗刹,我看吴大人在任这些年,也未必能见过几次罗刹呢。”
这么一来,康安安自己都觉得有些抱歉了,运气何至于“好”到这个地步,连累大名府度朔使一起踩到深雷。
怪不得胡小俏这么讨厌她,明明技艺不精偏偏接的还是重头戏。
胡小俏又在房间里兜了几圈,渐渐有些不耐烦,便说:“也不知道那些罗刹是被困在房间里还是外头的院子里,或许……”
她话未说完,忽然发现旁边墙壁上多了一个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