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安安手里举着蜡烛,灯光从房间的那头转来转去,那贴在她身边的黑影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胡小俏眼皮都不眨,一手往怀里探了进去翻找手帕,那黑影像是一直在看着她,两人面对面相视,光线太暗,看不清模样,胡小俏便说:“乖乖,只有你一个吗?”
那黑影居然娇弱地出声回答:“才不止一个,你现在就踩在我妹妹的脸上呢。”
胡小俏一呆,低头往脚下看,借着朦胧的月下,她似乎看到自己脚下踩着一张脸。
要是换了别人,此刻大概要尖叫起来了,胡小俏反而来了精神。旁边的黑影她也不管了,蹬着腿就踩,嘴里骂:“敢吓唬老娘!你当我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
康安安闻声赶来,只见她跳着脚在原地直蹦,拿蜡烛一照,脚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了?”她问。
胡小俏停下动作,拢了拢鬓角散发,感觉挺爽的,说:“不好意思,刚才瞧到那玩意儿了,一时没忍住,好像把它又吓跑了。”
康安安:“……”
是谁说要尽快完成任务去抢甲等评级的?
屋子另一头墙角处又是人影一闪,康安安马上说:“你在这里继续找,我过去看看。”她提着蜡烛迅速赶过去,那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引着她一路追到角落里。烛光照来照去,耳边传来一个小女孩“咯咯”地轻笑声,像是觉得十分有趣。
康安安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头,那影子哪像是罗刹,简直就是个在和她捉迷藏的小孩子。
她提口气,猛地吹灭了蜡烛。
那影子上蹿下跳耍得正欢,冷不丁光线一暗,竟像是吃了一惊,立刻僵硬在原地。
康安安凝神看去,停下来的影子灰灰白白,轮廓可爱,看起来是张十岁的孩子的脸,隐约可见乌溜溜的眼睛,张大的嘴巴,渴望地对着她,像在说:咦,玩得好好的,你怎么停下了?
她手里明明已经捏住帕子,对着这张稚嫩的娃娃脸,硬是下不去手了。
诡异的静谧之中,耳听胡小俏在身后问:“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一转眼,那张灰白的小圆脸就在墙上消失了。康安安把捏着帕子的手收回来,按在心口上,有些茫然,她慢慢地说:“没什么,我大概是看错了。”
胡小俏说:“没错,这里肯定有问题,五条罗刹应该全在这里。只是它们被什么东西镇住了,若是自己不出来,连我们也轻易看不到。”她随即冷笑一声,“不过,就算他们不出来,我也有办法。”
她手里攥着那方有差印的帕子,此时抖开平覆开来,将有印纹的那面贴在青石地砖上。她抬起手,缓缓张开五指,露出白到发蓝的掌心。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如绽开朵清冷皎洁的花,倒不是因为她皮肤特别白皙,而是浑身的罡风在黑暗里聚起的寒光所致。胡小俏把手掌心慢慢地往帕子上的差印处盖下去,说:“既然知道它们在附近,这招‘搜灵术’便十分有用了。”
果然,当罡风碰到差印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每一条花纹中流过,转而腾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一团白光。不过瞬间的事情,随即如泼散的水盆打落在地上,青石板地上一圈光华涟漪般层层向四周漫延开去。
胡小俏说:“姐姐就再教你点本事,‘搜灵术’虽然有效,但实施范围不大,只有在确定藏有元神的室内才能用。”
说话间,房顶上便倒吊出五条黑影,五条长长的头发倒垂下来,五个头都以同一个吊诡的角度弯了下来。五张灰白的大大小小的面孔一起对着胡小俏和康安安,看起来都是女孩子的样子,最大的年纪约十七八岁,最小的看起来顶多十岁。
胡小俏笑起来,说:“真好,这下都齐全了,省力!”
罗刹这个东西之所以少见,是因为它们通常受到外界的干扰,或被囚禁,或被震慑,或者干脆被法师豢养,以至于戾气凝结成凶。它不同于戾怨,所有情灵都转为戾气,只靠着一口怨怒之气进行复仇;罗刹的情灵膨胀变异,元神碎裂,故通常能保留曾经的记忆,所以更狡猾更难对付。
当然这只是来自归墟的标准理论性指导,真正的具体的罗刹,不光是康安安,连胡小俏也没见过。
只是康安安一眼瞧过去,这五个面孔里至少有三个是孩童模样,心里不由打起了鼓,孩子的罗刹,不知道和传说中的罗刹有什么不同。
胡小俏说:“丑话说在前头,虽然咱们是一起办事的,这里又是你的辖区,但毕竟我为客,也是你的前辈,所以这五个里我三你二。你答应了咱们就各收各的,日后在吴大人面前也休要多话。”
康安安摇头:“不行。”
胡小俏怒:“你想怎么办?”
康安安伸出一只手:“我三你二。”
胡小俏撸起袖子:“我瞧你是有点不知好歹呀,居然敢在我面前称大?”
康安安往前一指说:“年纪大的那两个可以归你,我只要这三个小孩子。”
不等胡小俏再次发话,耳旁“呼”的一声,当头的那个罗刹如出弦之箭一般,顶头朝着她射过来。康安安自然不会坐视,手里挥出一团罡风,朝着罗刹打过去。才出手,却听耳旁又是两道呼啸声,另两个罗刹也向自己射了过来。
对于元神来说,肉身是予以安全庇护的坚固堡垒。通常只有在肉体破损阳气虚弱的情况下,戾怨罗刹才能真正伤害到人的元神。而胡小俏康安安都有肉身掩护,这些罗刹其实并没有办法直接伤到她们,故以阴寒之气横冲直撞而来,就是要强硬地削弱她们身上的护体阳气,制造机会侵体。
所以一般妖物出现,总会发出诡异的声响,露出青面獠牙的嘴脸,做出种种恐怖的动静,就是为了扰乱人的心神,好让他们害怕到夺路而逃。他们会在挣扎慌乱之中熄灭身上的阳火,清气下降浊气上升,撞破身体流血不止。要知道气血是人体的精髓,也是阳气之根本,当人们因恐惧发狂而不知不觉将阳气消耗殆尽,邪物才能成功侵入。
康安安一个没留神,被两个罗刹撞到身上,也不过是觉得半边身子一冷,像被寒冰扫过。她回头一看,又有两个罗刹往胡小俏身上撞去。
胡小俏的帕子本来在地上,此时已经弯腰捡起来。乘这机会那两个罗刹直接撞在她身上,立刻又弹飞了出去,她挺身而起,正好看到又有个罗刹朝着她飞了过来。胡小俏帕子在手,想也不想,朝着那个方向甩了过去。
康安安在旁边已堪堪躲过另两个罗刹的攻击,她也看到了朝着胡小俏飞去的罗刹,不但看到了,还看得十分清楚。竟然是这五个中年纪最小的那个,也就是刚才在墙角和她玩捉迷藏的那个娃娃脸。
度朔使的帕子是非同小可的法器,无论什么元神被这帕子打到,立刻会被吸入印章之中,直接被碾碎成灰飞烟灭。这本是给度朔使应急的护体之宝,只是近来大家为了快速完成任务,渐渐把它当作主要的办事工具。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圆圆的稚气可掬的小脸,渴望的眼神似乎还在期待下一场游戏。康安安心头发沉,眼皮狂跳,心思纠结,手里捏着的帕子不知怎么的就扔了出去,把胡小俏的帕子拦腰打偏,擦着那只小罗刹的边就过去了。小罗刹虽然没被击中,可是也被帕子附带的凌厉罡风所震到,发出声娇嫩的尖叫声,一头撞到墙壁里,再也不敢出来了。整屋子的罗刹瞬间都明白她们的厉害,再无斗志,顿时四散奔逃,上天入地,逃窜得无影无踪。
胡小俏毫无思想准备,看着自己的帕子轻飘飘从空中落下。她呆滞在原地,回过神后,眼珠子都红了:“康安安!你找死啊!是不是想滚回归墟领罪受罚?!”
康安安出手之后,立刻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脸涨得通红,嗫嚅道:“怎么可以一言不问就打散他们的元神,你没看到那还是个小孩子嘛。”
“小孩子怎么了?也是罗刹!是罗刹就必须得消除干净,你非要把事情搞得复杂,是吗?!”
康安安的心沉甸甸的,总是无法释怀,小声地说:“总要问一问吧,就问一问。那些孩子看起来实在是太弱小了。”
胡小俏怒到发狂,咬牙切齿瞪着她半天,忽然把手一甩:“气死我了,这活没法干了,我要去向吴大人告状。”
她转身离开。
房屋里彻底安静下来,那些罗刹都深藏起来,再不肯露面。
康安安无奈单独出了院子,天光还未破晓,街上只有卖糖粥的早摊。她顺着大街往赵府走,才走了几步,就被一辆马车迎面拦住。
小王爷从车子里探身出来,大声说:“安姑娘,我等了你好久啦!”
纵然此刻她满腹心事,也不由抬起头,诧异起道:“你居然等到现在?”
他明显一夜未睡,脸上的符墨已经淡洇化开,成了摊模糊的画迹,眉心处元神氤氲散乱。他一边说话一边手舞足蹈,偶尔嘴角还抽搐几下,康安安知道他是控制不住了,便问:“你带了笔墨没有,我给你画个新符。”
“有!有!”他从车座下取出匣子,里面备了巾帕笔盒等物,欢喜道,“我一直在等你,总是随身带着呢。”
康安安闻言心头一阵翻滚,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先用帕子细细给他擦了脸,再执了笔,认真地画起了魙符。
小王爷便拉着她另一只空着的手不放,盯着问:“昨天晚上你们没事吧?那个大名府的人呢?她怎么先走了?”
对此康安安不想多说,只是道:“你在这里守了一夜?何必如此操心。”口气里有些埋怨,又有些感慨。
“没事的,我愿意。”他拉着她的手摇一摇,清秀的脸庞上带着几分孩子气似的倔强,“一晚上不看到你出来,我实在不放心。”
康安安牵了牵嘴唇,像是想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画完符自己又认真看了看,轻轻道:“回去后我把这个符教给小谢吧,万一哪天我不在,他还能帮你画。”
“不用。”小王爷想也不想,“你不在,我就等你回来,才不要那小子在我脸上摸来摸去的。”
一大早,朱骷髅茶坊还在清扫收拾,刘老板在楼上雅间泡了一壶好茶,闭起眼听对面的歌妓挑弦轻唱,忽然门帘一掀,一个人旋风似的冲进来,在对面坐下,劈头就问:“你还有心思喝茶?”
刘老板吓一跳,看清楚来人,心里又是一抖:“小王爷?这话是从何说起呢?”
“你的院子有什么东西,你自己不知道?”
刘老板把杯子往桌上一磕,先挥手让歌妓离开,叹口气:“这事咱们不是都说妥当了吗?后面只是个被荒废的院子,你要猎奇我便放你进去猎奇。你这人说话不算数呀,明明说好只要拿了钥匙就不来找我麻烦的。”
“少来这套。”小王爷道,“你那院子就是闹鬼了,别让我大声叫出去才好。”
刘老板傻了眼,茶也顾不上喝了,跺脚阻止道:“别啊,你怎么出尔反尔呢,难道昨天晚上还真看见了了不得的东西?”
他震惊的表情似乎真的对后院隐藏的东西一无所知,小王爷瞪了他半天,只能换了个口气道:“你真不知道自己的后院有什么?”
“小人确实不知道呢,确实修葺到一半工人们就不肯进去了,还不断有人风言风语的。我可不想把事情闹太大,毕竟前头还在开门做生意呢,索性就彻底荒废了它。”刘老板眼睛睁得大大的,十分无辜,“本来这楼还有一年半便租约期满,到时候我可以退出另寻出路,所以何必跟这块地过不去,对不对?可是王爷为什么要盯着这一亩三分地过不去呢?”
这次轮到小王爷被他问住了,眨了眨眼,只好道:“我倒不是找你麻烦。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刘老板更奇怪了,“整个汴京还有王爷要找而找不到的人,还要来问小人?”
小王爷手指头敲敲桌面:“这里的楼主。”
刘老板悚然一惊,失声道:“这不行。”
小王爷笑起来:“看不出你这个人很仗义呀!楼主是你兄弟还是情人?像你这样的生意人,沸水里都能捏出钱来,居然还会守口如瓶,简直是叫我刮目相看。”
刘老板毫不理会他的嘲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哆嗦了半天才道:“不是我故意隐瞒,只是这个楼主来历非凡,比起院子里莫须有的东西,他才是更难缠。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小王爷冷笑:“就知道他有问题,所以才来找你,快说。”
刘老板简直快哭了,拼命摇头:“不行不行,我若说了,他必饶不了我。”
小王爷闻言举起手,菜场里杀鸡杀鸭似的把他掐住脖子摁在桌面上:“废话少说,快把他的名字给我,其他的事不用你管。”
刘老板被他按得龇牙咧嘴,杯子也砸了,桌子上茶水淋漓,一派儒雅风度都打没了。旁边早围上了几个茶博士,尤其是那个叫刘梁的,更是挽起袖子像是要往上冲。刘老板便朝他们用力摆手,一边还在叫屈道:“不是我不肯说呀,楼主当真十分神秘,而且他特地警告过我,如果我把他的名字告诉别人,就要杀了我。”
“哦?他准备怎么杀你?”小王爷抽出匕首,在他脖子上比画了一下,“是不是这样杀法?”
刘老板吓得魂飞天外,没贴在桌面上的一只眼瞧着他脸上黑色的花纹,不知道是画什么鬼符,更显得脸上表情狰狞。刘老板想起众人说起他的恐怖传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对楼主的畏惧之心顿时败下阵来,狂叫道:“别,别,我说我说!那个楼主可不是普通人,每月来一次收租,却是来无踪去无影。有的时候,我都觉得他简直就是个妖货!”
小王爷一听这话有来头,不由松了手,道:“起来,把话说得仔细点。”
刘老板半边脸湿淋淋地从桌上抬起来,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悲愤道:“我运气怎么这么差,遇到的都是你们这种活阎王!”
“那个楼主,到底是谁?”小王爷又向他举起匕首。
“唉哟,王爷您小心着刀锋,我说还不行嘛。白天你可见不到他,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过听说他常年都在州桥夜市的台上看傀儡戏,每次见面都不是同一个打扮。不变的是他手指上戴着只青色的玉扳指,容貌又长得特别妖冶,你只管去州桥打听贺郎的名号,人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