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的中段,自朱雀门以北,直到州桥,是御桥最短的一段,不过一里长度,却是汴京最热闹的街区。街旁密集着各色店铺,招牌林立。掌灯以后,州桥人声鼎沸,酒楼茶坊,笙歌不停,各色说书摊、小吃摊、鲜花摊、香药铺都抬出招牌,屋檐下挂着两盏红纱栀子灯,那是可以通宵营业的店。
州桥南端与曲院街口的拐角上遇仙楼正店,名声最大,前面是楼厅,后面有个高台,叫作:台上。每日戌时之后,各种鼓子词、说荤话、皮影、口技、杂耍、傀儡戏在台上轮番上阵,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遇仙楼人气火爆,台上的精彩表演实在功不可没。
据说在西汉初年,刘邦被匈奴冒毒围困于平城,军师便设计出一些艳丽无比的傀儡美人。这些傀儡美人整日在城头搔首弄姿,果然吸引到了冒毒大军的注意力,更挑起了冒毒老婆阏氏的妒火,唯恐攻下城池之后,冒毒得到了这些美人令她失宠,于是用枕边风放走了刘邦。自此以后,乐伎制作出傀儡戏,而州桥台上每晚演出的傀儡戏更是精妙绝伦,堪称汴京一绝。
三个人在遇仙楼包了雅间,此地为京中最热闹的地段,附近布满了酒肆客栈。过往来京的公事人员、士大夫、赶考的读书人都会来遇仙楼饮酒吃饭。雅间里的墙壁上经常被人写满了各种类似于“某某到此开心一游”或者“我很伤心我很开心”之类的句子,久而久之,酒店主人索性把墙上装饰画撤下,粉刷了一整面干净的墙壁,专给这些旅人题字发泄,抒发他们的豪言壮语或者哀言怨语。
他们的雅间一溜轩窗,正对着台上。那里此刻正在表演杂耍,几个人用筷子顶着盘子踩着高跷晃了一阵,又上来个表演口技的,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学百鸟叫。酒保借着上菜的机会,递过来一帖节目单,说道:“各位公子请耐心,要等到亥时才会上傀儡戏,今天专请了张金钱的得意弟子郑荣喜,许多人专等着看他的大戏呢。”
谢子璎随手翻了翻节目单子,问:“我听说有个叫州桥贺郎的,今天来了没有?”
酒保一愣,用力看了他几眼,又笑起来:“客官找他有事?”
“不错,有很重要的事。”小王爷将一块碎银放在桌上,“你要是瞧见了他,就来通知我们一声。 ”
“晓得了。”酒保笑嘻嘻收了银子,又问,“不知诸位找他为了什么事?等会他问起来我好回话,不过贺郎不喜欢见客,一般的小事可请不动他。”
收了银子才说这话,可算十分狡猾了。
小王爷脸一沉,刚想发作,谢子璎忙上前按住他,转头对酒保笑:“就说是熟人介绍的,我们要找他租房子。”
“原来是要找他谈生意,小的记住了!”
又坐了半个时辰,只听外头台上喧闹声嘎然而止,台旁挑出一串鬼火似的惨绿色灯笼,鼓声随即响起,众人期待的重头大戏上场了。
在汴京,最有名的傀儡戏无非几家门派:张金钱、陈中嘉的悬丝傀儡、李外宁的药发傀儡、赛宝哥的水傀儡、张逢吉的肉傀儡。今天上场的是张金钱最得意的徒弟郑荣喜,只见他身形特别高大,一身黑衣黑裤,手里提着一具森白的骷髅上了场。不光是遇仙楼里的客人,高台旁都围满了路人,大家一见这个出场阵势,顿时齐声喝彩起来。
天色已经浓黑,高台后背景罩着黑幕,旁边灯光极暗。郑荣喜一身黑衣根本看不到他的身体,只有脸上露出白净的面孔,开口道:“今天大伙看我带来的东西,大约以为又是个烟粉或者灵怪的旧戏,《西山一窟鬼》和《红蜘蛛》都演过好几回了,估计大伙早腻了。今天咱们来个新花样,我师傅亲自编的新戏《七郎怨》各位先捧个场,看完了再告诉我满意不满意!”
说罢向着台后一点头,又取出个黑色头罩套在头上,整个人便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鼓点子如同密集的脚步声似的响起,郑荣喜手里提着那具一人高的骷髅骨架。他身高约九尺有余,比普通人要高出两头去,那具骷髅略瘦小,只到他胸前,郑荣喜举着双手提着悬线,把骷髅边舞边唱起来。
故事是以骷髅自述的方式展开,讲的是前朝一位武将的儿子,英勇善战,从小跟着父亲镇守边关,忠心报国。不料他在回京搬取救兵的时候,遭遇奸臣所害,被灌醉后绑在高杆之上,让人用箭活活射死,死后连尸骨都无法找到。
要知道大众最喜欢看这种苦大仇深的灵怪传奇,尤其当演到七郎酒醒后发现自己被缚在高杆之上,哀声恳求众人出兵救自己的父亲这一段,观者无不纷纷落泪,群情激愤,忍不住破口大骂奸人贼子误国误民。
小王爷的雅阁对着台上正面,远远只看到一具灰白的骷髅在台上翻滚跳跃。毕竟隔了些距离,三人需要屏气凝神才能听到大概唱什么,康安安忽然开口道:“这个七郎倒不是讹传,确实就在归墟。”
“哦?”小王爷挑眉,“这是真的?你认识他吗?”
康安安笑而不答,其实七郎生性暴躁刚烈,不仅生前如此,死后也是桀骜难驯,且元神不肯入黑水河。因他是千古忠魂,归墟府君不敢随便处置,只能上报归墟大帝。于是归墟大帝封它为邪神,永远驻守在黑水河外,专门追捕逃逸的元神。
耳旁忽然掌声如雷,原来是郑荣喜已经表演完毕,牵着手上骷髅骨在谢幕。众人一边赞叹,一边还沉浸在悲壮的故事情节里,忽然看见郑荣喜作势把手一放,那具骷髅竟然脱手而起,先在台上转了一圈,径自下了楼梯,往遇仙楼走过来了。
一时所有人惊到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几个胆小的吓地跌坐在地,有胆子大的便跟在后面走了一程。等看清楚了,又笑骂着回来了,说:“杀千刀的郑荣喜,居然提了一个活人出来耍弄。”
那人扮的骷髅毫不顾忌周围人的眼光,自顾自上了楼。过了一会儿,雅间门帘一掀,那骷髅大步走进来,直接问:“谁要找我?”
离近了看,原来是个穿了一身黑衣戴了黑面罩的男人,在前后身的衣服上用白笔画了整具的骷髅,在浓暗的夜色里倒看不到衣服,只看到那一身的骷髅白描了。
小王爷笑起来,指着他左手上的青玉扳指,对他说:“喂,小个子,你就是州桥贺郎?”
贺郎倒不看他,只是手指着康安安,失声道:“姐姐,你不是个人啊!”
康安安眼皮都不跳,毫不客气地回道:“那又如何,你也不是个人啊!”
瞧着他们肆无忌惮的样子,旁边的小王爷和谢子璎不由流下了一滴冷汗。
贺郎大概难得见到和自己一样非人的东西,大声笑道:“有趣,有趣!”用力扯掉头上面罩,露出一张极其俊俏的面孔,美人尖,杏仁眼,唇若施脂,长眉入鬓,眼角眉桃藏不住的风流之气。他一屁股坐在康安安身边,笑得两颊一边一个酒窝:“姐姐,敢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康安安略一凝神,已看透他的元神,居然大有来历,不由逗他:“你怎么姓贺?你们不是应该都姓胡(狐)的吗?”
贺郎吓得往后一缩,忙双手护在胸前,像被非礼了一般,委屈道:“休要瞎说,人家可是涂山氏的后代。你怎么可以这样,瞧得这么清楚,叫人家以后怎么做人嘛!”
小王爷看他风骚游荡的样子,不由牙痒痒的,骂:“什么玩意儿!”
谢王璎一拍大腿,道:“传说涂山氏是上古大神大禹妻子的氏族,也有说是九尾狐的传人。”他突然停住话,兴奋地、目光灼灼地盯着贺郎。
贺郎美目流盼,瞟了他一眼,说:“怎么?看什么?再看当心我挖了你的眼!”
谢子璎自然早听说过关于涂山氏的种种秘闻传言,不由心痒难耐,很想用之前摸中指的方法再试试他,情不自禁手贴着桌沿探过去。还没触到半根汗毛,“啪”的一声,贺郎一个巴掌打在他手背上,骂:“你是什么东西,还想乘机摸人家的手吗?”
谢子璎羞红了脸,百口莫辩地低下头。
这贺郎满身风骚,完全不是个正经人的样子,偏偏嘴里三贞九烈,生气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骗我来这里,还动手动脚的,莫非想对我做什么坏事?”
康安安笑起来,传说中涂山氏是狐族的传人,而狐狸这种动物本是最狡猾的灵物,也是最好奇贪玩儿的灵兽,贺郎血脉中带着类似的邪性也很正常,所以如此作张作致不过是在故意逗弄他们。
“我们要借你的房子。”康安安开门见山的说。
贺郎眼皮一翻:“哪一处的房子?我手上房子太多,实在算不过来。”
“朱骷髅茶坊里的那个院子,你借不借?”
“你搞错了吧。”贺郎上下看了她几眼,“那个早已经借出去了,还有一年半才到期呢。”
“那我向刘老板转租呢?”康安安故意逗他。
贺郎生气道:“他敢!谁要是把我的房子转租出去,我就扒了他的皮,然后拿大料卤一下,再把他吊在院子里风干了做肉脯。”
怪不得刘老板说自己命苦,遇到了两个活阎王,这个贺郎果然是和小王爷一路的人物,不是抽筋就是扒皮。
贺郎关心的只是康安安的来历,当下贴在她旁边,扭股糖似的撒娇道:“好姐姐,告诉我你是怎么上身的嘛,用啥办法逃开了归墟的眼线?”
康安安道:“也许我就是光明正大地上的身呢,也许我就是从下头上来的呢。”
贺郎一呆,马上坐远点,指了指脚下:“归墟的差官?”
“是度朔使。”康安安温和地纠正他。
仔细看,两个人一个在笑,另一个虽然不笑,也是笑眉笑眼的风流情种。谁都想不到突然之间就动起了手,贺郎跳起来凌空虚晃一掌,然后拔腿就往门外跑。
小王爷和谢子璎只见他身形一闪,人已经窜到了门口处。
而康安安静坐不动,举起一只手,五指贯力,掌上立刻凝起了白蒙蒙的罡风,朝着他背心处用力一推。贺郎随即一个趔趄,差点被门槛绊倒。
康安安第二只手又举在半空,冷冷地说:“你猜我第二掌打过来,你还能逃多远?”
来自北阴归墟的罡风是度朔使元神内自带的煞气,普通人看不出来,异人灵兽戾怨之流却如同见了利刃一般。贺郎的后背立刻感到一阵杀气,他马上调头回来,举手投降道,“如此良辰美景,很应该陪新朋友一起坐坐,才算是待客之道。”
“你知道厉害就好。”康安安又把拳头往他眼前一晃,贺郎苦着脸,抚着胸口道:“其实我未必打不过你,只是我们家族有规矩,不能得罪从归墟来的客人。”
“涂山氏虽然都长寿,到了功德圆满之时元神也是要入归墟的,所以咱们不能说全无关系。”康安安觉得他虽然油滑,但神情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似的,十分有趣。且看不出他什么奸猾虚伪的样子来,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慰道,“你们靠内丹和功德修行于世上,只要不做有损阴骘的事情,归墟自然不会找你们的麻烦。”
贺郎闻言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道:“好吧,话说得好听,你不过就是想要租那楼!”
“我们才不要租你的破房子。”小王爷看见康安安动手摸他,眼珠子都快瞪了来了,怒道,“你那房子有问题,出事了!我们是要替你解决问题的!”
“什么?胡说八道!”贺郎睁大眼,“我那里可是风水宝地,人流如潮,做生意极其兴旺,哪里可能会出事!”一转眼看到康安安冰冷的眼神,忽然不自信起来,强撑说,“啊?姐姐,你说怎么会有这个可能?”
康安安问他:“听说你那栋楼当初造起来的时候,出了点变故?”
贺郎立刻说:“啥事,没有的事,不要听别人乱说。”
他眼珠边说边骨碌碌地转,一脸言不由衷的样子。小王爷越发生气,探身过来就是一巴掌,“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说实话,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吧!”
贺郎地脑袋一歪,避开他的魔掌,争辩道:“这是我家族的秘密,不能随便对人说的。姐姐是归墟来的贵客,如果硬要问,可以随我回去问问族长,他同意了,我才能说。”
谢子璎兴奋地说:“那还等什么,咱们一起跟你回去问族长吧。”
贺郎看了看他摩拳擦掌的样子,嫌弃道:“就凭你也配!这里除了这位姐姐,凡人都没资格见我家族长的。”
谢子璎第二次脸红了,觉得自尊心深深被伤害。
康安安知道他并不是傲慢无理,涂山氏之所以称为仙族,是因为是上古神族的后代,在人间的地位特殊。涂山氏的族长动辄已修炼几千年,千岁即与天通,已是半仙之体,哪怕当今皇帝在他们地眼里也是无知小儿。普通凡人确实没资格一见,于是说:“那我和你一起回去吧。这件事至关重要。”
贺郎自备了马车,请康安安一同上了马车。小王爷哪肯放心让她一个人前往,自己拉来匹马跟在后头,谢子璎也就跟在他身后。
贺郎无奈对康安安道::“我知道你朋友很关心你,但是他们跟在后面也是没用。一来我这马不是凡品,人间的马都跟不上;二来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极其隐秘,不光是他们,连姐姐你都最好不必知道是哪里。”
康安安点头,马车在大街上奔跑起来,像插着翅膀似的,风声不绝于耳。车里面垂着紫色纱幔,根本看不见窗外的景色。
贺郎还是穿着那身骷髅装,一双桃花眼对着康安安转来转去,忽然问:“姐姐,脱了这层外壳,你元神之本应该不是女人吧?”
康安安摇头:“我不知道,这也不重要。”
“不知道也好,知道了更烦恼。”他嘻嘻笑起来,“否则刚才那个脸上画符的公子要伤心死了。”
康安安摇头:“你想多了,我只是来处理人间戾气的,其他的人与事一概与我无关。”
“那可说不准哦。”贺郎拖着长长的尾音,怪声怪气道,“我是道行还不够,咱们族长却能一眼能看穿元神前生今世的缘法,不过就我这几分功力来看,你的尘缘就很不浅啦。”
康安安淡淡一笑,也不知他究竟是敌是友,故不愿与他多说。
马车停下来,打开车门,只见街两旁俱是深宅大院,透过高墙可以听到悦耳的歌声与钟鼎之声。十几个仆人侍候着他们下了马车,进了一幢豪华馆舍,丝帷锦帐重重,陈设光鲜明耀,极尽纷华富丽。贺郎陪着康安安到了大堂上坐下,人便消失在锦帐的后面了。
有两个俏丽的侍女经过,手里各托着一个碧玉盘,走到康安安面前,每一个盘中放着许多白色象牙牌。其中一个盘子里的象牙牌上写的是酒名,另一个盘子里写的是点心和果子,侍女半跪着请她点取。
康安安随意点了几道点心,两名侍女躬身退下。过了一会儿,又进来四名侍女,端着方才她点的食物,一个个容貌极尽妍丽。
从头到尾,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始终飘动着轻柔的笙管之声与绵绵的歌声。侍女手里的盘子并不放下,而是轮流在她身边走过,请她取食盘中美味。
康安安倒有些不习惯,禁不住她们来往殷勤,从盘子里随意取了块香糖果子在手里。
又等了一会,忽听重重锦帐后传来脚步声。隐约间一个身穿宽袍头戴方巾,衣着极其随便的中年人在贺郎的陪同下走了出来,却不到堂前,而是隔着一层云烟似的纱幔与她相看,问贺郎:“这位就是从归墟来的贵客吧?”